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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见过这位先生好几次, 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地道,每天中午都会来锦和中式快餐店吃饭。
瞧他的外表, 虽然和她一样是黑色头发, 但眼睛却是蓝色的, 他高鼻深目, 不像东方人的五官那样柔和,反而带着日耳曼人所特有的粗犷。
他应该是个混血儿,但不知道是混了哪里……
诶,这人实在太高了,她就算努力地垫着脚尖, 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高挺的鼻子而已……
伊恩理了理袖口, 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动作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可很快又面色如常地坐在旁边的高脚椅上。
他知道这个小细节普通人是不会去注意的, 但坐下之前整理袖口是他的习惯, 一时之间很难改过来。
坐下来他的女孩就不用费劲儿地仰头看他了, 他们可以平视。伊恩在心里愉悦地想着。
虽然锦和店面狭窄,可快餐点餐台下面还是摆了两把高脚椅,椅子可以让人坐在这里吃饭, 但也只能容纳两位客人而已, 所以来这儿点餐的客人还是更喜欢直接买了打包带打走。
被那个女人闹了一通后, 午餐高峰期已经过了, 现在窗口排队等外带的人越来越少。
芙蕾知道这位先生似乎不习惯去窗口排队拿外食, 每回点了餐, 都是坐在这个小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好像他吃的不是几美元的包子馒头和稀饭,而是什么精致的法式大餐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胃口很大,基本上一个人就能吃一斤饺子,还要再吃上两个扎实的肉夹馍和一份大酱骨……
这对纤细娇小又是猫儿胃的苏芙蕾来说,还真是挺惊人的食量。
伊恩自以为自己已经很接地气了,可是从吃东西的细节里,还是能看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当然,他暴露的这一点他自己是不清楚的。
“伊恩.匡特。”他说道。
“……呃?”苏芙蕾眨了眨大眼睛,什么伊恩.匡特?
“我叫伊恩.匡特,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伊恩耐着性子解释。
“哦,好的,伊恩先生,那……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呢?”芙蕾不敢看伊恩,只是紧紧地攒着手里的水笔和小本子,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点餐。
经过刚刚那场闹剧,芙蕾并没有彻底放心,反而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她有些怕他。
虽然伊恩今天出声帮她解了围,可对于芙蕾来说,他只是个在异国他乡遇见的陌生人。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伊恩看她的眼神,让芙蕾浑身都感到不适。
他每次来店里都是直直地盯着芙蕾,就好像一只耐心十足的野兽,一旦锁定猎物,在没有彻底占有之前,是不会有一分一毫地松懈的。
芙蕾并没有察觉到伊恩的目的,可作为野兽眼中的小猎物,肯定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总觉得那冰蓝色的双眼能够洞悉人心,将她整个人都无所遁形……
面对芙蕾的询问,伊恩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她,然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渐渐地,沉默又压抑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开来。
仅仅只是过了三分钟而已,可芙蕾却觉得等待的时间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伊恩先生?”他沉默不说话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害怕,芙蕾心跳如擂鼓,实在是熬不住了,只好叫他一声。
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儿委屈。
嗯……
伊恩克制地别开眼,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很有节奏的敲着,他知道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像只小兔子那样敏感,所以他尽量收敛自己热烈的目光,以免吓到她。
毫不知情的苏芙蕾只能安静又乖巧地站在伊恩的旁边,等着他开口点单。
隔了许久之后,伊恩才慢悠悠地说:“请你推荐。”
“……”
嗯?什么?
推荐?请你推荐?
什么啊!那你刚刚怎么不早说!害我战战兢兢地站这么久,腿都吓软了。
芙蕾终于忍不住瞪了伊恩一眼。
当然,正面吐槽是不敢吐的,只敢瞪一下眼睛,在心里偷偷“略略略”这样子。
芙蕾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一下,直到声音正常了,才柔顺地回答:“……好的,那……一斤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就按照这个份量下单吗?汤要不要?再来一碗小米粥?”
“嗯。”
伊恩利用墙上的镜子,将芙蕾俏皮可爱的反应尽收眼底,平时抿得直直的嘴角悄悄地弯起了一丝弧度。
芙蕾刷刷刷在本子上写着,正要转身,伊恩又叫住了她。
“先别走,再给我推荐几个菜吧。”声音里的轻快真是不要太明显。
芙蕾:“……” 大哥,你还要吃多少?
芙蕾今天经过了一场“碰瓷”,感觉浑身力气都快被抽光了,现在她光是等伊恩点单就又过了十分钟,老板和帮厨在窗口忙得飞起,抽空就用哀怨的小眼神瞪过来。
然而……眼前这位大佬大概以为自己在高档餐厅里,东选西选还没决定要吃什么。
呵……求你做个人吧!伊恩.匡特先生。
这里只是个小快餐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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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半,锦和中式快餐才打烊。
卷闸门拉下来那一刻,所有人都累瘫了。
两个厨子很快就换衣服走了,老板甩下一句:“芙蕾啊,好好看店!有事打电话。”然后也驱车走了。
锦和的老板是个华裔,老公跟别人跑了,家里还有个儿子,可能同样是漂泊他乡的缘故,她对芙蕾非常友善。
芙蕾在墙壁上靠了一会儿,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绕到后面走侧门上楼,她准备洗个热水澡赶紧睡觉。
苏芙蕾今年十九岁,是纽约市一所艺术学院大二的学生,她读的是插画专业。
锦和所在的位置是个旧式的小阁楼,一楼装修成快餐店,二楼只有个盥洗室和杂物间。
放暑假芙蕾没地方去,正好老板需要人早起开店准备食材,索性就把杂物间清理出来给她住。
苏家一家三口本来过得还算和美,芙蕾刚升初中的时候,她那英俊又有野心的父亲苏世杰为了前程,睡了自己的女上司。
女上司名叫文婷,名字听着秀气,但实际上是个目标明确、手段老练的女人。
那之后,文婷又缠着苏世杰睡了几次,待自己一怀孕,就逼着他离婚娶自己。
芙蕾的母亲唐欣是个没主见的温顺女人,她哪里是文婷的对手,小三主动送证据找上门,她这个原配妻子被打个措手不及,伤心绝望下,输得一塌糊涂,老公成了别人的,只留了女儿和一个四十平的小公寓。
唐欣自从嫁给苏世杰之后,就没出去工作过了,她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家庭主妇,让她出去干活也不可能,幸好当初苏世杰给这对母女留了一部分生活费和一套小房子,不然唐欣估计只能牵着芙蕾去跳楼了。
可钱这个东西,根本就不经用!
靠着苏世杰留下来的那点儿钱,又能撑多久呢?
唐欣没有别的办法,钱用完了就叫芙蕾再去找父亲要抚养费。
苏世杰一开始给抚养费给的还算痛快,后来文婷就把这对母女看成了敲骨吸髓的“吸血鬼”,每回苏芙蕾去要钱,少不了一顿难听的辱骂。
年仅十二岁的小芙蕾,每次都是哭着回家的,唐欣既恨那个负心汉,又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母女俩经常抱在一块哭。
唐欣远不是文婷的对手,但她长的好看,性子又柔软,就算离异带了个女儿,也有男人吃这一套的。
芙蕾读初三这一年,唐欣又再婚了,对方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比芙蕾大了一、两岁。
继父周贺家的条件很好,是个独栋小别墅,芙蕾和母亲住过去后,唐欣不想再次经历被丈夫抛弃的噩梦,她积极照顾这对新儿女,一心想着尽快融入贺家。
芙蕾的家庭彻底破碎了,她和别人一样有父有母,可他们各自再娶再嫁,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个当女儿的心情。
父亲有了新妻子新儿子,母亲也有了新丈夫一个继子继女,除了芙蕾,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多余。
芙蕾在那栋小别墅里只住了一年就去了寄宿制的高中。
高三这年她去考了雅思,收到了一家艺术学院的通知书,苏、周两家各自出一部分钱,帮她交了钱、办理出国手续。
从那之后,苏芙蕾一直在美国独自挣扎着,偶尔在网上和父母视频一下,彼此问一问近况。
……
洗完澡后,芙蕾擦干了长发,软倒在小床上,关了灯之后四周黑漆漆的,她抬手捂住了眼睛,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没什么事。
别看苏芙蕾被“碰瓷”时腰杆挺得直直的,其实她心里发怵,都快怕死了。
她在美国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如果那包是真的,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求人。
芙蕾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生活的艰难与辛酸,她很早就尝到了,向父亲要抚养费那段日子,也是她一直无法忘记的噩梦。
虽然来了美国读书,但除了不用面对那两家人以外,其实这里的生活水平反而比在国内还要差。
芙蕾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费发愁,好在锦和的老板人好,能让她有栖身之地。
她算了算,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她得努力干活,想法子至少攒一个月的生活费出来。
这种旧式的阁楼隔音效果很差,就在芙蕾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听到隔壁传来咿咿呀呀、不可描述的呻、吟声,那声音越叫越大,芙蕾死死地拿枕头捂住耳朵,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