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招待会进行中。
正当乔院士在台上激情澎湃地发表演讲时,距行政大楼不远的医大附属脑科医院里,L医药集团的那位冯总,正在住院部病房内,冲人训话。
严厉的批评训斥,持续了十多分钟后,病房的门打开,律师小赵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嘴里小声咕哝:“明明很准时的到了医院门口,停好车子、走进住院部的病房,才迟了一分多钟,就发那么大的火,至于么!”
哐啷!
病房里传出摔东西的声响,吓得小赵不敢再嘀咕半句,擦了擦汗,冲走廊上等候的陈星催促一声:“到你了,赶紧进去吧。”
陈星从等候椅上站起,小赵忽然拉住他:“冯总脾气不好,你千万别跟他顶撞,千万不要触怒他,万一他情绪太过激动,脑子里那东西爆了,咱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
进去时,病房里出奇的安静,刚刚还在冲小赵发脾气的那位病人,此刻静静地坐在病床一侧,面朝窗口,背对着房门。
“冯先生?”带上房门,陈星主动开口,“孙教授今天很忙,抽不出空,我替他来探望您。”
坐在床上的病人,不吭声也不搭理他,甚至连头都不回一下。
往前走几步,陈星环顾了一下病房里的摆设,发现床头柜上空空的,连一捧鲜花、一个水果篮都没有。
来这儿之前,孙教授就简单地跟他说过:医院那位病人是自己的至交老友,最近检查出脑部长了个血管瘤,找脑科最权威的专家、国内外最好的医生来看过,都说没法动手术,在他住院期间,已经让律师小赵来立过好几份遗嘱。
“在他重新立遗嘱之前,你给他做一下心理疏导,简单来说,就是让你去陪病人说说话,舒缓一下病人的情绪。”
“很简单的任务,我相信你能够办到。”
他知道孙教授借口很忙,其实是在刻意逃避,不想再来医院给这位病人做心理疏导,又不忍拂了老友的面子,这才临时找他来帮忙。
“陈星,这事就拜托你了!”
孙教授的语气中略带恳求,让他无法拒绝。
来医院之前,孙教授应该在电话里跟这位病人事先打过招呼。
可是,陈星走进病房后,病人的态度却十分冷淡,背对着他,也不说话,理都不理他。
陈星也不吭声了,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几张白纸、一支素描笔,摊开纸张,垫在膝盖上,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
病房里沉闷了十多分钟,病人自己沉不住气了,在病床上转过身来,板着脸,刚要责骂年轻人不懂规矩不敬长辈,陈星忽然举起手里涂鸦的纸张,问:“看看,我画了什么?”
病人疑惑,忍不住定睛细看,陈星手里的三张白纸上,分别画有三角形、四方形、菱形。
“你画的这张是……钱!”
“那张也是钱!”
“最后一张还是钱!”
看什么都是钱。
要么想钱想疯了,要么就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L医药集团的老总冯嘉成,名下资产百亿,当然不缺钱,只不过欲望大的人,赚钱再多,他还是觉得不够多。
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能被转化成金钱、利益。
“哪怕你画了一块石头,我也能点石成金!”
“想当年,是我将濒临倾覆的家族企业,从深渊里拯救出来……”
几张画,就打开了病人的话匣子。
冯嘉成滔滔不绝地、历数起自己昔年的辉煌事迹来。
陈星静静看着他,默默聆听。
做个聆听者,让病人尽情地倾诉,这也是纾解病人情绪及压力的一种方式。
不过,这位冯先生的心理状态有点特殊:一方面承受着病魔来袭、所剩时日不多的、对死亡的恐惧;一方面想要更多人知道他这一生多么辉煌,多么成功,多么的了不起。
恐惧与虚荣,造成他情绪极不稳定,要么闷声不响要么喋喋不休,而此刻,他更多的是想对他人炫耀,炫耀自己的财富、才能、才华,让那些拥有健康却活得庸庸碌碌的人,羡慕、嫉妒!
“当初,我让老孙跟我一块下海经商,他这个人冥顽不化,非要死蹲在学院里,当教授就了不起了?看看,现在的我,勾一勾手指头就能聘来多少他那个级别的教授专家,包括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乔大院士!所以说嘛,老孙当初就是迂腐,哪儿哪儿都不如我……”
陈星忽然明白了,明白孙教授不想再来医院见这位至交老友的原因。
病人喋喋不休地夸耀着自己,陈星在白纸上一笔一笔地画,渐渐画出一只肚皮顶在刀锋上的青蛙,利刃即将穿透它的肚皮,它还在张大嘴巴不停地聒噪……
扁鼻子大嘴巴,身材虚胖,略微秃顶的冯嘉成,还真像他笔下那只青蛙。
“冯总!”有人敲门进来,提醒病人,“乔院士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没看到我这儿正忙吗?让他们等!”冯总的脾气不好,喜怒无常,让身边的助理、秘书、司机,都对其敬而远之。
好心来提醒的那人,也急忙退出门外。
“今天,我让小赵过来,帮我重立一份遗嘱,算算,这将是我立的第九份遗嘱了。”
冯嘉成突然把话转到正题上来,陈星也抬头看着他,见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今天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天,只要那件事能成,我就能战胜病魔登上人生另一个巅峰,让所有人来崇拜我!”
那件事?
陈星隐隐感觉到病人内心的兴奋雀跃,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信息泄露出来。
“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那几个混小子,成天只顾着吃喝玩乐,在外面花天酒地,没有一个主动来医院照顾我。”
“我决定,修改遗嘱,把他们从继承人的位置赶下去!我的财产,哪怕只是一分钱,都不会留给这帮混小子!”
冯嘉成嘴里抱怨的那几个混小子,正是冯家的直系及旁系亲眷,他的几个子侄。
冯氏集团是家族企业,掌舵人是冯嘉成,冯家其他叔伯辈的,则从旁协助,家里人齐心,这才有了L医药集团的今日辉煌。把财产分给子侄们,正是冯家内部一早定好的事,此刻,冯嘉成却想反悔。
妻子病逝、儿子出国,身边没人能照顾他,五十多岁的冯嘉成,在医院里孤独地与病魔抗争,床头柜上,少了来探望病人时必须的水果篮子及鲜花。
“您不要太难过。”
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孤独的面对着死亡。
富有人家,少了点人情味儿……
感觉到病人内心的悲伤与孤独,陈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
也恰恰是这份怜悯,让冯嘉成惊觉:自己被一个陌生人寄予同情了?!
被一个小辈怜悯同情……
重创自尊心!
“你叫陈星是吧?”冯嘉成忽然转变了口气,“听孙教授说,你家里人都不在了,你也没地方去,就在学校,靠那点奖学金省吃俭用,紧巴巴过日子?”
从冯总忽然转变的表情语气里,陈星感觉到一丝不善:
“孙教授在电话里使劲夸你,说你学习成绩优异,让我对你多加关照,我就想啊,我的公司里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前来应聘的大学生多如牛毛,就算你想来打工,也得从底层做起。”
“在我眼里,没有天才这两个字,只有天生的赢家,一开始就赢在起跑线的人,譬如,我的那几个子侄!”
“他们从小就在最优越的环境中成长,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们天生就具备优越感,当你还在为下一顿饭发愁的时候,他们一个月的刷卡金额就有数十万!”
冯嘉成的脸上,也明显流露出对陈星的怜悯同情,然而眼前这个大男孩,始终保持着腼腆的笑容,丝毫不受打击。
一个月有数十万的挥霍,这在追求物质享受的年轻人眼里,相当具有诱惑力。
陈星却无动于衷。
金钱对他的心灵束缚不大,他所追求的,与冯嘉成毕生追求的,恰恰相反,不是金钱、不是名利地位,而是——
成为普通人!
“我那几个子侄,手里握的公司股份就足够他们吃一辈子,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冯嘉成还在不停地炫耀。
陈星心中连一丝的怜悯都没有了,家中子侄不肯来探望病人,也是病人自己造成的!
从小被惯坏了的富二代,事事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哪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就如同他面前的这位冯总。
“你千辛万苦挣一辈子的钱,只够我那几个子侄奢侈享受几天……”
陈星的默然,让冯嘉成尤为不满,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问:
“知道差距在哪儿吗?”
对方不答,他接着又说:
“就在你的家庭出身!”
“因为你的母亲,因为她的无能,没能把你生在条件优越的家庭,让你从一出生,就比不上你的同龄人!”
冯嘉成很满意地看到:陈星的脸色变了。
“你刚刚在说……什么?”
陈星收敛了笑容。
“我说,因为你母亲的无能,让你成不了天生的赢家!到现在,你还是一无所有!”
冯嘉成眼底几分奚落,更多的是嘲弄,对社会底层群体的鄙视。
“患病是你的不幸,在你不幸的同时,却想要看到别人比你更惨,从别人的惨状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感,从中让自己得到一丝满足与虚荣!”盯着病人的眼睛,仿佛能看穿病人的心理病灶,陈星一针见血地说:“这是你卑微的自尊心在作祟!”
冯嘉成心头惊跳!
忽然发现面前那个腼腆的大男孩,表情像是变了一个人,淡漠了脸色,嘴角挂出一丝奇怪的笑。
“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那几个子侄所拥有的,我这辈子都没法拥有,是么?”
站起来,走到冯嘉成面前,他眼神幽幽的,缓缓将脸凑过去。
眼前,仿佛罩下一团阴影,冯嘉成惊心地发现:前一秒还是纯真笑脸、宛如天使的大男孩,此刻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宛如恶魔降临,带着危险的气息,一步步的,逼近他!
一丝冰冷,触及额头,血液都似被冻住了……
.
咿呀——
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讶然看到病房里两个凑得很近的人,骤然分开,站在病床前的大男孩扭头看了他一眼,礼貌性地点头微笑,而后,走出病房。
“冯总,那边都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主治医生的话没说完,坐在病床上的冯嘉成忽然喊:“小赵!小赵——”
等在走廊上的小赵抬头一看,陈星刚从病房里出来,走到他面前轻声说:“冯先生让你进去。”
“这么快就搞定了?!”小赵冲他竖起大拇指,“前几次孙教授来,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病人的情绪得到缓解,你比孙教授厉害!”
“小赵!”病房里,又传出冯嘉成的叫声,小赵赶紧跑进去。
随即,那位主治医生也退出了病房,等候在走廊上。
冯嘉成的主治医生,那个面色斯文的男子,金丝边的眼镜框,遮了大半张脸,折射着走廊顶部灯光的镜片下,看似不经意的目光转来,在陈星身上扫了那么一眼,感觉这个大男孩似乎对穿白大褂的医生心存抵触,虽然礼貌地微笑着,却退开几步,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走廊上的气氛略僵。
病房里,穿着病号服的冯嘉成,坐在病床上,面朝窗口,背对着刚进门来的律师小赵,用一种平板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说:“我要立第九份遗嘱。”
“好的,冯总。”小赵手头整理妥当,坐到一旁,看了看冯总的背影,“您说吧,我准备好了。”
“我要取消我的子侄对遗产的继承权。”
“好的。”
“我死后,我的遗产不会交由直系或旁系亲属来继承。”
“好的。”
“我死后,我所有的遗产都由陈星来继承,他是我唯一指定的遗产继承人!”
“好的。”
顺口答应之后,才猛然惊觉不对,小赵霍地抬起头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