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喜蔚柚是一回事,孔氏送上门任她拿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孔氏难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她要是不趁机挫挫她的锐气,还真当她这个婆母是泥捏的呢。
凭什么孔氏想给她甩脸子就甩脸子,想拉拢就拉拢,当她看不出来呢,孔氏明着担忧蔚柚想请太医,可话里话外却在指摘蔚柚不孝——嫡母健在,父亲要娶平妻,蔚柚要是个懂事的,就应该打起精神欢欢喜喜才对,而不是为了个姨娘伤心病倒。
虽然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却并不愿意顺着孔氏的思路走。
当即沉下脸道:“怎么是又病了,我怎么没听过?柚丫头大冬天的都没风寒,眼下天气回暖却风寒了,说出去岂不笑话?”
说着将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掼,微抬着下巴睨向孔氏道:“孙氏毕竟生养柚丫头一场,她打小就在孙氏跟前长大,孙氏死了她自然难过。可你既知她难过,为何不好好照看?你这嫡母是怎么当的,难不成是想传出去说我蔚家苛待庶女?”
“我蔚家可就这么一个姑娘,若她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茬子,可别怪我这做婆婆的没给你留脸面。”她将“我蔚家可就这么一个姑娘”这句话咬得极重,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孔氏一眼,那眼神赤裸裸的,半点都不加遮掩。
孔氏哪会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两人没闹翻之前,蔚桓的姨娘小产的小产,落水的落水,病逝的病逝,总之,除了跟着蔚桓时间最长的孙氏,就再没别的姨娘生下子嗣,其中缘由,陈氏不说全然知情,六七分却是知道的。
如今这是要翻旧账了?陈氏心思浅显,惯常是个简单粗暴沉不住气的,孔氏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陈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差点没气个倒仰,却不敢跟她明火执仗的对着干。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谁知道陈氏会不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何况孔心兰进门,她势必要笼络住陈氏,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母亲说哪里话,媳妇怎么会不关心柚丫头,孙姨娘一死,媳妇就另拨了人到敛心院伺候。”说着已经红了眼眶,满脸委屈的看了眼陈氏,半低下头道:“姨母还不知道我吗?若我有心苛待柚丫头,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得,连姨母都叫出来了,这是存了心要修补关系啊,陈氏闻言不免有些得意,面色稍缓了缓。
孔氏见此继续示弱,擦了擦眼泪,动之以情道:“在姨母面前我也不遮掩了,我固然是个小气的,可孙姨娘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曾为难柚丫头,如今孙姨娘已死,媳妇又何苦做这恶人?
柚丫头不过是个姑娘,再过两年就要嫁人,至多不过一副嫁妆的事情,可碍不着皓儿几个。况媳妇先前也说了,咱家就柚儿一个姑娘家,日后若嫁得好了,对皓儿几个来说何尝不是助力?”
不仅是蔚皓几个的助力,对蔚桓来说同样如此。
孔氏这话刚好把到陈氏的脉门上,蔚柚也不是陈氏的心肝宝贝,眼下该逞的威风已经逞了,又见孔氏确实有心修好,陈氏面上的怒色终于收起。
“你知道就好,之前有大房压着,桓儿总也出不了头,现在大房虽弱了,桓儿要在朝中稳住脚跟仍是不易。你我是妇道人家,也帮不什么忙,怎好再拖他后腿?一家人,可不就应该和和气气的么?”
“你也别怪我发作于你,这事儿还真是你做的不对。”说着朝孔氏招了招手。
孔氏顺从的起身上前,陈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且问你,我还有几年可活?”
祸害遗千年,孔氏心说,估计你会活的长长久久的,但面上却是一片惊色,忙嗔怪道:“姨母浑说什么呢,您身体硬朗,一定会长命百岁。”
“你也别拿这话哄我。”陈氏怕死,闻言摆了摆手,此刻倒是真的有几分真情流露了,“这满上京城,我就还没见过活到百岁的,莫说百岁了,就是八十岁的也是凤毛麟角。我要求不高,能活到皓儿几个娶妻生子,便也满足了。”
说着拍了拍孔氏的手,轻叹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大后又亲自聘来为媳,能看着你和桓儿和和美美的,我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可你看看你这两年做的事情?”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再提也没什么意思。你今日所谓何来我心里有数,若非你性子执拗又不肯服输,我哪里舍得与你置气。从你嫁进蔚家开始,这家就等于交给你了,我可从没想过要给桓儿娶什么平妻。”
比之孔心兰这个一直给她妹妹添堵的庶女,陈氏自然更亲近孔氏,何况孔氏已经给她生下三个孙子,“等我一死,桓儿在外面打拼,这家还不是要交给你?我是你婆母,也是姨母,你说,你做的不对,我如何不能敲打你?难道我还能害了你?”
孔氏心中暗恨,心说你那是敲打吗?那是不管不顾不分好赖的打擂台啊!可这话当着陈氏的面,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就陈氏现今这态度,对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忙哽咽道:“是媳妇不孝,让娘操心了。”
说罢直接扑进陈氏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场景看的金贵银桂和琉云刘嬷嬷几个瞠目结舌。
陈氏眼里也有了泪花,顿了顿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行了,多大点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说完皱眉与刘嬷嬷道:“你且去回话吧,太医就不必请了,哪有为了个庶女就请太医的道理,且宫里有事,咱们不明白内情,可别往枪口上撞。”
再则说,孔氏之前便说蔚柚不孝,她既然接受了孔氏的好意,自然要有所表示,蔚柚也确实该吃些苦头了。
“老夫人的意思是?”刘嬷嬷闻言怔了怔,没道理先前还护得紧,转眼就要不管不顾了吧。
孔氏拉长耳朵听着,却轻声抽泣着头都没抬。自孙氏死后,蔚柚基本没出过敛心院,具体的情况她压根就没心思去管。但她冷眼瞧着,蔚柚这两年已经长进不少,孙氏一死,她自知没了依仗,当然要夹紧尾巴做人。
眼下春茗来禀,多半是蔚柚真的病得不轻。本心里,她是巴不得蔚柚能直接死了才好的。想她嫁进蔚家多年,就看了孙姨娘那张逆来顺受的脸多年,偏孙氏与蔚桓是打小的情分,而蔚桓看似薄情,却又对孙姨娘处处留情。
她能肆无忌惮的对蔚桓的其她姨娘下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朝孙氏下手,这才会稍作犹豫,便让孙氏生下蔚柚,且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以往她之所以没亲自教养蔚柚拿捏孙氏,反倒是纵着她,盖因这母子二人都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既是不喜憎恶,便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且她若真的将蔚桓身边收拾的一个不剩,传出去也不好听,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愿意让孙氏和蔚柚一直在她面前蹦跶。但凡有丝毫机会,她都是愿意尝试的,只她不能亲自动手。
如今倒好,孔心兰马上进门,陈氏若能主动将事情揽过去,蔚柚便是真有个闪失,又关她什么事?思及此,孔氏暗暗握了握拳。
陈氏哪晓得孔氏转瞬间就又打起了主意,闻言摆手道:“直接让那丫头去外面请个大夫吧,你再敲打那丫鬟几句,让她回去转告蔚柚,就说是我说的,她嫡母还活的好好的,没道理为个姨娘整日哭天抹泪。她对孙氏再如何母女情深,旁人也不会赞她一个孝字,这名声坏了,日后说不上好亲,可别怪我这做祖母的没提醒她。”
于是,等春茗请了大夫上门,秦风已经从荷风苑抽调好替身,蔚柚这个夹在婆媳斗法中成为牺牲品的小可怜,比想象中更加容易的离开了敛心院。
凌云山庄距离上京城足有一百多里,但从后山过去,又有邹宇的轻功加持,统共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二人到的时候,白葵和蓝一等人早等着了。
山庄一如既往。
积雪消融后,原本还盖着麦秸秆子的冬小麦正在疯长,麦田围绕着山庄接连成片,春风拂过,柔韧鲜活的麦苗泛起阵阵绿浪,阳光下,闪耀着密密匝匝的细碎银光。
庄子上鸡犬相闻炊烟袅袅,阡陌上随处可见肆意玩闹的孩童,笑声清脆格外欢畅。不远处零星分布着杏树桃李,花朵正肆意绽放,远远望去粉蕊成霞,风里若有似无的,全是花朵的芬芳和麦苗的清香。
邹宇带着蔚柚从山庄后围的半山下来,蔚柚甫一看到,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世外桃源。
她唇角爬上笑意,眼中迸发出亮光,无比贪婪的深吸着气,却在进入山庄的核心范围之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蔚家大房与二房的矛盾由来已久,她与蔚蓝的关系本就算不上好,莫说是蓝一等人了,就连邹宇,蔚柚也是没见过的。再加上邹宇展现出来的实力,蔚柚虽惊讶之余满心好奇,一路上却半个字都没多说。
但在见到蓝一之后,蔚柚的惊讶直接变成了震惊。
诚然,她以往只生活在内宅,只懂得攀比与勾心斗角,确实是没什么见识的。可有孔氏的捧杀,她从小到大参加过不少诗会花会,相比蔚蓝,她觉得自己并不差上多少。
若硬要说差,是在火烧曦和院之后。
她从那时候开始醒悟,开始反思,及至蔚蓝回京,她对自己已经有了足够清晰的认识,也因此,这两年她沉淀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在她心里,蔚蓝自然是优秀的,也是值得她尊敬的,可蔚蓝到底只比她年长一岁,便是再如何厉害,还是跟她一样,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闺中女子。
但她看到了什么?她在凌云山庄感受到了比镇国将军府更加森严的守卫和氛围,出面与邹宇交接的少女大约跟她年岁相仿,又或者,比她还要小上一些。
可对方身上的沉稳利落与杀伐锐利之气,俨然与军中将士无异!有谢琳母子的步步紧逼,蔚柚也知道蔚蓝绝不会真的乖乖呆在凌云寺吃斋念佛,可这与她想象中的到底截然不同。
若说在见到蓝一等人之前,她还能将邹宇的寡言和诡异莫测的身手归结为蔚家军的实力,在见到蓝一等人之后,蔚柚就是再傻,也知道蔚蓝借故到凌云寺守孝,到底是干什么来了。这样的蔚蓝,何止比她出色一点?
在她还困于内宅苦苦挣扎之时,蔚蓝早已经先了她许多步。她不清楚蔚蓝是否已经参与到蔚家军中,但她清楚,蔚蓝看到的,蔚蓝正在做的,无疑是更加广阔和长远的天地。这是她这个两只眼盯着内宅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
她视线落在蓝一等人身上,久久无法言语。
蓝一并未见过蔚柚,却熟知蔚家大房与二房的纠葛,再加上蔚蓝与蔚柚的关系委实不算亲近,对她自然不会多么热络,见蔚柚似乎被吓到了,蓝一上前拱了拱手,“二小姐,属下方才的话您可听到了?”
蔚柚从沉思中回神,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逝,忙垂下头道:“今日之后,世上再无二小姐这号人,你也不必称呼我二小姐。”
她既然已经离开蔚家二房,蔚家二房便是碍于名声,也再无她的立锥之地。
更何况,孙姨娘死后,她对蔚家二房没有半点留恋,尤其她走前留下了春茗,给蔚桓和孔氏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想到春茗,蔚柚脑中灵光一闪,抿唇道:“让你见笑了,我从小没出过上京城,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处庄子,周围的景致太漂亮了,我一时间看得有些入迷。”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薄红有些不好意思,视线却紧紧锁定在蓝一身上,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与春茗的相似之处来——前些日子与春茗一番对话之后,她虽然对春茗的身份有所猜测,却到底不知她具体受命于谁,也没听她亲口承认。
“那属下要如何称呼您?”除了蔚蓝,蓝一还没跟任何高门闺秀打过交道,她以前只听人说过蔚柚愚钝跋扈,可看着不像啊,这不就看得很是明白,还非常知礼谦和么。
她先是有些惊讶,旋即点了点头,“没关系的,属下再说一遍就是。”
说着再次抱了抱拳,“属下蓝一,此次去西海郡,将会由属下一路护送您,因骠骑营还没完全撤出启泰,咱们会走山路,属下已经为您准备好换洗衣裳,您看看是否还需要准备些别的。”
言罢朝旁边捧着衣服的小飘挥了挥手,又道:“咱们今晚戌时出发,您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属下着人带您到隔壁歇息,稍后会直接将饭菜送道房间,这一路上需要许多体力。”
骠骑营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要防备姜泽的人吧。
登闻鼓的事情蔚柚不知详情,但她琢磨着,正是因为这出,大伯才会忽然决定要先送她走,大约上京城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可这人叫蓝一……蔚柚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对自己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淡笑道:“你们既是大姐姐的人,又与我年纪相仿,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反正她已经决定丢掉这个身份了,至于吃苦,心里的苦远比身体上的苦更加让人难捱。
说罢从小飘手中接过衣物,抖开其中一套看了看,发现是短袄和裤装,下面还有一双看不出材质的靴子,不由点头道:“这衣服很好,我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因为走得匆忙,她只来得及带上金银首饰与孙姨娘留下的几百两银票,其它的是一概也无,当然了,她也没有远行的经验,自然不知道该准备哪些东西才更为合适。
可蓝一她们清楚啊,蔚柚哪里会多做挑剔。她已经一无所有,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靠着蔚蓝过活,她凭什么挑剔?
若真要比较,她连蓝一与小飘都多有不及,身处陌生的环境,她对身边的一个人都不熟悉,去往西海郡却是千里之遥,若她不识好歹,吃亏的只能是她自己。
蓝一对蔚柚的前半句话不置可否,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亲自将她送到客房,这才与小飘退了下去,路上不忘出言宽慰了几句。
另一边,白瑚与白珊等人才刚在凌云山后山汇合。
白珊等人原本满心忐忑,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怎么这么久?”白瑚陪同秦老太君进宫之后,白珊等人在尊仪门外逗留了片刻,直到将秦家与罗谢两家的纠葛全都散播出去,这才前往凌云山后山。
“别提了,原是能顺利脱身的,谁料秦宁馥消失不见,姜泽在大殿上吐血晕了过去,我好不容易才混出宫,结果被莫冲给盯上了。”白瑚抹了把汗,靠着树干呼哧呼哧喘气,“那家伙速度不慢,若非将军府的人,我可能栽了。”
“这不很正常吗,我以为你早有准备。”皇室暗卫若连这点手段都无,姜泽早死了千儿八百次了。白瑚是以热心人的立场参与进去的,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热心人,姜泽的人又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