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5
趁着今儿个晚上皇上心情好,又赶上年根儿底下,外头风雪掩门,廿廿索性亲自预备了小泥炉子,温了黄酒来与皇上一起吃。
原本北边儿人不大习惯黄酒的滋味,但是黄酒胜在吃了不易醉——适当的吃酒,能叫人心情放松,才方便去说广兴这样的事儿。否则若没有酒的相佐,广兴这事儿就极容易一出口就先崩了去;而不易醉,则能让皇上便是借着酒意,依旧能冷静地思考,不至于便是听完了话,却醉得睡了过去,明儿个起来便什么都忘了,这便都白说了不是?
廿廿还特地预备了些桂花蜜,调进温好的黄酒里,以减轻黄酒本身对于北边儿人来说略不适口的味道。
自然,她终究是存了些小心思。因孝仪纯皇后当年母家在内管领下,就是管着蜜户的——蜜户便是为皇家养蜂收蜜,然后将收好的蜜送入内务府,以供膳房做饽饽、蜜供,又或者是给御药房和药用。廿廿知道当年孝仪纯皇后家里尤其有一棵特别的青桂树,那桂花蜜便带着孝仪纯皇后的记忆去,对于皇上来说,那是来自额娘的记忆,故此甭管这黄酒本身什么滋味儿,是否适口,只要调了桂花蜜去,皇上也必定都是爱喝的。
皇上都没用入口,只凑近鼻息,便已然闻出来了。他便笑,隔着氤氲的热气,眯眼凝住廿廿,“……今儿的兴致倒难得。”
虽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中,可是这会子关起门窗来,外头又有风雪留人,窗内廿廿也索性叫月柳她们都去歇着了,只留一个月桂在外头伺候着,这便索性将用不着的灯火都给熄了,就剩下两口子在这小暖阁里,围着的一盏灯,其余就是炉火,便叫整个暖阁里微微幽暗,便连升腾起来的热气儿都能看得见那丝丝缕缕的白印儿来。
这样一股小情致,本来可以是民间最常见的,却反倒是这宫廷之中最难得的。
廿廿喜欢这样的时候儿,这便眼角微挑,悄悄儿一个眼神儿瞟过去,“……今儿的蜜好,自不用说;今晚儿的酒也好,是二阿哥福晋特地给我进的,据说虽便是什么名字号酿造的,却是她们家在杭州最喜欢的一家。”
皇帝便欣慰地点点头,“嗯,如此说来,佟佳氏还算懂事……舒明阿署理杭州将军,她打小儿在杭州长大,喜欢这个,也是有的。”
廿廿便含笑怂恿,“皇上快尝尝,可好吃?”
既有新儿媳妇呈进的酒,又有带着额娘记忆的蜜味儿,皇上如何能不喜欢呢。
廿廿这般连着劝了好几碗去,眼瞧着皇上的颧骨处已然起了红晕,眼中也因酒意而柔软了下来,廿廿这才委婉道,“……前儿佟佳氏将这坛子酒送来,皇上既吃着好,我便也想着该赏她些什么去。”
“我今儿个白日里便叫她们开了库房,亲自进去翻检翻检,看能挑出些什么来赏给她的。这便瞧见了我库房里存着的各色缎匹纱料来……那库房里,我寻常都交给她们管着,自己倒补偿亲自去翻检,这便一翻检,倒叫我自己小小吃了一惊去。”
皇上缓缓挑眉,“怎了?”
廿廿叹口气,拍了拍腿,“我之前翻内务府的穿戴档,见着皇额娘当年的遗物之中便也有‘酱色宁紬、绣五彩缉米珠龙、上身混肷、下接青白肷的皮蟒袍一件’,我觉着好,心下颇为仰慕着,这便也想着自己也寻些酱色的料子来仿照着做一件来穿……”
廿廿说到这儿,小心地抬眸看一眼皇上的神色,单凭一个“酱色”在这会子已经够刺耳的了,廿廿便也唯有抬出孝仪纯皇后当年遗物来,才好张这个嘴。
“孰料我寻了一圈儿,没想到我宫里的酱色纱,竟没的用了。原本都因为酱色纱在我宫里用得少,这便总觉广兴一下子给我配了几十匹酱色纱来,是多余了,经皇上降旨革职查办广兴之后,内务府已然派人来将那几十匹酱色纱都给收回去,我却这才发现,原来那几十匹给送回去之后,我宫里竟没的可用了。”
“那酱色啊,旁的时候儿是不爱用的,总觉着颜色太深,偏到了这深冬时分,倒觉着有些合适……故此平日里我宫里还有没有酱色纱,我和他们竟都没留意;可当真要用的时候儿,才猛然发觉,已是没有了。”
廿廿撅起嘴儿来,“……皇上,该怎么办呢,我觉着我好像是错怪了广兴了。”
“兴许,我自己都不记着的库房里的东西,因内务府里有底档,每回他们给我呈进了什么,他们因办事小心,这便比我记得还清楚,故此他怕是心里更清楚我宫里没有酱色纱用了,这才给我特地多调了些酱色纱吧?”
“皇上,我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皇上乐了,眯眼含笑望住廿廿,果然是不出所料的意味深长。
“……便是酱色纱,你不跟他计较。那他这几年间在山东、河南办案,所接受的那些个银子,又算怎么回事?英和他们查得仔细,已经将他在账局里存的银子、家中田产,还有各种财务都查出来了,罪证确凿,他死有余辜!”
廿廿轻轻咬了咬嘴唇,“皇上说的是,大臣们食君俸禄,那家里的银子、田产、财务,自然都是皇上赏给的。按着他的俸禄去推算,但凡家中资财超过了俸禄总数儿的,那便自然可认定是罪证了!”
“况且英和办事一向谨慎,他亲自带着人查出来的,必定是没错儿的。”
皇帝点点头,“是啊!”
廿廿撂下酒杯,静静抬眸,“……可是呢,这事儿若是出在普通大臣身上,我是说并非世家子弟的,仅仅是靠他一个人儿俸禄的,那我也自然要说他罪无可辩的!”
“然则,皇上可想过没,广兴是广兴啊——他是高佳氏的子弟,高佳氏出过慧贤皇贵妃不说,广兴他阿玛毕竟也曾官至文华殿大学士……高佳氏作为内务府世家,数代经营,且百多年来,家中代代都有得朝廷重用的大员。故此,他们家里必定便也攒的下不少家底儿的。皇上说,是不是?”
“虽说不知道广兴如今被查出来家中银子具体有多少了,可是我记着皇上的旨意里大致提到的是四万两左右。四万两虽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就凭高佳氏一族百余年来数代经营,且广兴阿玛官至大学士、长兄书麟为两江总督的积累,家中便是有现银四万两,却也不足为奇不是?”
“这次详查广兴家财,虽然银两颇多,但也实有清白来源。这些银两之中,借与隆盛号纸马铺银四千两、兵部郎中百贵银五百两,这些银子有买参票所得来的,也有他家自己积存的。”
“家中查抄出的现存之银,每一包上均有衙门印花,足证是衙门所放的俸禄钱。至于没有印花之银,是其将数十两并作一百两,上写纹银字样。内装元宝的布口袋,是所兼差的副都统职位上养廉银子。内还有十两从银锭子上铰下来的碎银角自,是卿员外郎任内的养廉银子。只有小浦包所装的广东方槽五百两,是一个知县金毓奇于乾隆五十年借、嘉庆九年还来的。”
“银子之外,至于家中所存的铜钱,有其自嘉庆元年至十年所积存的大嘉庆钱、清铜钱四百余千。其余之钱,是其在崇文门积的印子钱。”
“此外,此前查出广兴存在复亨号放账局所存银两,虽然这些银两的来源,过程之中多有辗转,却也依然明了清晰,是他家在东单牌楼的一处兴顺当铺,因母亲死后无人照料而转卖,所得二万四千两银子;此外他母亲留给他过日子的一万八千两银子。”
廿廿静静抬眸,“广兴的阿玛高晋共有十二个儿子,其中广兴是最小的一个。咱们满人历来都有幼子守灶的规矩,故此他母亲将她老人家的体己多给了些给这个老儿子,自也都是情理之中不是?便是这卖当铺和老太太私给的银子算在一起,便也都有四万多两了……”
说到这四万两银子的时候儿,廿廿尤其小心。因为就是这存在账局里的四万两银子,恰好跟山东、河南两地的大臣报上来,说广兴收受的馈赠银子四万两,对上数儿了,且正好儿都是他在山东、河南那两地查案的期间存进去的,故此皇上自己就已经认定了这就是广兴最为确凿的一笔罪证。
廿廿小心错眼看过去,夜色氤氲,果然是给皇上面上已经笼上了一层幽深之色去。廿廿自己心下也不得劲儿,可是广兴这辩白之言却也都说得桩桩件件清清楚楚,且都有对证,只要去查,自然都能查得出来的。广兴既然有这样的底气在,那想来自都不是假的。
现在的关键,不是广兴不想辩白,而着实是大臣们察言观色,都知道皇上恼了,这便没人肯去查,都只是将银子、田产的从账面上查出来,就上奏等着领功了,没人肯为广兴再去查证这些银子和田产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若如此下去,广兴一条人命事小,这昭昭天下,哪里还有真相了呢?大臣们由于畏惧天威,便都不敢说实话,皇上便也被蒙蔽住了呀!
“嘉庆四年,因广兴奉旨去四川军营,家内无人而不甚放心,遂将银两交予家人管禄设法生息。后展次催要,始还本银及利银二千两,仍旧存放在广兴的卧房之内。因最近几年又不常在家,遂在张清政的担保下将钱陆续作几次放于其放账局。革职之后,怕用度不敷,于初五六日又给其六千两,均在上述银两之内。”
“这便是广兴那存放在放账局内的四万两银子的来源,每一笔都有头有尾,且多有人证在。只要大臣们略细心些,必定都可查明来源……”廿廿小心看一眼皇上,“想必此时大学士和刑部堂官们,既会审广兴之时,便也必定将这些都查实了吧?”
皇帝没说话,只伸手捏起酒盅来,仰头喝了进去。
廿廿轻轻咬了咬唇。
银子之外,就置办房屋、地产而言,所抄出房地,其中亦有十分之九俱系从前分家所得,并且可从房地契包内查肴分家清单。既然查出房地契,分单自在其中,有年份可以查对。分家所得的田地、房产之外,只有地一块、房数十间是他自己置办的。”
“既如此,这必定与人家参奏他收受银两,并无关联了去。”
“此外他家中查抄出来的财物,大样玉器、玉如意、珊瑚朝珠,都是分家时所得的旧有之物。小式玉件、三镶如意,也有分家时候的旧有之物,也有生日、年下、娶媳嫁女等节庆之事时候,朋友所送。因这内里并且亦曾随手给人,所以实在记不清馈送之人罢了。”
“至于抄家而查出的皮、棉、夹纱衣,是他自小至今的衣物,以及女人、女儿穿的旧衣服。才外查出的白蟒袍亦有当年分家时候旧有的,亦有后来人家送的。绸缎一千四十余件,大半是父母旧存,大半皆是官机,有织造姓名,年份远近一望便知。”
“虽然近来也有人给,不过十分之一。皮货皆是旧有,近来亦没有人给过。十几件洋呢羽缎,亦是新旧相杂。”
“至于内里还有鹅黄紬子,也并非是违制之物,更不是他从内务府缎库中私存的,而只是佛前作帐子的小紬子,价银仅有二两二钱。”
廿廿絮絮地说了这些,却实则这不过是广兴所托书信内容的数十分之一。广兴桩桩件件皆绞尽脑汁,仔细回忆,足可见他想为自己辩白之心,也更可见至少他的家财这一项,实则并非来自罪赃。
这些情由,查案的内务府大臣不去查,审案的大学士和刑部官员们也不肯听,故此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一股脑全都在书信之中倾诉在了文字里头,叫廿廿读来,心下也颇有些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