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
乾隆六十年的这个六月,是廿廿一生中最为悲喜交集的一个月份。
她的长女七格格没能等到六月二十六日的两周岁生辰,因出喜花夭折;她则在六月二十二日,诞下了长子。
这个小阿哥,在十五阿哥的儿子里,序齿为小三阿哥。
在七格格夭折的那个早上,廿廿为了肚子里的儿子,没哭;
六月二十二日早上,终于平安诞下男胎之时,所有人都来道喜,她却也为了刚夭折的女儿,没笑。
诞下男婴,她只是在炕上躺了一天,就坚持下地,到小佛堂去行礼。
她知道,这个六月,她原本是该悲痛欲绝的,可是上天眷顾她,非但叫她终于诞下儿子,整个临盆的过程更是顺利到半点都没有危险。
她便是为了七格格,想说一声“上天不公”,却也因为这紧接着来的补偿,而说不出口。
上天……已经尽力补偿了她。再说她心下明白,七格格的离去,也许不是上天的错,她更不该怨怼上天。
“所以,额涅,妈妈,星桂……你们都听好了,咱们要高兴,要笑。”
她何尝不明白,七七的离去,不是有人就想不让七七健康长大,而是那人瞄准的是她肚子里的男胎……
可是上天有眼,她自己也是狠狠咬牙挺了过来,能平安诞下儿子,那她就要狠狠高兴给那人看!
她就是要那人眼睁睁看着她笑,看着她半点没有被悲伤击倒;她就是要让那人体尝到,这一番算盘全都是白打了!
叶赫那拉氏和星桂、周氏对视一眼,也都明白廿廿的心情,这便都笃定点头,“自然!七格格走了,咱们有多悲伤;这会子反倒要因为小三阿哥的降生,得加倍地高兴去才行!”
廿廿轻轻握住周氏的手,“妈妈,你到后罩房去一趟,帮衬着王姐姐,将七七的衣裳和用品都收了吧。面儿上一件都别摆了。”
“一来,省得王姐姐还走不出那个阴影来;二来,咱们狠狠心,就是要让人以为,咱们因为三哥儿的降生,已是将对七七全都给放下了。”
周氏终究忍不住一声哽咽,却还是毅然点头,“我这边自然能办得妥帖,格格你不用担心。倒是王格格那边……虽说主子爷已是做主解了门禁,可是她到郁住了,这些日子来看着都是恹恹的。”
廿廿轻轻闭了闭眼,“我明白……七七虽说不是她的亲生,可是她对七七的用心倒比我都深。我好歹接下来还有咱们三哥儿,可是她……这回同时失了五格格和咱们七七,她怕是真真儿地伤着了,以后都不愿再抚养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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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儿顺利降生的消息,三天后送到了热河行宫去。十五阿哥自是欢喜得什么似的,赶去给乾隆爷报喜,乾隆爷也是含笑点头。
“嗯,你额娘在天上看着呢……那小丫蛋儿虽说心里苦了些儿,可是老天没闭上眼!”
乾隆爷幽幽抬眸,看向天际。
六月十六的那天晚上,原本都是应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就在那个在六月里本应月亮最圆的晚上,偏偏月食。
乾隆爷那晚心下便惊跳不止。
仿佛上天示警,随后就传来七格格夭折的消息。
他心下叹息一声,无声向着天际道,“九儿……是不是你?可是你偏生还留着她,这便是还给她留着一线宽恕,是不是?”
乾隆爷摇了摇头,睁开眼道,“老十五啊,朕就说那小丫蛋儿,是你命里的福报!你瞧瞧,她为你诞下儿子,偏生是在这乾隆六十年的六月。”
“你盼了多少年的儿子?朕也盼了多少年的皇孙,啊?从乾隆四十七年绵宁降生,到今年,咱们父子俩啊,生生盼了十三年啊!终于盼来了,终究还就是她给你生出来的!”
“再往前追,绵宁是乾隆四十七年落地儿的,而她也正是那一年入宫的。她前脚进宫,你后脚就得了个儿子……虽说绵宁的降生跟她没关系,可是这也是个好口彩不是?”
“况且今年对于你来说,又是个什么年,啊?老十五啊,你这个儿子可金贵啊!”
乾隆爷话不说透,可是十五阿哥心下该明白的自然都明白。
还有半年他就要继位了,如何敢想象一个皇帝只有一个儿子的?那不仅仅是子嗣单薄的事儿,还会有人引申到国祚上去。
民间讲究个“多子多福”,皇家更需要子嗣繁盛,图的就是一个“国祚绵长”的说法儿。
若是哪位皇帝子嗣单薄,那都会被看成是这个皇朝到了末世的征兆。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十五阿哥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偏偏就在他继位之前几个月诞生,破除了他多年的心结,也是乾隆爷、甚至整个大清的心结,这个儿子怎么可能不金贵啊!
十五阿哥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她身上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就是与儿子缘分极深。”
她与额娘的缘分,她诞下的七格格,如今又是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证明了汗阿玛所言,她就是他命里的福报啊。
况且……就算不是福报,单凭他对她的喜爱,就也都注定了他们这一生的相守。
喜欢一个人,就算她没给他生儿子,他何尝就会更改了心意去?
那些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那些福报,都只是命运指引他走向她的机缘罢了——而真正能够决定他们这一生相守的,是心,是情啊。
十五阿哥索性直接趴地下就磕头,“还请纳玛给这个孩子取个好名儿吧!”
乾隆爷笑着哼了一声,“你倒心急!”
按着规矩,皇家诞下男丁来,通常都是由宫里先赐出小名儿来,大名暂且空着——这一来也是应和着民间的老讲究,是担心男孩儿不好养活,便先取个小名儿叫着。等过了周岁了,硬朗了,这再正式给取大名。
二来呢,宗室子弟取名可不是各家自己敢给取的,都是通过宗人府报进宫里,由宫里统一给赐出来的。
从康熙爷起,宗室子弟取名也有了按着中原的固定的讲究,分字辈,论亲疏;尤其是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子弟的名字,还由皇上给赐了固定的偏旁去。
譬如皇孙这一辈,是“绵”字辈;皇孙和近支宗室除了绵字辈之外,还有个御赐的、统一的偏旁部首——这一辈是“心”字。
绵德、绵恩、绵忆、绵恵、绵志、绵縂、绵懃、绵慶……再到绵宁,都是第二个字里有“心”字(绵宁的“宁”,当年是按着繁体的“寧”哈~)
而宗室子弟众多,这样的字儿终究是有数儿的,难免取着取着就不够用了,故此有些不要紧的宗室子弟,这大名就得暂时空着。
这些稍微远一点儿的宗室子弟,取名更是晚到六岁上学,甚至还有到十五岁成年、乃至二十岁考封的时候儿才正式给取大名去。
故此十五阿哥在儿子刚降生没两天儿,就急着请乾隆爷给赐名儿,可不是心急了么?
十五阿哥便笑道,“纳玛说了,这孩子金贵。金贵的孩子,命格自是贵重,自然能镇得住一个大名儿去。”
乾隆爷含笑点头,“行,朕都叫你给堵得没词儿了。谁让朕自己说了这话儿,谁让朕就是喜欢你那侧福晋,谁让朕……就是高兴你得了这个儿子呢?!拿笔来,朕给这个乖孙现在就赐名下去!”
十五阿哥赶忙儿爬起来,亲自给乾隆爷磨墨,并将御笔双手擎了递到乾隆爷手边。
乾隆爷提起笔来,仔细思量了一会子,随即大笑,挥笔写就,给十五阿哥看,“绵恺!你觉怎样?”
皇孙名须以“心”字为偏旁,“恺”字“心”形“凯”声。
十五阿哥凝眸细看,随即便也笑了,“《说文》载:恺,乐也。《康熙字典》之《玉篇》说:凯,乐也,或作恺。”
“恺”为心之喜悦、和乐,正合十五阿哥得子之大喜、即将继位之前得子嗣之双喜。
“恺”为凯,又是军队得胜而归所奏的乐曲,所谓“凯旋”、“凯歌”之意。正合乾隆爷所成“十全武功”,此时福康安与和琳剿匪奏凯之喜。
十五阿哥扬眸,满眼的笑意,跪倒谢恩,“儿子替绵恺,谢汗阿玛、汗玛法赐名之恩!”
十五阿哥立即派人从热河回京,将这个御赐的好名儿传给廿廿去,好叫廿廿也高兴。
三日后,消息送回京来,嫡福晋也自然是知道了,不由得坐着笑了许久。
“我的儿子叫绵宁,她的儿子叫绵恺——宁,为平安、安定;她的儿子却是欢喜和胜利。”
她闭了闭眼,“你们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平安最重要,还是胜利和欢乐最重要啊?”
含月和望月对视一眼,自都不好说话。
这也是人生难选之题,有人可以压抑隐忍,放弃所有的快乐,只图一生平安;可是有人责更向往炽热的欢喜,宁愿如飞蛾扑火、凤凰涅槃一般,放弃所谓安稳,去追寻那烈焰灼身的快乐。
没有谁对谁错,端的只看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而这选择的基础,终究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子罢了。
嫡福晋抬眸望向窗外,西边屋里已经张灯结彩好些天了,还跟她请了命,每天都请南府学生过来唱小戏……十五阿哥所儿里,这些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阿哥爷的性子平和,不事张扬;而她管家管得严,家里人言行都谨慎惯了,哪儿会有人这么高调去?
偏就这位侧福晋,可将这些年十五阿哥所儿里的规矩都给推翻了。西屋里这么的热闹,倒将这一个月间两个格格夭折的愁云惨雾都给冲没了。
甚至,那厢房里的热闹,都显得她的正房里冷清、孤寂了。
那边有时候闹腾得过头了,她忍不住皱眉头,可是就连精奇嬷嬷萨克达氏都笑着说,“小福晋终究年轻,今年这还没满二十呢,难免爱热闹些儿。再者她是给主子爷诞下小阿哥来,高兴也自是有的。”
萨克达氏这话还没落地儿,热河就传回来皇上给钦赐的名儿——绵恺,就是要大张旗鼓地高兴啊!
皇上都这么说了,她这个当嫡福晋的,还能怎么拦着去?
她轻轻地闭了闭眼,“罢了。关了窗户、门,我不听就是了。”
只是这是大七月里啊,正是最热的时候儿,开着窗户门儿还嫌憋闷呢;硬生生地关了,当真是如坠火炉,身心遍受火焚。
所谓“煎熬”二字,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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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正房那边儿将窗户门儿全都关严了,她们也不嫌热……”星楣望风儿回来,报与廿廿。
廿廿垂首淡淡而笑,抱过孩子来亲了亲,然后道,“星桂,给我更衣。我要去给嫡福晋请个安、谢个恩。”
虽说皇上赐名儿,这事儿跟嫡福晋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终究她是嫡福晋嘛,这个家里不管有什么事儿,都得去给嫡福晋谢个恩的。
听廿廿这么一说,叶赫那拉氏夫人和周氏、星桂等人都有些忐忑。
廿廿却笑,“她能关起门儿来,想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就送上门去,穿破了那层窗户门儿去,乐到她眼前去。”
她静静抬眸,“我是钮祜禄氏,我是狼!没人惹我则已,倘若人家已经张口先咬了我,就别指望我不咬回去!”
“我的疼,便要加倍奉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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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屋檐下,含月拦在门口,歉然地道,“……嫡福晋主子刚睡着。侧福晋主子看,窗户门儿都关了,就是为了让嫡福晋主子睡个安稳觉。”
廿廿含笑点点头,“姑娘说的对,嫡福晋姐姐安歇自然是最要紧的。无妨,我就在这廊檐下等等就是。”
廿廿说等就等,含笑而立,半点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含月看这么着不行,只得又转身回去,悄悄报与嫡福晋。
嫡福晋听着便也是忍不住的冷笑,“……她这是将我一军!她刚诞下孩子,这还没大满月呢,她就这么在廊檐下站着,倘若受了风,有了半点闪失,回头就连阿哥爷都得以为是我失德,故意难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