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靖将一把扇子往手里拍了一下,诚恳地道:“杨大人,您也知道,陛下子嗣不丰,这些年只有皇后娘娘所出的两个皇子,先太子去得早,现在也只留下一个煌宇太子。陛下对皇后娘娘情深意重,不肯再纳宫妃入宫绵延子嗣,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干涉陛下的家务事。没想到皇后娘娘始终心念陛下,主动为陛下挑选适龄好生养的女子入宫,为西昌国皇室开枝散叶。——微臣要谢谢杨大人了!”
冯嘉靖从上首的位置上下来。对着杨树龄长揖在地。
杨树龄听得傻了。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皇后娘娘要给冯嘉靖做媒,将她娘家姑娘许配给他,怎么变成皇后娘娘为陛下选妃入内宫了?!
上官滢滢也抬起头,眉梢跳了跳。
她真没想到,冯嘉靖这厮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辣手摧花,将一件十分棘手、不好回绝的亲事,反手就推回给了皇后娘娘!
而且他给皇后娘娘戴的那些高帽子,简直让皇后娘娘想摘都摘不下来!
如果西昌国的臣民知道了,大家肯定要感叹,多么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啊!为了陛下的子嗣简直是操碎了心!
上官滢滢知道,皇后肯定没有想过要给皇帝陛下挑选女子入宫,去分她自己的宠。
事实上这么多年,皇后把宫里以前有的妃嫔一个个打发了,如今满宫里只有她一个人独霸内宫。
皇后娘娘真正想的,肯定是要给冯嘉靖配一门亲事,将他揽入她的势力范围。
冯嘉靖一旦答应,就是彻底跟陛下分道扬镳,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不答应,也是得罪皇后娘娘,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本来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没想到冯嘉来了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狠狠回敬了爱做媒的皇后娘娘!
“传皇后懿旨:本官沿途所到之处,请各州县官员挑选适龄好生养的女子,待本官查验之后,快马送往京城,给陛下选妃!”
冯嘉靖不容分说站起身,传下了钦差令。
杨树龄听得脸都白了,一下子坐到地上。
西昌国的元宏帝陛下,已经五十多岁了!
“杨大人怎么这幅模样?想是太感动了?”冯嘉靖和蔼笑道。
“如今皇后娘娘年岁不小,不能生了。可是皇帝陛下还不老,只要找年轻好生养的女子入宫,我们西昌国的皇室很快就要开枝散叶了!真是社稷之幸!”
确实,女人过了四十,能生的可能性就小多了。但是男人到了七十岁还能生,这是没办法的事。
冯嘉靖的这道命令很快就从这里传了出去。
之后那些沿途得了皇后消息,准备对他围追堵截,用尽方法也要召他这个乘龙快婿的官员们顿时吓得不敢造次,一个个把自家女儿藏了起来,不敢再让冯嘉靖看到。
杨芸娘在门外听见冯嘉靖的话,反而心里一动,她要的是能够给她姨娘撑腰。
与其嫁给冯嘉靖,还不如直接嫁给圣上来得好!
她掀开帘子,走入上房,大声道:“冯大人,我愿入宫侍奉陛下!”
“好!杨大小姐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为社稷之福!”冯嘉靖拍了拍手,“来人,准备车马,送杨大小姐进京。”
冯嘉靖雷厉风行,一点都不耽搁。
到傍晚时分他们离开杨家别苑的时候,杨大小姐已经坐上大车,在十名禁卫军的护送下,往京城去了。
她拿着冯嘉靖的手书,餐风露宿、日夜兼程。
进京之后先去了朱大丞相府,然后被朱大丞相径直带到了帝后面前。
“陛下,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孤诣,请您不要再推辞了。”朱大丞相说得老泪纵横,差一点就跪地不起了。
顺宏帝微微有些动容,抬手道:“爱卿平身。”又转头对皇后娘娘道:“皇后真是太为朕着想了!”
皇后窒了窒,没想到陛下居然真的顺水推舟笑纳了……
她张了张嘴,想把这女子退回去,但是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好几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先不说她能不能当着朱大丞相的面拒绝那女子入宫,就说那女子是她娘家亲戚,拒绝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虽然杨芸娘论辈份,是她的姨外甥女,不过对于皇室来说,辈份算个毛线啊。
别人姐妹还共侍一夫呢,姑母、姨母和外甥女的情况一点都不少见。
而且冯嘉靖用的是她的名义送这女子进宫,她要是反驳,那是在天下人面前打自己的脸……
皇后的脸色变了变,头一次发现自己被人架到高处,被逼得束手束脚,竟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将反对的话咽了下去,打起笑脸道:“真是太好了!本宫一直劝陛下要广纳内宫女子充盈后宫,陛下一直敷衍,如今可好了,总算是不负本宫的一片苦心。”
其实让杨芸娘进宫也没啥,她还不相信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能翻得了天不成。
只是冯嘉靖那小子也忒滑头,不仅不肯接受她的好意,反而装傻给她添堵。
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她就不是杨玉昀!
皇后的后槽牙都快咬断了,才堪堪保持住脸上的微笑。
顺宏帝见皇后咬牙切齿地允了,微微一笑,对朱大丞相道:“那就让杨姑娘进宫吧。”
杨芸娘一进宫就被封为云嫔,嫔位居妃位之下。然而西昌国的皇宫里除了皇后以外,并无四妃,所以杨芸娘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云嫔,地位立刻不同一般。
皇后杨芸娘经此一事,彻底明白冯嘉靖这个人不是她能笼络的。
而杨芸娘封了云嫔的时候,冯嘉靖的官船刚刚走到离苏州城一半的行程。
这一天傍晚时分,钦差官船在苏州孤岚小镇附近的水域停了下来。
一道夕阳斜斜落在官船尚未收起的风帆,将那灰白的风帆染成妍丽温暖的橘黄色。
上官滢滢靠在三楼甲板的船头桅杆上,看着这片波光粼粼,干净清澈的水域,很是跃跃欲试。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下水游过泳了……
冯嘉靖坐在自己舱室外间,刚刚看完一封从京城来的信。
信上说,杨芸娘已经入宫,并且当晚被召幸,第二天就封了云嫔,已经是内宫炙手可热的宠妃级人物。
冯嘉靖含笑从舱室踱了出来,来到三楼的船头甲板上,看见上官滢滢带着她弟弟上官景辰又在钓鱼。
“冯哥哥!”上官景辰听见有人过来,回头一看,见是冯嘉靖,马上欢快地叫了一声。
上官滢滢愕然,伸手轻轻打了上官景辰一下,对他轻责道:“应该叫冯大人。”
冯嘉靖是能随便叫哥哥的人吗?得罪这种人,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上官滢滢用眼神示意上官景辰。
上官景辰看懂了,不过他马上解释:“是冯大人说我不是他的属下,不要尊称他大人,叫他哥就可以了。”
上官滢滢囧了,用手揉了揉上官景辰的脑袋:“行了行了,既然是冯大人许可的,你就叫吧。”
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了冯嘉靖一眼,没想到冯嘉靖也正看着她。
黑曜石般的双眸倒映着夕阳的霞光,好似山水画里重峦叠嶂的七色彩虹。
上官滢滢心里一动,忙别过头,不去看冯嘉靖的眼睛,讪讪地道:“冯大人忙完了?”
冯嘉靖走到她身边站定,背着手看着面前的夕阳江景,过了一会儿才道:“杨芸娘进了宫,已经封作云嫔,以后你见了她,要叫娘娘了。”
上官滢滢心下唏嘘,赞道:“她也算是心想事成了。”
真正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陛下的年纪未免太大了,花季妙女配垂垂老矣……
上官滢滢当然没敢说出口,昨天闲聊才知道杨芸娘年仅十六,而陛下最少五十六了。
不过杨芸娘心甘情愿且为自己的平步青云高兴,她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上官滢滢转念想到冯嘉靖的举动,忍不住笑道:“不过冯大人也忒胆大了,这一次,皇后娘娘未必就能咽下这口气。”
冯嘉靖面色平静地道:“我帮皇后娘娘树美名,皇后娘娘该感谢我才是,怎会怪我?”
不怪他才怪!
上官滢滢在心里腹诽,不过没敢说出来,只是含蓄地道:“当然,冯大人艺高人胆大,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为您操心了。”
“怎么你为我操心过吗?”
冯嘉靖偏了头看她,黝黑深邃的双眸里似乎藏着浩瀚广阔的原野,有股吸引人往下探究的魅力。
看得久了,能让人忘了自个儿。
上官滢滢吁了一口气,别过头,不去看冯嘉靖的眸子,含笑道:“不敢僭越,我只是依常理推断。皇后娘娘虽然是一国之母,但也是女子,这么多年来西昌国的后宫佳丽形同虚设,大家伙儿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别人都不敢提,哪怕是聪明过人的冯嘉靖,最后也是钻了空子,用皇后自己的坑,埋她自己的人,无法用别的法子往宫里送人。
“还有,皇后娘娘打什么主意,冯大人您未必不知道吧?”上官滢滢继续小心翼翼地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后还倒打一耙,把女人送进宫,让皇后娘娘作茧自缚,确实是胆大包天。
冯嘉靖笑了笑,负手眯着眼睛斜睨她一眼道:“你是说皇后娘娘赐婚,我却不知好歹,装聋作哑,把人给送走了?”
“……看来冯大人您也是心知肚明啊。”上官滢滢感慨说道:“有几个人敢抗拒赐婚还能全身而退呢?冯大人您不用谦虚了。”
当然,这样做也太凶险了,万一皇后娘娘撕破脸,就要跟他死磕到底,吃亏的还是冯嘉靖。
冯嘉靖默然良久,才道:“其实万事都有个解决的法子,有时候看着很难,不过是因为你没有找到本质症结所在。一旦找到了,再难的结也能迎刃而解。”
“真有这么简单?”上官滢滢讶然。
她看着冯嘉靖,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自己心中的谜团全数说与他听,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她对冯嘉靖没有那么了解,不能交浅言深。
冯嘉靖看出她欲言又止,垂眸移开眼神等了一会儿,后来没再说话,拍拍上官景辰的头,转身就走,一步都没有停留。
上官滢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孤直挺拔,自信傲然,似乎没有什么难题能够难倒他。
以后不知道谁那么幸运,能嫁给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夫君……
上官滢滢半是羡慕,半是烦躁地转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决定晚上还是下水去游一趟泳,释放压力,不然她真的快憋死了。
到了深夜,上官滢滢换上那身义兄送她的特制的水裳,悄没声息地推开舱室的门,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舱室旁边就是冯嘉靖的钦差舱室,门口永远至少有两个禁卫军守着。
上官滢滢低头,对着脚边的小雪貂努努嘴。
小雪貂仰头看了看她,目光像是在问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上官滢滢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飞跃往前的手势,小雪貂才回过头,如箭一般从舱室的门缝里窜了出去,迅速跃上对面的桅杆,往高处爬去。
“谁?!”
“什么人?!”
站岗的两个禁卫军的目光完全被小雪貂吸引住了,视线顺着它肥胖的小黑身子看向桅杆高处。
上官滢滢着这个空当,迅速从舱室里窜了出来,一个箭步从栏杆处轻轻跃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如同一尾美人鱼一样悄然落水,连一个水花都没有溅起。
终于入水了!
如同雄鹰展翅,鲤鱼得水,上官滢滢立时在水里欢快地游了起来。
她舒展着手臂,一会儿蝶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踩着浪花从水里跃起,和那些半夜出来觅食的大江鱼争比速度,玩得十分开心。
冯嘉靖站在船尾,定定地看着江水里那个欢快游动的黑影,唇角微微上勾,看得入迷。
他穿着一身黑色箭袖长袍,整个人站在黑暗中,完完全全地融入到夜色中,就连站在不远处的剑影都看不见冯嘉靖站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眼睛在看什么……
上官滢滢游得开心,索性放开身子,畅快地往远处的江心岛游去。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江面下的水流出现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一般泳人可能体会不到,但是上官滢滢泳技已经很是娴熟,再加上穿着特制水裳,她对江水的变动方向和流速很敏感。
不好,有人来了……
上官滢滢悄然将面罩拉上,遮住半边脸,然后沉入水下。
水下并不是漆黑一片。
明亮月光的照射下,水下也有微弱的光,如同大雨将至时候发黄的天空,厚重又迫人。
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见五六个人穿着黑色潜水裳,肩上扛着一捆捆绳子,手上拿着一柄柄闪亮的刀子,从远处游过来,向对面他们坐的官船底部游了过去!
上官滢滢眯着眼,瞅准落在最后的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支淬了麻药的分水蛾眉刺,悄没声息地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