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茶几上,盛满热水的玻璃杯底部漾开几许水纹。
“小心烫。”
“谢谢林哥哥。”
徐写意看一眼杯中,玫瑰花正在热气里徐徐舒展。
林笙在旁边的另一只沙发坐下。
他和她隔着大半米,在心理学上,还算亲切的距离。
但徐写意不敢放松——林笙,比她预想的严肃得多。
“所以,你真想动手术?”
他一开口,徐写意不自禁坐端正了些,“嗯。”
“你知道这是什么手术吗?”
“知道。”徐写意的脸微微泛红,一本正经,“我上网查过。”
“上网?”
“有……问题吗?”
林笙垂眸的时候,笑了下。
徐写意一时不知道林笙在想什么,悄悄察言观色,就注意到他的手,手指比一般男人要修长得多,大概…是因为高吧。
指甲干净到微微发白,修剪得很精细。
徐写意想起了班上的男同学,手指甲不是脏的就是七长八短。
现在的她还不懂得欣赏林笙的魅力,但也能分辨出,林笙的身上,有和他们班男孩子不一样的气质。
以及,不浓不淡的香水味。
“上网查了些什么,能告诉我吗。”林笙短暂沉默后开口,看过来。
徐写意双手放在膝上,手指不自觉地绞了一下:“就随便查了查,没特别的。”
林笙笑了笑。年龄不大,说话还挺谨慎的。
徐写意一个长在象牙塔里的孩子,当然不知道林笙已经把她看得透透的。
她按捺不住:“林哥哥,我知道您时间宝贵,您要不跟我直接讲吧。手术安不安全,痛不痛,多少钱,能不能分期?我……钱不太多。不过缩胸是切除,不用植入假体的话,是不是能便宜点?可以给我打个折吗。”
林笙觉得有点逗,她想得还挺周到。“多大。”
徐写意臊了一下,声音小下去:“D。”
林笙愣了愣。
“我是说,年龄,多大。”
“……啊?”
徐写意反应过来,脸一直红下去,尤其还看见..林笙似乎在忍着笑意。
她窘迫于自己这竟然都能理解错,但还是硬着头皮,没有慌张,沉着地说:“我17了。”
“17。”
做手术是很费精力、体力的工作,一天下来林笙其实有些疲倦,但被小姑娘这么乌龙地一逗,稍稍解了些。
“你太小了,写意妹妹,不能做整形手术。18周岁以上才能自己签手术责任书,小于这个年龄必须由监护人签字。所以,你必须先征求父母同意,知道吗?”
“还要……父母签字啊。”
徐写意喃喃。
如平地,挨了道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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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点半,大都市晚妆初上。
高街的酒吧属于偏高端休闲一点的,没有喧闹疯狂的大舞池。
灯红酒绿里,中央舞台有只乐队在演奏,穿黑皮裙、茶色发的女主唱,嗓音极具爆发力,情歌唱得很伤。
她不时朝角落的那桌看去,眼波频送。
楚越飞晃着自己酒杯、看一眼林笙,下巴朝舞台点了点,“美人眼睛都快贴你身上了,笙哥,你好歹给点反应啊?”
林笙身体往后,靠着一些沙发,指尖随意拨着酒杯,在等桌上手机的消息,“你想我怎么反应。”
楚越飞知道林笙对不感兴趣的女人是不会给一点机会的,虽然桃花多,但他口味真的很挑。
陈侠跟林笙碰杯的时候说:“对了阿醉,你什么时候有个邻居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阿醉是林笙的小名,发小圈子的朋友偶尔还这么喊他。
“有猫腻哦~”楚越飞说。
付晓茵不高兴,嘟着嘴用高跟鞋踹一脚楚越飞:“有完没完了你们?刚起哄完女主唱又来邻居妹妹,你们想给笙哥配多少女孩儿才满意?”
付晓茵喜欢林笙,这在朋友圈子不是秘密了。她不太算林笙他们圈子的近友,只是偶尔跟着来。有传言林笙跟她露水过,不过也不知真假。
谁敢去问老大的陈年私事啊,这不找死吗?
林笙性格温和归温和,手腕儿可不含糊,不然也当不了发小们的“老大”。
林笙看他们一眼,“别瞎猜。就是个小姑娘,有点苦恼找我帮忙而已。”
“多小啊?”
“高中。”
楚越飞和陈侠互看一眼,才知道真是他们想歪了。付晓茵也松了口气。
他们又聊起其它,林笙有些倦,安静地当听众,没有参与。他半垂着眸子看桌上的手机。
终于伴着一声“叮”,进来条短信。
林笙拿起手机,用洁净微白的指尖划开屏幕。
【谢谢林哥哥,我到家了。徐写意(⊙w⊙)】
林笙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倒是被最后那个稚嫩的颜文字吸引了一下。
觉得有些好笑。
他随手回了一个字:【好】
就不再管。
青春期的小孩儿,做什么整形手术?
林笙压根就没考虑过给她做,叫徐写意去医院,也就是给她一棒子打消念头,免得她去别家。万一遇到黑诊所,给人骗了。
来换分酒器的服务生是个年轻女孩儿,走过来恰好看见一群人正中央那个男人——西裤衬衣,领口散开一些,随意交叠的双腿,特别修长。
他手臂随意放在沙发靠背上,动作优雅而慵懒,唇齿有雪白的烟缕徐徐逸出。
她观察得久了,对方察觉,看过来。
女服务生一慌,但一时不舍得移开眼。
——好漂亮啊,这个男人的眼睛。
像...美人图里的那种,杏眼。
楚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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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咔咔”。
徐写意反复摁了几次开关,可狗脸台灯就是不亮。
她歪头看灯管,头发在桌边来回扫,手心熟练地拍拍灯罩,里头才闪着闪着亮起白光。台灯线路老化了,经常这样。
拉开椅子坐下,徐写意从书包里取出书本和作业,拿了英语周报做了几道选择题,就有些心不在焉。
恰好手机短信的那声“叮叮”,救世主一样让她有了逃避功课的借口。
她立刻放下书,打开手机看。
【好】
林笙的短信。
“大人都这么忙吗……简洁成这样。”
徐写意自言自语,然后听见房间门外,母亲和父亲因为柴米油盐的小事在吵。
最近父母在外做生意,也就周末她回家他们回来一趟,平时都顾不上照管她。
徐写意托腮,环看一眼装修简单的屋子,耳朵里是父母经常性的吵嘴声,幽幽叹了口气。
——假如,她是说假如。他们家超市没有破产的话,她现在应该还是人人羡慕的“白富美”吧。
小时候,他们家搭上了国家扶持发展农村区县的风,连锁超市开遍了泽安的每个乡镇。
泽安是地级市,跟区县的地位是差不多的,城市化不严重,大部分人口还在县里、镇上。
不过政府主要收入靠的是“泽安山”的旅游,还有当地的大工厂,县城很富有,修得很漂亮。
他们家超市其实一直做得很好,因为区县人口多,所以超市生意很红火。
但父母文化有限,不懂得现代化管理,父亲用人唯亲。好像是亲戚贪污吧,企业管理问题越来越大,她上初二的时候,超市就垮得一败涂地了。
自此,母亲就挺怨父亲的,更是恨父亲那边的亲戚。现在是她家欠债了,亲戚家却个个富得流油——都是在她家发的财。
这几年,父母忙于奔波,徐写意也学会了独立,性格比一般孩子稍微早熟一些。
父母让她好好读书,她也认真读了,但似乎不太是读书的料,认了真,成绩也就中上而已。
门外的争吵,终于在最后一句“小声点儿,影响孩子学习”中结束。
徐写意从存钱罐里掏出一张存折,上面有一万多块钱。是她存了很久的,打算用来做手术。
算是她,作为曾经的“富家女”,最后的一点奢侈愿望。
夜里,徐写意躺在床上,想着林笙说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摸摸胸口,那鼓鼓的两团真的让她很讨厌。
连做梦,她都想让它们蔫儿下去,然后她就可以和其它女生一样,泯然如常的在人群里行走。
没有莫名的打量目光,她想怎么跑、跳都可以。
睡不着,徐写意干脆翻身趴在床上,把手机从枕头下掏出来,开机,点开短信箱,把林笙那个“好”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缓缓皱眉。
“这么看来,林哥哥还是好说话嘛。”
“爸妈给我签字,怎么可能啊……不骂死我,就不错了。”
她爹妈思想要有那么先进,企业就不会垮了。
徐写意肘着枕头托着腮。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有小块亮光,从下照亮少女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
她继续自言自语:“如果……林哥哥能破例帮帮我,就好了。”
是啊。
只要林笙点头,他随便拿刀给她来两下不就完了?
但是林哥哥好像很有原则啊。
不。
重点明明是:他们不熟。
他凭什么帮她呢?
徐写意叹着气,在床上翻了个转,望着幽暗里的天花板。
“林哥哥,你同情同情我,好不好。”
-
三四月是整形的旺季。
手术排得比较满,林笙整一周都在手术里度过。
周五下午,他要做一台耳朵重造的手术。
有些人生而貌美,有些人,却生而残缺。
这是个天生左耳缺失的患者,是几个月前林笙回国接的第一例手术,也是医院董事挖他回国的原因。
手术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在进行了。
首先取一段患者肋骨,雕刻出耳骨形状,植入患者的手腕皮下。然后等待几个月的生长,手腕部位“长”出耳朵。
今天做的是最后一个步骤:从手腕取出耳朵,缝合脸侧该长的地方。
整形医生是个高精尖的职业,除了技术,还需要相当的审美,算是医生界的艺术家。
光能动刀子,做得不美,也不能算优秀的整形医生。
林笙刚做完手术,在更衣间脱洗手衣,就听见手机在响。
手术很消耗精力,他略有些倦,也没看是谁,直接拿了手机接起来。
嗓音,带着点天生的沙哑。
“你好。”
二中刚下课,走廊闹哄哄的。徐写意缩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竭力排除路过男生们打闹的噪音,“林哥哥,你好。”
更衣间的日光灯,照得林笙袖口雪白,他整理袖子的动作顿了顿。
电话里声音有点熟悉,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看一眼屏幕,并没存联系人。
于是,林笙淡淡“嗯”了一声。
徐写意听电话里的人似乎有些冷淡,手有些忐忑地放在胸口,还是勇敢地邀约:“林、林哥哥,你今晚有空吗?”
林笙还在想对方身份,然后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要约他。
他正要回绝,那边又急急补充,“如果今晚没空的话,明天也行,或者后天。”
——这位女士,决心很深啊。
林笙整理着袖子想,然后忽然回过味来,叫他“林哥哥”的人并不多,然后终于认出来……
“你是写意?”
“嗯。”
徐写意听见电话里的男人似乎在笑。
林笙已经换好衣服,拿着手机,拉开更衣间的窗帘。
什么“女士”,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啊。
他说:“今晚……不是很忙。怎么了?”
徐写意松了口气。林哥哥刚才怎么那么冷淡啊?吓死她了。
她稍稍顺了顺气: “那个,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林笙因为意外而重复了一遍,他斜靠着窗框,有一些漫不经心地慵懒。
“嗯。”
林笙舌尖舔了下洁白的牙齿,柔和地笑了笑。
徐写意那点心眼怎么可能逃得过林笙的眼睛?不过,他大概是回国后的生活恰好比较无聊吧。
所以林笙温和的嗓音说:“好啊。”
学校的走廊,杨冰冰和张晓励刚结伴上完厕所出来,就见徐写意在走廊边上抱着电话在打,笑得脸都快烂了。
“干嘛呢干嘛呢!”
“这是彩票中了几百万呢笑这么甜?”
“刚被数学老师点名批评了,就有心情跟男生打爱心电话啊。”
徐写意一慌,“别胡说八道,走开啦。”
林笙听着电话里几个小女生在闹,徐写意的声音很特别,音质安静偏软,说话也不疾不徐的。
好不容易才把两个话痨烦人精赶开,徐写意松了一口气,担忧地看一眼电话——幸好林笙还没挂。“林哥哥,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这会儿工夫,林笙已经来到了休息室,烟瘾有点上来,他拿了一只雪茄,靠着窗边抽:
“数学老师为什么批评你。”
徐写意愣了一下,回想起刚才和同学的打闹,窘了下:“我偏科,数学不大好。”
林笙吐了一口烟。
徐写意听见听筒里有一声,男人很淡的“嗯”,仿佛带着喉结的震颤。
她耳朵麻了一下,暗暗地想:
林哥哥的声音……
怎么听得让人心坎直发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