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锐渊从没有想到过现在这个场面。
他和沈砚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互相凝视,彼此沉默,任由室内的空气冻结成冰。
明明已经将要盛夏,窗外的阳光如火如荼,像是能把空气中的水分蒸发殆尽。
可是室内的温度却截然相反, 陈特助端了奖杯冰粹咖啡进来,见两位都站着不说话,一时间有些惊讶,“叶总, 沈先生……”
“出去, 没有我的同意, 今天谁也不见。”叶锐渊极速打断他的话, 语气低沉,显得十分不悦。
陈特助又愣了愣, 应了声是,忙转身就要走,可是到了门口, 他又停了下来, “总裁,那晚上和霍总的饭局……”
“让邢总替我去,你陪着一起。”叶锐渊顿了顿,然后冲他摆摆手。
陈特助出去了, 室内又静了下来, 但刚开时的凝重已经被打破, 没那么僵硬了。
“坐罢,咱们聊聊。”叶锐渊坐了下来,把咖啡往对面推了推。
沈砚行坐下,肩膀垮了下来,面色显得不怎么好,眉头紧锁着,像是在努力组织着语言。
过了不知多久,他叹了口气,将辜俸清告诉他的事重复了一遍,然后道:“我和老辜都认为可能叶家也早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但至于当时没有发生什么事……”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阿渝曾经无意中告诉过我,她听周老师讲过她小时候差点被抢,理由是当时叶家和别人争地盘,有这事儿么?”
叶锐渊面色一变,迟疑的点了点头,“有这回事儿,但……原因并不是伯母告诉阿渝的那样。”
“为什么?”沈砚行飞快的接了个问题上去。
叶锐渊屈起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因为老爷子和舅舅都觉得很奇怪,按时间线上看,叶氏那时候已经开始洗白,会尽量不和人有这种冲突,道上的人都知道这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事后去询问,都说没有做过这种事。”
“怎么能确定他们没有撒谎?”沈砚行反问道。
叶锐渊嗤笑了一声,“沈二,你不懂,他们这种人,说了没做就是没做,做了就一定会认,做了不认的是没口齿,是要被人唾骂的,他们再喊打喊杀,廉耻心总是有的,你说的那种,长久不了,更别说想威胁我们了。”
沈砚行眉头一挑,又放下,显然不怎么认可叶锐渊的这番说辞,叶锐渊也不强求他信,毕竟生活环境不同,对人和事的认知也会不同。
“你能跟我说说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是怎么发生的么?”沈砚行转了一下咖啡杯,沉声问道。
叶锐渊歪着头,一手撑着额角,仿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有些久了,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几乎一样的时间长度,沈砚行还没听到后文,心里就已经一沉,继而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概是在92年的年底,那个时候阿渝还没满两岁,有一天伯母抱着她出门,说要带她去打疫苗,打完针后又去附近商场给她买奶粉,大概就是在现在的世贸那块……”叶锐渊仔细的回想起那天放学回家时遇到的一切。
“我和阿清放学回到家,听到保姆跟老爷子说太太到现在还没回来,问要不要打电话去问一下,话还没说完,就见舅舅的秘书从外面闯进来,说太太和小小姐出事了……”叶锐渊眼皮垂了垂,像是合上了眼。
他几乎还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个细节,屋子里乱糟糟的,老爷子站在客厅中间,面沉如水,保姆和秘书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又担忧紧张。
他看着门,仿佛那里随时都会出现一个人,将带来好或不好的消息。
叶锐清从小就大胆,很快就跳了起来,“我妹妹怎么了?”
“安静点!”老爷子指着他喝了一句,然后让人来把他们带回房里去。
他们待那人走后,趴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往下望,看见客厅里站满了人,这些人很快又陆续出去了。
接着他们就看见老爷子拿起一部电话,猛的掼到了地上,咬牙切齿的骂了声,“竖子!”
舅舅上去扶他,劝道:“爸,你冷静点,蕙蕙和阿渝不是没事了么?”
“没事?这叫没事?你知不知道小孩子受到惊吓会怎么样,她要是因此夭折了,我看你到哪里哭去!”老爷子一面说,一面抬起了手,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舅舅的脸上。
叶锐渊和叶锐清对视了一眼,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生怕被大人注意到他们在偷看。
没过多久,他们就看见伯母抱着妹妹被一群人围簇着进了门,伯母身上的衣服有些乱,头发也散了,手臂上有长长的伤痕,她怀里的妹妹哇哇的哭着。
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伯母说是从世贸出来的时候被飞车党撞上了,他们想抢她抱着的小孩,幸好司机就在附近,见势不妙立刻开车撞了过来,把两人撞倒在马路边上。
那两人迫于无奈暂时放弃了抢夺孩子,转而去扶起摩托车,就在司机推门下车的时候,他们瞅准空当扑向了周蕙。
“所以伯母回来的时候手上有伤,阿渝也被吓到了。”叶锐渊叹了口气,继续道,“老爷子起初以为是仇家蓄意报复,但最终也没能找到凶手,甚至连那两个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沈砚行听完他说的过程,不由得有些意外,如此看来,叶佳妤险些被绑这件事和他的那件事毫无关联。
他皱着眉沉吟了一下,问道:“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不正常的地方么?”
叶锐渊点点头,“那天晚上,我们接到了银行的电话,说是有人拿着老爷子的印章去调取保险箱,指名要那件汝窑天青釉葵花洗,但是因为老爷子在存它的时候就已经说过,除非本人亲至,否则绝不能取出,所以他们打电话来问问。”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老爷子当时立刻就赶了过去,回来之后说拿假印信的人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谁。”
这件事后来只能是不了了之,除了更换密码和给周蕙母女加派保镖之外再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加上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也就不提了,直到这次被辜俸清和冯薪再次发现端倪。
沈砚行点点头,心里的猜测到底还是被证实了,他不知道该觉得叹息这事居然和叶家也有关,还是要高兴终于又多掌握了一点情况。
他问叶锐渊:“那你知不知道你家这件葵花洗的来历?”
叶锐渊摇摇头,“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从海外回流的文物,到了道上一个小头目手里,他欠了老爷子的账,拿来抵债用的,老爷子见这东西好就收下了,后来拿去鉴定,专家说是真的,他就收了起来,至于那个小头目怎么得到的就不知道了。”
“收藏界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克拉克家族曾经在八国联军侵华之后得到了一个汝窑洗,视若珍宝,但却不慎被窃,对方留下了一个以假乱真的仿品,直到两年后要卖给日本人时才发现真的不见了,有人去问,他们说没有这种事,那件汝窑洗最终还是卖给了日本人。”沈砚行点点头,说起了这件汝窑洗的来历。
然后接着道:“虽然他们一直否认,这件事未必不是真的,因为这次我们查到,我和老辜他们之所以出事就是因为有人在追查这件宝物,认为是我们家得了,后来又认为是叶家得了。”
叶锐渊眨了一下眼,“所以你认为当初你们和阿渝先后出事,都是同一伙人做的。”
沈砚行点点头,还没说话,叶锐渊就恍然大悟了起来,“香港有拍卖,据说要拍出一件汝窑天青釉葵花洗,是不是?”
“线报是这样,而且点名了说这件洗曾被克拉克家族收藏,据我们所知,你家藏的就是这件,最好还是跟老爷子说一下。”沈砚行苦笑着摇了摇头。
叶锐渊眼睛一眯,“你打算做什么?”
“我准备去香港,据说《郊野图》的真迹出现了,那是我们家帮别人保管的东西,我得去取回来。”沈砚行笑了笑,“他们知道这幅画的重要,所以用它来引我出洞。”
叶锐渊一愣,“你……需要帮忙么?”
“当然。”沈砚行点点头,“阿渝不知道这件事,我只告诉她我要去苏北,如果她有疑问,你帮我拖住她。”
叶锐渊迟疑了一下,“我会帮你在那边做一些安排,辜警官那边有些地方未必能有我安排得灵活,不过……如果阿妤知道了,她要去找你……她可不傻。”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去找我,她不去,或许我能活着回来,她要是被抓住,我们都得死在那里。”沈砚行抿着唇,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刻。
叶锐渊叹了口气,“我尽量,但你……”
“我会活着回来,我说过……要娶她的。”沈砚行站起来,转过身去,“我该回去了,她还等我吃饭。”
叶锐渊看看手表,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原来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了。
他转头想去看窗外,却只看见拉上的窗帘,他愣了愣,从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
沈砚行从叶氏离开返回延和居,叶佳妤还在楼上,依旧和他走时一样,背靠在榻边上,膝盖上放着本书,已经快要看完了。
她的头垂着,柔软的头发绕过脖颈垂在胸前,听见脚步声后就抬起头来,“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沈砚行走过去,弯腰抱了抱她,顺势就在她身边坐下不走了。
叶佳妤问他:“俸清找你什么事?”
“有个东西让我看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假话,然后又问她,“一直坐着,累不累?”
他的手顺着她脊梁骨一寸一寸的按揉着,替她舒缓着背部的肌肉,叶佳妤靠在他怀里,乖巧的摇摇头。
沈砚行低头亲亲她的耳后,突然想起叶锐渊刚才说的事,说她受了惊吓后有几天会睡着睡着就哭醒过来,不由得有些心疼。
“我出门之后你回家去住罢?”他低声问道。
叶佳妤抬了抬头,“……为什么?”
沈砚行笑了笑,“你一个人睡这里,会害怕的。”
叶佳妤闻言就哦了一声,“到时候再说罢……哎呀,你别亲我了。”
她嘟嘟囔囔的,感觉颈后一阵麻痒,忍不住想甩头避开。
沈砚行却不肯,他自觉未来不知还有没有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光,甚至都不清楚还能不能这样拥抱她,哪里肯放弃现在的机会,只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去。
叶佳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按着亲,居然就在书房里按照那个纸镇里的画片那样成了事。
罗汉榻就在窗边,尽管关了窗,可是叶佳妤还是害怕极了,她多怕外头有人会注意到窗后的动静,尽管它在半空中,又是在后院。
书房里的熏香是沈砚行回来之前叶佳妤新燃的,袅袅的白烟从香炉里升起,在半空中消散。
可是余味再悠长,也掩盖不住榻上传来的味道,仿佛有些咸腥,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大白天的……”叶佳妤半闭着眼,有些不自在,榻上没有被子,她整个人光溜溜的被他抱着,根本不敢看彼此的身体。
沈砚行修长的腿夹缠在她腿上,伸手绕着她的头发,“阿渝,我爱你啊,所以情不自禁。”
他的话音里有着笑意,叶佳妤眨了眨眼,有些羞涩于他的表白,低下头去,错过了他眼里混合着悲伤的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