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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鱼贩子, 贺六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首先他的打扮就跟别人不同。
为了工作方便,鱼贩子们大多穿着随意舒适,有些是家里婆娘织得线衫, 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袄,只有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洗到发白的破旧中山装,戴学生帽和黑框眼镜, 眼镜瘸了一条腿, 用毛线捆了许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 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 他总在码头看书, 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 自然没人记得他, 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 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 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 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 惨遭逐出老家, 无处可去, 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 无需技巧, 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个太有善心的人, 当年要饭时没人帮过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没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说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说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个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还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个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还有常清廷三个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还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个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说:
“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们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贺六说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说完竟然关上门,没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里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还没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说么,事情没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了大堂。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里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里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戴死特你。”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又看到了黄老头夫妇。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说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还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说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没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这样,我这次回家来待得时间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说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没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这话威胁三鲤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们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说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没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还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说说。”
“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背地里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说。”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个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个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说能碰的都碰过。
二老不跟他说话,起因是三年前过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过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个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个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还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里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里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没说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没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当然是从曾爷爷的菜谱上学来的,昨晚我研究了很久。”
“原来你昨晚在房间看书啊。”
“你不是偷看了一晚上么?连我在房间做什么都没看明白?”
顾小楼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动作早就暴露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荣三鲤揶揄他,“以后想偷看别人,先把自己房间里的灯关了,不然探头探脑的模样全都映在了窗户上。”
顾小楼闹了个大红脸,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往灶里加柴火。
半个小时后,黄老头按耐不住,走到大堂喊他们。
荣三鲤把手头的工作交给顾小楼,自己洗干净手,好整以暇地走出去,笑道:
“有什么事吗?”
“说好了今天比赛的,你们一直缩在家里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后悔了吧?”
黄老头为了赢得比赛,特地用最好的材料熬了一锅鲜汤,所有香葱啊香菜啊辣椒啊,都是赶早起来买的,最是新鲜。至于做粉皮用得绿豆面,那更是细细的磨了一晚上。
现在东西还没开始做,街坊四邻已经被鲜汤的香味勾得舍不得走,这使得他对即将到来的比赛十分有底气,已经忍不住摩拳擦掌了。
荣三鲤道:“我们正在准备,待会儿就好。”
“不后悔就行,外面大家伙儿都在等着了,要是荣小姐你临阵脱逃、言而无信,以后这生意恐怕是不好做呀。”
荣三鲤笑笑,“多谢操心,我先忙去了,稍后见吧。”
她说完就回到后厨,黄老头不好进去,在大堂里踮起脚尖张望,只看得到厨房里冒出许多白色水蒸气,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管她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女人,还能得赢得过有十几年经验的他?
黄老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出店门。
常鲁易在自家门口张望,由于比赛的缘故,大家都没心思进店吃饭了,全都在街边等着看热闹。
见黄老头出来,他推开众人,第一个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对于自己这个未曾显山漏水的对手,常鲁易还是蛮在意的,尤其对方长得那么漂亮,就算将来真的要抢生意,他也不希望坏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好印象。
好男不跟女斗,更不跟美女斗。
黄老头随口道:“还能做什么,蒸粉皮呗,常老爷您也想尝尝?”
“你们一个在我家门口摆摊子,一个在我对面开店,尝尝不行啊?”
“行,当然行……”
黄老头对这个常老板的态度其实很复杂,一方面他得每月交租仰仗他吃饭,已经合作十几年了。另一方面他知道常鲁易一家瞧不起自己,还老说他儿子念那么多书是白念,赔钱货一个。
每当听了这话他就很不服气,自己儿子都考上大学了,还是赔钱货,他家那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二世祖算什么?
黄老头心中一动,试探地问:
“常老爷,以您做菜多年的经验看,今天谁能赢啊?”
常鲁易嗤笑,“怎么?现在就想着给自己拉票吗?黄老头,虽说我们家吃了你很多粉皮,可人家小姑娘初来乍到,不能拉帮结派欺负她,必须公正投票。”
看他说得那么义正辞严,黄老头嘿嘿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常老爷能不能顺势做件好事,你看我都租了你们家门口这么多年,要是这回我赢了,你就给我免两个月的租子行不行?”
“你这黄老头……真精明!”
常鲁易指着他的鼻子,本想说他想得美,但是念头一转,起了戏弄的心思,改口道:
“两个月太短,要是你赢了,我就免三个月。”
“真的?”黄老头大喜。
“可要是你输了……那你得给我交三个月的三倍租金,敢不敢赌?”
常鲁易大喝一声,冷笑地看着他。
黄老头被激起久违的热血,加之对自己有信心,又想出口往日的憋闷气,答应下来。
“好!”
刘桂花见两人大呼小叫的,像是在吵架,过来询问。
“你们在说什么?”
黄老头懒得告诉她,挥挥手走到摊位前,用勺子尝了口锅里的汤,愈发的斗志昂扬。
今天他赢定了!
上午九点,过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快要等不及,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新酒楼里终于走出两个人,正是荣三鲤和顾小楼。
艳阳高照,气温转暖。
荣三鲤没再穿大衣,而是一件夹了层薄棉的天蓝色短褂子,珍珠扣子折射出莹润光泽。
下面配一条颜色稍深些的布裙,布料看起来不像丝绸似的反光,又比麻布棉布挺括许多,不知究竟是什么料子。
她没戴帽子和首饰,一头秀发编成个大辫子搭在左肩上,身姿轻盈利落,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不施脂粉,却是天生的标志美人儿,看得在场男性都忘了呼吸。
“又是过时货。”
黄润芝倚在三楼的窗台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在心中不屑地说了句,就将视线移到她身后的顾小楼身上。
顾小楼实在是个好看的青年,面孔白皙眉眼乌黑,身材高挑挺拔,隔得这么远她都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
他站在阳光底下,就如同某种朝气蓬勃的植物,令黄润芝回想起自己清纯的少女时代,一颗被世俗和金钱渲染过的心似乎都跟着变年轻了许多。
她更加想把他收到自家当杂役了,如此赏心悦目,如此乖巧懂事,比那个又傻又馋又懒的常天壮好了不知多少倍。
荣三鲤是空手的,顾小楼两手捧着一个大汤碗,汤碗上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黄老头问:“这就是你们的粉皮?”
“是。”
荣三鲤笑得落落大方。
“别藏着掖着,打开给大家伙看看。”
有人撺掇。
荣三鲤将汤碗放在黄老头的柜台上,打开盖子,一阵热气冲出来。
等热气散尽后,众人围过去看,只见雪白的汤碗里盛着一碗红通通油汪汪的汤,汤里有晶莹如玉的粉皮,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少许辣椒飘在最上面,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黄老头看看她的汤碗,再看看自己锅里的汤,怒道:
“你抄我的配方!难怪那天跑来吃粉皮。”
众人哗然,但荣三鲤不慌不忙。
“我抄你哪里了?”
“还用问?你的粉皮看起来跟我的分明一个样!”
“大家做得都是粉皮,当然一个样。另外我问你,普天之下几个人做汤不放葱?锦州城里几个人不吃辣?你不能因为我也放了,就污蔑我是学你的吧。”
刘桂花拉拉自己老头子的胳膊,小声说:“她说得没错,粉皮不都长这模样嘛……”
“去,不说话你能死啊?”
黄老头很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冲荣三鲤道:“这个我就不计较了,吃的东西还是要靠味道说话。”
“那就开始了,为公平也为节省时间,我们每人当场选出五人,共计十人,一起来品尝两方的粉皮。尝完后觉得哪家好吃,就把这个……”
她从顾小楼手里拿来十根红筷子,“放到那人手里。”
黄老头对于规则没异议,两人当即从现场选出十个人,又把自己的东西分出十小碗,让他们开始品尝。
黄老头把自己一家人的生计,还有往后三个月的租子都压在这场比赛上,重视程度无需多言,紧张地看着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荣三鲤的表现就平静得多,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顾小楼本来也很紧张,自从看到她做菜的过程以后,就稳操胜券了,现在甚至还能与她谈笑。
第一个食客走到黄老头面前,端起一只碗,先煞有介事地嗅了嗅香气,然后才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吃完觉得不过瘾,一鼓作气将碗里的全部吞吃下肚,边抹嘴边冲他竖大拇指。
黄老头松了口气,喜笑颜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胜利的景象。
食客来到荣三鲤面前,视线放肆地在她脸上打量,想套个近乎。
顾小楼没好脸地塞给他碗筷,催他赶紧吃。
他气得直撇嘴,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咀嚼两口后,脸色大变。
黄老头期待地凑过来,“不好吃是不是?”
他没说话,只是拧着眉想了半天,得到答案后又吃了一口,赞叹不已。
“太神奇了,居然是这个东西……好,好!”
他的两声叫好让黄老头如坠冰窟,拉着他问究竟好在哪里。
他不说话,只对他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把红筷子放到荣三鲤手上,意犹未尽地走进人群里。
第一票,他输了。
黄老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原位,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做了十多年粉皮的人,居然输给了岁数还不足他一半的年轻女人。不仅老脸没处搁,失败后需要承担的代价更是让他绝望。
黄老头叫冤,“我不可能输!这锅汤我熬了一夜,用虾和羊肉吊味道,粉皮也是我亲手蒸的,一点边都没破,不可能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你们串通好了害我!”
尝过味道的食客看不下去,劝他道:“黄老头,到底谁的更好,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我们真不是偏心。”
他梗着脖子走到荣三鲤面前,伸出手粗声粗气地说:
“我要尝尝。”
尝尝就尝尝。
顾小楼给他盛了一小碗,他连筷子都不用,直接就往嘴里倒。
汤汁浓郁醇香,质地稍浓,口感类似勾了芡,滑入齿舌间后却尝出了很明显的肉味,鲜美无比。
难道是用猪蹄炖得汤?
他还没想明白,粉皮已经来到嘴边,吸溜进去后上下牙齿一合,他嚼出了名堂。
“不对……你这不是粉皮……而是……”
黄老头一时间想不起来那东西的名字,常鲁易在旁围观已久,早就按耐不住,冲到他身旁抢走
碗,朝自己嘴里一倒,惊叫道:
“是甲鱼!甲鱼的裙边!”
没错,就是甲鱼。
春天的甲鱼最是珍贵,一冬过去,脂肪全都消耗殆尽,剩下的满满都是胶原蛋白。
黄老头回味着唇齿间爽滑的浓香,不得不承认她的比自己的好吃得多,却还是叫道:
“你作弊!说好了做粉皮的。”
“谁说粉皮就一定要用粉做?这东西叫荤粉皮,扬州人都这么吃,是你没见识!”
顾小楼站到荣三鲤面前,帮她挡住对方的唾沫星子。
常鲁易见识了他们的第一道菜,看向荣三鲤的眼神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甲鱼是多么昂贵的材料,还只用裙边做菜,一不留神就废了,除了功底深厚的大厨,谁敢尝试?
他叹口气,拍拍黄老头的肩膀。
“你输了。”
黄老头如遭雷劈,打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荣三鲤淡淡道:“小楼,把东西收拾了吧。桂花婶,前几天的赌约现在该好好谈谈了,今天你们别做生意,把他扶到我家后院去,大家慢慢聊。”
刘桂花是个没主意的人,问黄老头,后者睁着眼睛不说话,没了魂儿一般。她只好听荣三鲤的,把他扶到后院里。
荣三鲤冲众人拱拱手。
“今天有劳大家了,往后这个粉皮摊子应该不会再做生意,等我的酒楼开张以后,欢迎光顾。”
她说完也走进自家店门,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摊子,好似在嘲笑黄老头的无知。
路人们唏嘘不已,散去做自己的事,却也对即将开张的新酒楼生出许多期待。
经过这一茬儿,永乐街附近的百姓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这家新酒楼了。
常鲁易来到卧室,站在黄润芝身后,面色凝重。
“她手艺不错。”
“那又如何?凭这一道拿手菜,能比得过你的常家菜么?哼,来日方长,还得走着瞧。”
黄润芝不屑地瞥了眼对门,砰的一下关上了窗户。
酒楼后院里,黄老头被老婆子搀扶到石凳上,犹自丢着魂儿。
荣三鲤和顾小楼放好东西走到院子里,刘桂花再也顾不上脸面,往他们面前一跪,抓着荣三鲤的裙摆央求。
“好娘娘,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我家老头子性格倔不明事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眼看就要开春了,我儿子的学费还等着交,求求你让我们继续做生意吧,等他毕业以后,我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行。”
她年过六十了,花白的头发拢在旧头巾底下,因常年贪黑起早露天做生意,皮肤被晒成古铜色。凛冬的寒风吹得她两颊通红,皱纹中夹杂着干燥的裂口,浑浊的眼睛里含满热泪,模样着实可怜可悲。
荣三鲤握着她的手,扶她起来。
“谁说我要让你们交不起学费了。”
“你不是要我家老头子给你白干几个月活……”
“干活没错,可没说是白干哦。”
刘桂花呆住了,愣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会给我们钱?”
黄老头一听见钱这个字,好似木偶被人注入生命,一下子有了生气,看向这边。
荣三鲤问:“你们每个月给常鲁易交多少租子?”
“一块大洋。”
“自己净利多少?”
“两块大洋。”
荣三鲤颔首,“那么从今往后,你们的粉皮摊子就不要在他家门口支了,直接摆到我的店里来,客人什么时候想要你们就什么时候给他们做。材料我出,赚得钱我收,每个月给你们发三块大洋的工钱,你们看如何?”
如何?
她这哪里是愿赌服输的惩罚,分明是解囊相助啊。
刘桂花惊喜得说不出话,黄老头则从石凳上冲下来,扑到她面前,和老婆子一起抓住她的裙摆,激动不已。
“活菩萨,荣小姐你真是活菩萨下凡了……”
女人拉就算了,他这个糟老头也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顾小楼伸手推他们,“去去,别借着这个机会揩我们三鲤的油。”
两人忙退到一边,不再跪着了,依旧是弯腰弓背,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荣三鲤看着他们,又道:
“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您说。”黄老头对她的态度可谓恭敬之至。
“店里不忙的时候,你们得帮我看店。店里忙的时候,你们得帮着搭把手,把这里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来做,不要让我催。”
刘桂花感激涕零。
“荣小姐你这话说的……别说帮忙搭手干活了,你每个月给我们三块大洋,就算让我天天熬夜给你看门也没问题啊。”
荣三鲤看向黄老头,“你觉得呢?”
“必须的,从今往后那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她点点头,走到他们面前。
“既然如此,你们就是酒楼的一份子了,别叫我荣小姐,跟小楼一样叫我三鲤就好。”
“三、三鲤……”
黄老头尝试着叫了句,只觉得心肝乱颤,又喜又惊,说不出的滋味。
刘桂花则不太好意思。
“我们都收你的钱了,那就是帮你做工的,怎么能那么放肆呢……要不我们叫你,荣娘娘?”
娘娘是锦州地区人惯用的词,既能用作对母亲妹妹的称呼,也可以用来喊值得尊重的年轻女子。
荣三鲤听了忍俊不禁,靠在顾小楼的身上。
“一个称呼而已,不用那么在意。工钱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算,酒楼过几天就要开张,你们把摊子收起来,帮忙一起干活吧。”
“好。”
二老擦擦眼角的泪,满面春风地走出去,收完摊子就去找常鲁易退租。
常鲁易坐在自家大堂里,悠然地喝着茶。
时间尚早,第一波客人还没来,就算来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的徒弟去炒菜,只有当贵客光临时才亲自上阵。
本想着这几个月可以从黄老头那里多收几个打牙祭的钱,谁知对方进门后却提出了退租。
等他们说明原因,常鲁易杯中的茶喝着不是滋味了。
“黄老头,你不是被人耍了吧?天底下哪儿有这种掉钱的美事,有也轮不到你呀。”
黄老头在他手中受够了气,早就不愿意再忍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他不用再租他家的摊位,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下意识就把荣三鲤夸上了天。
“三鲤那么好的老板怎么会耍我们呢?她看我们家穷,不跟别人似的笑话我们,还特地帮扶我们一把,是个长了菩萨心肠的好人。”
常鲁易不乐意。
“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没有帮扶过你们?不是看你们可怜,这摊位我早就租给别人了,他们一个月给我两块大洋。”
黄老头心道可去他妈的,那破地方还两块大洋,骗鬼呢。
因为押金还在对方手里,他没直说,只催促道:
“你租给他们去吧,把押金退回来我们现在就走人,不耽搁常老板您发财。”
他不叫常老爷了,只冷冰冰地叫常老板,摆明了与他一刀两断。
常鲁易想骂他一句白眼狼,想想自己没喂过他什么,骂得不合适,就从钱袋里摸出两块大洋,阴阳怪气地丢给他。
“拿去,等过几个月她的酒楼倒闭了啊,可别回来哭着求我。”
“常老板这话说得不道义,人家的酒楼都还没开张,就说她要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