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1/1)

督军大人是锦鲤楼老板男朋友的事, 在短短几分钟内,席卷整条永乐街。

店老板们沸腾了,恨不得放下手中的生意来场狂欢。

虽然战火如今还没有烧到锦州,可是谁不知道,在东部三省已经硝烟漫天、民不聊生?

锦州归属于陈闲庭的势力范围内, 省长却与他一直不对付,接近于独立作战, 无人保护。每个锦州城人晚上做得噩梦,都是炮弹从天而降, 炸毁他们的家园,夺走他们的性命。

现在,荣三鲤成督军的女人了,督军能看着他心爱的女人被飞机轰炸么?一旦打起来了, 绝对会派兵来保护她啊, 街上的人当然也跟着沾光了。

此乃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知情人士奔走相告,而位于旋涡正中央的二人, 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待在锦鲤楼后院里, 霍初霄坐着荣三鲤站着, 没有一个人开口。

最后,还是荣三鲤打破了这份沉寂。

“你来做什么?”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霍初霄微微侧着脸, 鼻梁挺拔的轮廓尽显无疑, “昨天我与省长及锦州重要官员开会, 什么都听不进去,脑中一直想着你。”

荣三鲤完全没听清他后半句说得什么,注意力在省长二字上,心下一动,不禁出声问:“你们为何开会?”

霍初霄的黑眸注视着她,“想知道?”

她感觉到隐隐绰绰的危险,生出戒备,撇脸看向另一边。

“不想。”

霍初霄微微一笑,起身道:“我今天也算是登门拜访了,不请我参观参观?”

荣三鲤直觉是拒绝,但是想起霍初霄的行事作风,倘若这件事上不能如愿,他定会在另一件事找回来。

到时保不准就弄得得不偿失。

不就是参观么?锦鲤楼最不缺的就是客人,拿他当个不知趣的食客好了。

如此想着,她先领他去看了厨房,接着又看了包厢,最后看他仍旧没尽兴,才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霍初霄走进去,无声地打量一圈,回头问: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搬到霍公馆住?”

荣三鲤拉开椅子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道:“没兴趣,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

霍初霄的手指从已经裂了缝的镜面上划过,挑高右眉眉梢。

“挺好?”

荣三鲤皮笑肉不笑。

“有些人要锦衣玉食才开心,有些人有吃有喝就开心。我没什么大志向,父亲死后也不愿再争名夺利,如今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

“我不满足。”霍初霄道:“你是我未来的太太,不能住在一个简陋至极,且随时会被流氓闯入的地方。”

荣三鲤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全世界最大的流氓就在我面前,还用得着怕其他人吗?”

这句话可谓是充满了嘲讽,浓到快要溢出来。霍初霄却没有发怒的迹象,也跟着她低低的笑,笑完后道:

“既然你舍不得这间破屋子,那就把它装饰一下吧,明日我会让人送新家具过来。”

荣三鲤摇摇手,咽下口中的茶说:

“千万别,我与督军大人交往已属高攀,怎好再受你恩惠?这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么……”

“听你这么说,你倒是十分贤惠?”

荣三鲤笑眯眯道:“贤惠未必,当个菟丝花是很乐意的。我这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吃等死,当条咸鱼。”

霍初霄也不揭穿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看向门外道:

“未来太太,可有兴趣在你男友面前一展厨艺?”

荣三鲤巴不得他赶紧出去。一来不希望他接触自己的秘密,二来他个子实在太高,进来后卧房显得格外低矮拥挤,令人喘不过气。

她来到厨房,让大厨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他吃。大厨何其荣幸,激动得锅铲都快拿不稳。霍初霄却摇摇头,指着荣三鲤说:

“你来做。”

“我是掌柜,只收钱不做菜。”

“你是我的女人。”

大厨那么多大岁数不是白活的,尽管给他发工钱的是荣三鲤,可督军腰上挂得是枪啊,这年头谁敢跟兵头子作对?

不等荣三鲤吩咐,他就自行放下锅铲出去,将厨房留给二人。

等菜的食客们纵有不满,也不敢生气,老老实实等着。

厨房里,荣三鲤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回头问:

“督军大人,您要吃点什么?”

“你做的我都爱吃。”

“那我就自己琢磨着做了,这里油烟大,请您去包间稍等。”

霍初霄一动不动,显然要看着她做菜。

她没有耐心再劝,干脆由他去,从放肉的大木盆里抓出一块早上买的五花肉,放在案板上,抄起菜刀切,打算做个红烧肉敷衍了事。

卖肉的小贩与锦鲤楼已达成长期合作的关系,每天都挑选出最好的肉给他们送来。眼前这块五花肉三层红白分明,肥瘦肉厚度相当,纹理清晰颜色明亮,没有任何异味,是用来做红烧肉的好料子。

荣三鲤切肉的时候,霍初霄全程在旁观看,忽然说:

“你刀法不错。”

她勾唇一笑,菜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刃口处寒光闪烁。

“爷爷从小教得好,切肉与杀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霍初霄轻轻颔首,若有所思。

“你可曾听说过,荣门帮主,也习得一手好刀法?”

荣三鲤的动作当即一顿,脑中飞速闪过上百种应对方法,最后莞尔笑道:“我看八成是谣言。”

“哦?”

“荣门最擅长的就是暗杀,用枪不好么?刀这种东西不好携带,容易被人查,用起来还费力,早就过时了。”

霍初霄仿佛很认可她的话,摸着下巴道:“有道理。”

荣三鲤不再理他,自顾自将肉切好,准备下锅。

背后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还听说……荣门帮主,是个女人。”

荣三鲤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菜刀,背着手回过头,语笑嫣然。

“哈哈,莫非督军大人怀疑,我就是那个荣门帮主?”

霍初霄张开薄唇正要说话,就见一道寒光闪过,荣三鲤朝他扑来,将他重重的压在墙上,菜刀刃口抵着他的喉结,大厨为了切肉,将其磨得极其锋利。

荣三鲤仍在笑,眼神冷如万年寒冰,里面清晰的倒影出他的脸。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的嘴都没来得及合拢,维持着说话的形状。

“督军大人,说话要负责任哦。假如我真如你猜测那般,今天你恐怕没法活着回去了。”

霍初霄面不改色,“是么?那我有句话一定要说。”

“什么话?”

霍初霄身体向前倾,嘴唇凑近她的耳朵,温热的呼吸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

荣三鲤并不害羞,但耳根还是条件反射的浮起一层红晕,皱着眉往后退了些。

霍初霄停在距离她不到三公分的地方,低沉却优雅的嗓音,像极了唱片里的外国男声。

“你之所以不肯与我成婚,还是害怕当年的事,对不对?”

他所指的乃当年霍家被灭门后,他上门求助,惨遭荣父驱逐之事。

这的确是个原因,但荣三鲤更在意的,是书中他杀原主的果决狠辣。

没发生的事说出来他也不会信,自然没有说得必要,荣三鲤将错就错,点了点头。

霍初霄说:“我根本不记恨这件事。”

荣三鲤有片刻的哑然,随即摇头,表情严肃。

“不可能。”

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被唯一有可能救他的人拒绝,并且被无数人嘲笑,谁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霍初霄的发迹细节她不了解,但是可以想象,其中必定苦难重重,而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或许是灭门之仇,或许是一雪前耻的欲望。

说他不记恨那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

霍初霄垂着眼帘,黑眸半遮,手掌轻轻盖住她的肩膀。

“当年你还小,许多事情不了解。真相并非外界流传的那样,倘若你愿意与我成婚,我可以在婚后如实相告。”

荣三鲤狐疑地看着他。

“既然想告诉我,为何不现在就说?”

她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看来你对我也不是很信任嘛。”

霍初霄道:“我自然有我的打算,总之选择权放在你手里,我不会强迫,静候佳音罢了。”

不会强迫?不是把她叫到霍公馆,就是亲自登门,这也能叫不强迫么?

荣三鲤对他仍然藏着八分怀疑,直觉他所谓的真相,极大可能是个圈套。一旦踩进去,就会万劫不复。

她收回刀,往烧热的锅中加了油,背对着他说:“荣门与我无干,以后别再说这些无聊的话。”

霍初霄答应了一声,终于离开厨房。

油热后加糖,用锅铲不停搅拌,待冰糖尽数融化后,就将切成均匀方块的五花肉下锅,不停翻炒,均匀裹上糖色。

之后陆续加入调料,加水炖煮,等汤汁收尽,一道色泽赏心悦目,甜香扑鼻的红烧肉就做好了。

荣三鲤端着它来到大堂,把与黄老头蹲在一起嗑瓜子吹牛皮的大厨叫回去,打算把菜给霍初霄,没看见他的人,却见几个小兵搬着东西进进出出,仔细一看,是崭新的桌椅和花瓶。

柜台后,顾小楼犹如炸了毛的猫,站在原地阴森森地盯着他们。

荣三鲤问:“怎么回事?”

“什么督军,分明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气愤道:“他居然嫌咱们包厢装修不好,去对面家具店里买来最好的桌椅更换!”

“你就当他钱多得没地方用。”

“多得没地方用就出去设施给乞丐啊,人家正缺钱呢。何必到这里献殷勤,恶心!”

顾小楼狠啐了一口,荣三鲤哭笑不得,正要安慰他几句捋平他的逆毛时,霍初霄楼上走下,尾随其后的范振华匆匆地说:

“今天不吃了,督军有急事,改日再来。”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们就坐进汽车里,转眼消失在街角。

才出锅的红烧肉没人吃,荣三鲤随手赠给食客,走到柜台后面心不在焉地翻着账本。

对面常家饭庄还在装修,整日叮叮当当,敲得她心烦。

霍初霄人已经走了,身影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看他最近似乎与省长走得很近,两人会不会有什么计划?

或者说……陈闲庭有什么新计划?

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黄老头就笑嘻嘻地凑到柜台前,龇着那口大黄牙。

“老板,你跟督军大人聊得如何?”

顾小楼不满道:“关你什么事?卖你的粉皮去。”

他一点也不恼怒,继续赔笑。

“我看这人是个好伙子,长得那么帅气,还是督军,多少大家闺秀都高攀不起啊。老板你能结识他,恐怕是菩萨赐得良缘,千万不要因为一时任性,给错过了。”

“去去去。”顾小楼拿毛笔戳他,“你跟他说过几句话,就知道他是好人了?”

黄老头认真起来,胳膊架在柜台上,气势都足了不少。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跟他不熟,可他的鼎鼎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初东阴人伙同其他几国侵我国土,是陈总理领兵击退,将其赶到东部。督军大人曾有剿匪之功,现又成为陈总理的左膀右臂。假如陈总理是天上的玉帝,那督军大人怎么说也是个太白金星,赫赫战功,你敢说他不是好人?”

顾小楼无话反驳,可心里是很不认同的,黑着脸将他轰开。

黄老头边走边摇头,觉得他是小孩,认不清状况。

他心里气得要命,回头问荣三鲤:

“你也觉得他是太白金星吗?”

荣三鲤忍俊不禁,“黄老头有哪一天不是喝醉的?你信一个醉鬼的话。”

“不说他,你就说你觉不觉得他是。”顾小楼认真地看着她,非要一个答案。

荣三鲤抿唇想了想,捏着他的脸说:

“他要是太白金星,那你就是我的孙悟空。”

“啊?”

“无所不能,护我周全。”

顾小楼忿忿的心情因这句话,陡然平静下来,好似往心房里灌入一碗热汤,暖的不得了。

他是她的孙悟空……尽管话中安慰占大部分,可他还是开心的不得了。

荣三鲤见他终于不纠结了,就上楼去,看看霍初霄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小兵们的工作已完成,包间里焕然一新,荣三鲤原来买的桌椅装饰都是周边几条街的酒楼中档次最高的,现在被霍初霄换成了更贵的款式,简直有点金碧辉煌的意思。

半人高的落地花瓶上,画着缥缈悠远的山水,几只新鲜的百合花插在里面,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荣三鲤忍不住摸了下卷曲柔嫩的花瓣,蓦地想起霍初霄在厨房说得话,触电般收回手,匆匆走出包厢。

霍初霄那天去得急,她以为至少又要消失几天,谁知翌日下午就有小兵开车接她去霍公馆。

到霍公馆一看,霍初霄根本不在,原来又去省政府开会了,晚饭时才回来,想吃她做得菜。

荣三鲤还真就开始做了,她会得不多,都是从曾爷爷菜谱上学来的,让小兵们备好黄鳝腊肉香菇等物。

切切洗洗,弄到一半时,她纳闷了。

自己这么听话做什么?难不成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他的话,想知道他所说的真相是什么?

恐怕只是个诱兽进笼的钩子罢了。

新鲜食材顿时变得很不顺眼,就此甩手走人有点夸张,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拿他当个试验品好了。

荣三鲤本人没什么做菜的天赋,只会规规矩矩地照着菜谱做,一直很想跳出那些文字自创几道菜,但是怕把食客们赶跑,所以从来没试过。

既然今天霍初霄点名要她做,还没规定做什么菜……荣三鲤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大干了一番。

夜幕降临时,霍初霄回家。

还未下车他就闻到饭菜的香味,浓郁扑鼻,只是……这香味怎么怪怪的?

走进餐厅,系着围裙站在桌边的荣三鲤回过头,笑容温婉,犹如一个贤惠的太太。

“回来啦,晚饭已经做好了。”

霍初霄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垂眼看向桌上唯一的盘子,浓眉微皱。

“这是什么?”

荣三鲤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好似洋行里的漂漂亮亮、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女店员。

“这道菜叫吉祥如意龙凤呈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煲。”

“简单点。”

“黄鳝炖小鸡。”

霍初霄抬起眼帘,“这也是你曾爷爷走访天下得来的名菜?”

荣三鲤笑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是说无论我做得什么菜,你都爱吃吗?难道督军大人也跟那些花花公子一样,说得都是不走心的调情话?”

霍初霄点了点她,“当初在平州时,你可没这么伶牙俐齿。”

荣三鲤抬高下颌,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霍初霄拿起了筷子,让她也坐下。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来尝尝这道吉祥如意龙凤呈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煲吧。”

黄鳝是河腥,小鸡乃土腥,如不采用合适去腥手段,都难以入口。

荣三鲤只在煲中放了一点姜片和五香,然后采用大量干辣椒中和腥味。盘子里飘了一层厚厚的红通通的辣油,鳝肉与鸡肉藏于其中,最顶上撒一层香菜和香葱,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吃了没几口,小兵就急急忙忙来给他们送手帕,辣得两人满头大汗。

吃完饭后,或许是神经还没有从辣味中恢复,霍初霄竟然没有挽留就放她走了,只是第二天下午,再次让人把她接来,并且持续了好几周。

这些天里,荣三鲤把自己能想到的搭配都做了一遍,霍初霄照单全收,从没提出过异议。

然而在某一天,范振华突然鬼鬼祟祟地把她拉到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地说:

“你以后别放那么多辣椒了,督军大人不吃辣。”

“那他为什么还吃?”

荣三鲤仔细回忆在平州的日子,惊讶地发现,他们当时基本一见面就上床,根本没吃过几次饭。而她天天想着离开,自然也没注意他到底喜欢吃什么。

范振华说:“他为什么吃,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督军大人从不曾如此关心过谁,荣小姐,你不回应就罢了,别装傻。”

范振华说完就放过了她,去书房外等候霍初霄的吩咐。

荣三鲤走进厨房,看着小兵们已经为她准备好的食材,本来打算做麻辣芝麻鸭的,现在改了主意,做成五香酱鸭。

霍初霄吃完后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今天的菜很不错。”

荣三鲤笑笑,没说话。

晚餐结束,她照例被送回锦鲤楼,进门后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愣了愣,很快猜出他的来意,当着食客们的面,落落大方地微笑道:

“贺老板来结账的吧,来,跟我到后院。”

贺六起身跟在她身后,她一直把他领到卧室,关上门后即收起笑容,低声问:

“如何?”

“你的消息果然准确,他的确有此计划。副帮主说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手,否则我们将再无反击之力。”

……

两人在卧室里洽谈许久,直到顾小楼来敲门,荣三鲤才端正脸色站起身,边开门边说:

“贺老板,锦鲤楼长期合作的鱼贩就你一个,结账也结得勤快,你可不能以次充好,跟别人似的糊弄我们呀。”

“是是,荣老板放心。”

贺六点头哈腰地走出去,手里拿着几个大洋,看见顾小楼后打了声招呼,就直接离开了酒楼。

顾小楼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嘴中嘀咕道:“这个贺六,鱼没送来几次,结账倒是很积极,生怕我们欠他似的。”

荣三鲤笑道:“他这人老实本分,从不缺斤少两,积极点就积极点……你找我做什么?”

顾小楼想起来意,忙说:“桂花婶看现在店里生意不忙,想托你写封信,正好待会儿回家的时候寄出去。”

“你怎么不帮她写?”

“我的字没你好看嘛。”

荣三鲤道:“好吧,给谁写?”

“她在沪城上大学的儿子。”

荣三鲤与他来到大堂,刘桂花已经抱着纸笔候着了,店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食客。

她接过来,找到一张空桌子,铺平纸研好墨,提笔问:“想跟他说点什么?”

刘桂花紧张地思索,片刻后道:

“呃……你就问他今年什么时候放假,放假能不能回家一趟?我们都一年多没见面了,不知道他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这孩子特别节省,在家时什么好的都让给我们吃。唉,读书也是个辛苦的活计,得动脑子,听说有把头念秃了的、有把眼睛念瞎了的,他可千万别这样……”

她平时木讷少言,一提起儿子就特别兴奋自豪,有千万句话要说,聊着聊着就跑偏了。

顾小楼咳嗽了两声提醒她。

“桂花婶,你说这么多让三鲤怎么下笔啊?挑重点。”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重新整理想说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关心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与天下父母无异。

不过啰啰嗦嗦地写了半张纸后,刘桂花说得一件事,让荣三鲤停笔,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他爹说了,让他今年夏天一定要回家,我们替他说门好亲事。”

荣三鲤说:“可他大学还没毕业,年纪也不大,二十罢了。”

“那要什么紧呢?他们学校每年都有60天的暑假放,正好趁这段时间回家相亲完婚,最好再生个大胖小子。等开学了,他就回去接着念书,媳妇跟孙子留在家里,由我们照顾他们,省得再过几年,想帮忙都帮不上了。”

荣三鲤皱眉问:“他自己有这个意愿吗?”

“年轻人哪儿会想那么多,不都是爹娘帮着计划的。”刘桂花挥挥手,“老板你别担心,就这么写。”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事,别人插不上手。荣三鲤虽觉得会影响学业,却还是帮着写完了。

封信的时候她随口问道:“现在离放假也没多久了,你们这么着急,该不会已经找好人家了吧?”

刘桂花没来得及回答,黄老头就得意地插话道:“那可不是……多亏了你给我们发工钱,不然一时间还真攒不出彩礼钱。”

“谁家的姑娘啊?附近的?”

黄老头摇头。

“我托人去乡下说的,长得皮白肉嫩水灵灵,有双八寸的大脚,能干活,好生养,两块大洋就能娶回家。可惜就是不认识字,不过也没关系,我儿子认识就行了。”

荣三鲤试探地问:“你不觉得两人可能谈不来吗?”

他儿子在沪城念大学,这姑娘却大字不识一个,根本是两种不同的人,又不认识,短短七十天里就要结婚生孩子,堪比母猪配种了。

黄老头笑道:“女人嘛,能生孩子能干活,那就没什么可挑的了。尤其是人家才十七八岁,正是嫁人的好年纪。等再大一些,就成了那什么……昨日黄花,谁还敢要啊。”

顾小楼一拍桌子,指着他骂:

“疯老头你胡说什么?年纪大的人怎么就成昨日黄花了?你别指桑骂槐啊我跟你说!”

黄老头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才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锦鲤楼掌柜,正是他口中“年纪大嫁不出去”的女人,顿时坐都不敢坐了,腰弯得像一只大虾,冲她赔礼道歉。

“都是我嘴欠,喝多了管不住舌头……老板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说得人里不包括你。你不是一般人,拖到三十岁也嫁得出去啊,何况你又不是没男人,督军都天天来看你呢,全锦州城里谁有这个福气……”

荣三鲤没多大反应,顾小楼越听越觉得烦,让他不会说话就滚一边儿去。

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笔,她吹了几口气,待墨迹干掉后递给刘桂花。

二老打烊回家时绕路去邮局寄出,花了几角钱买得一张邮票,令刘桂花心疼不已。

之后他们就开始日日等待儿子的回信,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儿子的回信还没到,常家饭庄却重新开业了。

开业那天还是冷冷清清,常鲁易不改他的抠门作风,尤其是平白无故损失近六百大洋后,他恨不得把桌椅碗筷都卖了填亏空,让食客用手捧着吃饭。

因此那天他没摆酒,打了一串小鞭炮,给路过的人发了几颗劣质水果糖就算开张。

街上谁都知道他家增加了住宿一项,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去住。

永乐街鲜少有外地人来,街上店铺做得都是周边百姓的生意,在家住得好好的,干嘛去住客栈?

开业第一天,除了几个与他关系很好的老食客去热了下场子外,基本没人跨过他家的门槛。

荣三鲤下午出去买了点生姜大料,进门时感觉一道怨毒的目光落在背上,回头看去,只见常家饭庄大门边,黄润芝憔悴的脸一闪而过。

她当做没看见,正过脸笑吟吟地跟食客们聊天。天南地北,无所不能谈。

直到重新开业第五天时,已经改名为常家客栈的常家饭庄才迎来第一波住宿的客人。

当时天色都还没亮全,荣三鲤被一阵吵闹声吵醒,推开窗户朝外望,发现微光之中,一群打扮奇怪的人走进常家客栈,牵着马和狗,一同进去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箱盖上开了口,里面传出咚咚响声,装得似乎是活物。

由于人多,东西杂乱,他们在外吵了好一阵,才全部进入客栈。

之后吵闹声依旧不绝于耳,操着全国各地陌生的口音,说话像吵架似的。

荣三鲤睡不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天亮后,院中传来顾小楼劈柴烧水的动静,她才穿好衣服出去。

“对面怎么了?”

顾小楼也被吵得不轻,一醒来就去打听情况,转述给她听。

“他们家住进了一个马戏团,据说休整几天后就要去西街口搭场子演出了,得住一个多月呢。”

所以那些木箱子里头,装得都是用来演出的动物?

荣三鲤点点头,“那等他们开始后,我们也去看看,你都好久没休过假了吧。”

顾小楼挠挠头,“我不要休假,天天算账挺开心的。”

尤其一想到锦鲤楼是他帮三鲤开起来的时,他身体里就充满了无穷的动力。

荣三鲤摇摇头,走到他身边,纤细如玉的手指用力戳了下他的脑门。

“我的傻儿子哟……”

不要吃不要穿不要玩,整天只黏在她身边,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蘑菇一样,这可怎么是好?

早饭后,两人照例拿着钱袋,去旁边的菜市场采购一整天要用的蔬菜。

买完准备回家时,他们迎面撞上常鲁易。常鲁易身后已经没有跟班了,肚子还是那么大,却已不像之前似的贵气,而是一种病态的臃肿。

炒菜时会溅到油渍,他穿得是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肩上扛着好几把笤帚,怀中还抱着崭新的竹编簸箕。

他看见二人后,目光闪烁主动避开。一旁的小贩却与他打招呼,问他买这么多笤帚做什么。

他抱怨道:“还不是那些马戏团的人,养着一帮畜生,拉得比吃得都多,才半天功夫我家的笤帚簸箕就都用坏了。”

小贩道:“我听人说他们还养熊瞎子呢,真的假的啊?”

“可不是么?顿顿要吃肉,比人吃得多。”

“哎哟,我听说熊瞎子一巴掌能把人的脑袋拍下来,常掌柜你干嘛招惹这样一帮冤家啊?多危险。”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之前破了笔大财,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整天只知道抽鸦片,不归家。

常鲁易如今算是风光尽散,有苦难言,对谁都说不出口,摇摇头往肚子里咽罢了。

动物都关在箱子里,有马戏团的人看着,倒也没那么凶险。不过到了下午,有个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男青年飞奔进客栈,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常清廷抽鸦片抽过头,被送进医院抢救了。

荣三鲤当时在后院,不知道现场情况,只听说黄润芝当时就晕了过去,常鲁易则匆匆忙忙带上钱,与那个男青年奔赴医院看儿子。

次日上午,常清廷抢救成功,被抬回客栈。

常家饭庄总算热闹一把,许多人都跑去看,荣三鲤和顾小楼也不例外。

常清廷当初说不上强壮,但个子在那里摆着,又吃得好喝得好不用干活,身体还是蛮健康的。

可是现在呢?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瘦得犹如一具骷髅,脸色蜡黄,两眼茫然地睁着,似乎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有人问常鲁易详细情况,他什么也不愿说,只托人打听最近有没有人想买车,他家的汽车愿意降价转手。

这事让黄老头很开心,窝囊了十几年,如今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儿子马上就要成家了,大胖小子一生,大学毕业后当个大官,多牛。他家小子呢?阴间多个早死鬼罢了,哼哼。”

荣三鲤淡淡道:“别看热闹了,做生意去。”

锦鲤楼的人被她赶回酒楼,做事时还是忍不住讨论,最后统一意见——要是不想变成常鲁易这样,做人还是得大方点好。

常清廷自打被送进客栈,就没出来过。黄润芝也不端茶倒水上菜了,整天只负责照顾他,客栈几乎是常鲁易一个人打理。

马戏团仍住在他家,演出并未受到影响,按照当初宣传单上写得日子登台。

荣三鲤特地给大家放了一个下午的假,每人发几十文铜板买零嘴,带他们一起看演出。

马戏表演的确很精彩,那些锦州人见都没见过的野兽,在演员的教导下乖的不得了,让顶球就顶球,让钻火圈就钻火圈。

其中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个小男孩与小猴的表演。

两人共骑一辆木质独轮车,配合得天衣无缝。

战乱年代,能吃饱喝足已属不易,百姓们很久都没接触过这样的消遣,过了好几天都津津乐道。

这天下午,荣三鲤本来还打算带顾小楼去玩一玩的,大厨却匆匆跑到她面前,手里拿着芝麻油罐子抱怨。

“老板,咱们店里进了小偷,这些天老是丢东西!”

荣三鲤停下脚步,皱眉问:“怎么回事?”

大厨一一说来,第一次发现丢东西是前两天,他煮了一锅鸡蛋,准备油炸后做虎皮蛋的,谁知隔天早上就不见了,之后又陆续丢失腊肉咸鱼,甚至装在桶里打算带回去喂狗的剩菜也总少。

今天好了,香喷喷的芝麻油直接被偷空,他找不到小偷,才来求助于荣三鲤。

荣三鲤闻言终止看马戏的计划,对他说:“带我去厨房看看。”

大厨一边抱怨一边往前走,顾小楼在她耳畔悄声说:“会不会是他贼喊捉贼?我听黄老头说,这人的手可不老实,总偷酒楼的肉和米。”

荣三鲤没有立刻下结论,先到厨房看了一圈,发现进小偷的可能性很高,因为灶台上的调料罐子被弄得东倒西歪,收拾起来很费工夫。如果作案人是大厨,他犯不着这么给自己找麻烦。

“你去库房看看。”她吩咐顾小楼。

顾小楼很快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三、三鲤!不得了,库房也少东西了!”

“是什么?”

“我昨晚放在米缸里的一袋柿饼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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