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沿途询问, 向着黑暗怨气的源头走去。一路上经过不少村庄小镇, 绝望的哀苦和崩溃的咒骂不绝于耳,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和路德维希一路走,一路救人。
路德维希的名字和着光明新教一起,和神迹一起被带到一个个村庄。
维度在路过一个小镇之时,看到庄户们脸色红润、状态极佳, 正将行李捆在身上和牲畜上出行。这种不同让路德维希觉得诧异,上前询问, 里面有热心的人便一脸热忱地告诉他,有一支凤凰军, 无偿帮助染病的人们医治,并且保证只要加入凤凰军或是搬迁至凤凰军庇护的地方,便不会再被诅咒影响。
这个镇上的人原先将信将疑, 去了被称为“凤凰领”的地方一趟, 确实重新恢复健康,便连忙赶回家收拾东西去投奔。
路德维希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凤凰军?毫无疑问是克劳德手下的凤凰协会成军了。只是按照世界线还有一年的功夫,如今竟然提前了?
而且虽然如今这场疯狂蔓延的灾难是怎么回事无法确定, 但以空气中黑雾的波动来看, 与之前的梅萨小镇如出一辙,绝对是克劳德的手笔。制造出这场灾厄的人宣称施加拯救与庇护,背后怎么可能没有半点阴谋?
路德维希当即劝这些拖家带口的人仔细想想, 别贸然搬迁。如果是担心病疫, 去光明教廷不也一样可以求得帮助?
谁知原先热情解释的人立刻变了脸色:“我好心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你们倒来帮着光明教廷骗我?凤凰军让疾病的苦痛从我们身上远离, 而你口中的教廷呢?”
“你当我们没有人去过教廷祈求一丝祝福和治愈魔力吗?”他冷笑,面容因为恨意几乎扭曲,“无论怎样跪地哀求,发誓以最虔诚的信仰祈祷,都没有一个平民得到教廷的帮助,甚至,聚集的人多了,那群猪狗不如的畜生神官还肆意杀人来恐吓其他人。这样的教廷,你愿意去你就自己去吧,我们要去将我们当成人看的地方。”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路德维希听得骇然,柯林斯也是心里沉重。两人再不停留,直奔黑暗魔力扩散的源头。最终抵达的地方,竟然不是什么偏远的、光明教廷难以控制的村镇,而恰恰是伦巴第伯国的首都加坎纳。
也是光明教廷伦巴第分会就坐落的地方。
教廷分会门口的景象验证了之前那人的说法。
天空中厚重的黑雾已经凝结得连太阳的一丝光芒都让人看不见了,唯有教廷上空,魔法阵流动的魔力交织成一只半球形的屏障,牢牢扣在教廷建筑的上方,将教廷护在黑雾侵染不到的地方。
无数衣着普通或破旧的平民挤挤挨挨地站在高耸的院墙外,试图向着大门涌入,哭嚎吵闹之声不断,但教廷厚重的石门却牢牢紧闭。而沿着教廷的围墙,还堆叠着不少尸体,他们横七竖八地混杂在泥土里,被拥挤的活人们踩踏。
有时活着的人一个不小心栽倒,就被混乱而泥泞的鞋底踩在下面,凄厉哀嚎着,但再也站不起来。
墙外没有一个教廷人员,而墙头上高高站着穿低阶神官长袍的人,大声喝骂:
“滚开!你们这些臭虫、无能的渣滓、肮脏的混混!别用你们肮脏的手拍打教廷的门!……圣水?你们也配得上用圣水?!谁知道现在的瘟疫是不是你们这群恶心的下等人与牲畜混杂带来的?!你们竟还敢妄想进入教廷!”
说着,他手中的法杖一扬,雷电魔法冲着下面乌泱泱的人群劈头盖脸地砸,激起无数哀嚎痛叫,好像猎人在围猎场肆意捕杀被控制在一小点范围里的猎物,恣意而残狞。
这场景看得人毛骨悚然,仿佛将人性和灾难最黑暗最不幸的一面尽数倾倒在眼前。
即便之前有所听闻和猜测,但这实打实的人间惨剧还是叫路德维希他们震惊到失语。
柯林斯出身农家,感同身受,拳头已经牢牢地攥了起来。一缕妖艳的红色火苗从指缝弹出,仿佛恨不得将眼前洁白的大理石塑造出来的、充满富丽堂皇的建筑群一把火烧个干净。
“团长!”
一个呼喊止住了柯林斯的举动。
他扭头看去,一个丰满高挑的红发女人,带着几十人向他的方向匆匆而来。正是和柯林斯保持着通讯的红龙佣兵团。为首的是副团长莫佳娜,他们完成之前接的任务后原本想去梅萨小镇和柯林斯两人会合,结果半途便遇到了黑暗诅咒蔓延的灾难,于是与柯林斯重新约定到事情的源头碰面。
“莫佳娜。”
柯林斯心情很差,只随意点了点头。路德维希得知红龙佣兵团前一天已赶到了这里,于是问他们有没有搜集到什么消息。
“是的。殿下。我们打听到了一些。”莫佳娜道,“三日前伦巴第伯国的光明教廷分会发觉了黑暗魔力的迹象,派出圣骑士团追查,并且追到了人。可对方很不好惹,手中有一件圣器,释放处理不断扩散的黑暗魔力。圣骑士被黑暗魔力影响,无法应敌,只能不甘心地败退。可没想到,那个黑暗法师安全脱身后,这些可怖的混杂了诅咒的黑暗魔力也没有消失,甚至导致大片大片的村庄染上疫病。”
接下来不过三日的功夫,整个伦巴第伯国已经笼罩在不祥的黑雾当中,人们接连发病,从症状来看是瘟疫。
“瘟疫诅咒……”
毫无疑问,这是克劳德拿的那个亡灵头骨的“杰作”。路德维希想了想就明白了。克劳德受了重伤,面对圣骑士的追杀,恐怕也是左支右绌,所以将手里威力最大、也最邪恶的武器拿出,用以回击。
“我听说附近有一支凤凰军可以治愈患病的人,是真是假?”
“据我们了解到的消息来看,是真的。”莫佳娜提到凤凰军的语气多有褒奖,似乎很看好和欣赏这支队伍,“只要进入凤凰岭,便能够感受到身上的病气甚至负面情绪逐渐消散,在那里待上两天就可以重新恢复健康。据传有一位善良的大魔导师坐镇,才有这样惊人的效果。这几天,已经有上万人拖家带口迁移到凤凰领居住了。”
她透露的内容让路德维希心里发沉。显然,黑暗教廷成功利用了这场瘟疫扩大力量,获得了声望和信赖。只是以黑暗教廷的魔法属性,怎么可能有治愈瘟疫的力量?
“是亡灵头骨。”很久没说过话的系统突然出声道,“亡灵头骨可以储存、释放负面气息,自然也可以吸收。吸收来的力量可以提炼转化成黑暗魔力。”
路德维希明白过来。克劳德用头骨释放出诅咒,再用头骨回收——回收的不仅仅是原本的诅咒之力,还有因为疫病带来的其他诸如仇恨、暴怒等晦暗情绪,简直如同放贷利滚利一般收集着负面力量,再拿来滋养克劳德。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增长实力,还赚到了人们的崇敬。
“要是我当时再多防备一些,直接把克劳德弄死,就没这出麻烦了。”他懊悔不已地对系统道。
系统反而宽慰他:“毕竟是扭曲世界意志的宠儿,你当时已经足够警惕,他还是照样逃走。现在你有了神力和信仰,再收拾他估计会容易很多。”
“收拾是肯定要收拾的。”路德维希目光扫过周围的惨象,眼神沉了沉,“但我的世界有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这个教廷……呵。都到了这里,不先把他们处理了,我良心难安。”
他压下对克劳德无耻行径的愤怒,问莫佳娜:“这里是怎么回事?教廷怎么会杀害平民?”
莫佳娜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痛恨和厌恶:“从三日前开始,越来越多病倒的平民涌向教堂求助,想要获得治疗与祈福,哪怕只是一点点圣水。
但教廷将他们全部拒绝,宣称圣水和神官没有那么多,他们还要保存实力努力对抗继续蔓延的黑暗魔力。但有人却发现,不少华丽的马车陆陆续续从后门驶入了教廷——上面的家徽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车里的是伦巴第伯国的贵族们。”
贵族大多用魔法天赋以及足够的药材,教廷的祈福和光明魔法对他们只是安慰作用。但他们全都进入了教廷的庇护范围。
然而没有一个平民——哪怕是病得最重的、奉上全部家财只求一点点圣水的平民——得到任何一点帮助甚至一个眼神。
恐惧和不安慢慢堆积着,渐渐发酵成了愤怒。
“就在殿下您和团长到来前不久,民众开始冲撞教廷的围墙。
但他们病弱,又没有魔力或武技,教廷则有着两千年前法圣布下的守护魔法阵,那些攻击甚至不会发出声响,便被直接化解。而被激怒的教廷人员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惩罚’——或者说‘屠杀’可能比较合适——下面的‘暴民’。”
而可怜的平民们,只能惊惶躲闪,但因为人挤人,逃都逃不掉,甚至在动乱和没有引导的盲目奔跑中发生踩踏。
路德维希的手指发出喀喀的响声,而柯林斯更是没有忍到听完,掌心的龙焰便爆发出来,向着高高的城墙飞去——
起初是小小一缕,但当它落在墙头,就仿佛是醇酒浇上了火焰一般,呼啦一下爆燃开来,将整道围墙笼罩在了猩红的火海。
方才还在墙头上骂骂咧咧的神官惨叫一声,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火球,熊熊地从城墙上坠落于地。
原本嘈杂的教廷周围一霎间鸦雀无声。
人们骇然后退,避让着围墙的高温,然后转过头,看向火光的来处。高大的青年眉目如削,略微凌乱的棕色头发在风里打了卷儿,薄唇紧紧抿着,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怒气。
他的掌心里跳跃着一簇火焰,那道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将钴蓝色染得近乎猩红。
路德维希看出周围人眼里的惊惧。
他们两个的装束显然是贵族或者神职人员,身后还跟着大批携带武器、看起来十分健康的战力。哪怕烧了一个神官,也只是让平民们骇然,绝不可能产生“他是为我们出气”这样离谱的想法,而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心下叹息,上前一步,半个身子挡住了双目猩红的龙族青年:“我是光明教廷比格兰公国的圣子路德维希。”
这个开场白让那些平民更往后瑟缩了一步。
“但我更愿意你们称我为光明新教的圣子。我身后的、将残暴杀害你们——光明神的信徒、我的兄弟姐妹——的渎神者处刑的,是我最亲密的骑士柯林斯。我们为你们而来。”
他将一路上重复得无比熟练的故事又一次娓娓道来,讲光明神如何全知全能、可以和每个人沟通,讲现在的光明教廷如何贪婪专横、自己如何不满,然后讲到神明是如何的明察秋毫、入他的梦赐给他神力,让他来拯救神的信徒。
“我的兄弟姐妹们,愿你们每个人健康如新春的麦苗,在光明神的恩赐下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
铂金色头发的少年扬手,一片璀璨便熟练地投向挤挤挨挨的人群。
温暖的淡金色大盛,一时间竟盖过了无处不在的黑雾。
流动的光芒闪烁着温暖而柔软的光,仿佛是无尽绝望中的一点希冀。
很明显的光明之力,有着治愈和恢复的功效。
一直半信半疑的平民们终于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迎上去,如同沙漠中渴极了的人碰到一瓶水,也不在意是不是有毒,不在意是真是假,只疯了一样地希望得到它。
他们敞开身体,张开双臂,渴求而欢呼地将那柔软的金色纳入身体。
他们沐浴在纯粹的光芒里,旋即张大了眼睛。
僵硬的青白色从他们的面颊上渐渐退去。
无力的四肢忽然被注入了力气。
这比什么都更能说服人,也比什么都更能让这些绝望的民众满足。
有孱弱的小孩子惊诧地看了看自己瘦弱但确实又一次可以掌控的手臂,“哇”的一声哭出来,拽着母亲的衣袖:“妈妈,我能动了!我能动了!”
“是的,是的,妈妈知道。我们能动了。”穿着肥大围裙的女人哭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语气是全然的哽咽,“神没有抛弃我们……我们活着……我们活着!”
我们活着。
啜泣从很微弱的一点开始,渐渐蔓延到所有人当中。
他们大哭着拥抱彼此,语无伦次地吟唱赞美诗,用最热烈最美好的语言歌颂神明——还有将神明的恩赐带给他们的少年。
他们这才费力地想起之前满心警惕时被忽略的来人的名讳,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呼喊与歌唱出那两个名字:
“赞美光明伟大的路德维希殿下——”
“赞美英勇正直的柯林斯大人!!”
“请允许我亲吻他们脚下的泥土,请允许我唱一首赞美诗!”
一张张脸上狂喜的泪水那样鲜明。
路德维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感受着汇入身体的热流——随着他走过一个个村庄和小镇,最开始几乎不易察觉的信仰之力,如今已经像小溪般不断注入体内,让他得以一直使用神力,目前魔力池却还是满的。
那些笑脸和奔涌的泪水让他觉得胸膛里的某个器官怦动着,鼓噪着,将血液泵向四肢百骸的每个末梢,暖得近乎烫人。
他伸手牢牢地握着身后柯林斯的手,手指轻缓地在对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抚过。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慰,安慰被平民们所遭受的一切勾起从前不幸的回忆的,他的骑士。
“我最忠诚的信徒,裁决无耻之徒这样的事情,要交给我亲自来啊。何必为那种渣滓气坏自己呢?”
他侧过头玩笑道。
柯林斯在他手指轻轻的拍抚中,眼底猩红一丝丝褪去,重新换上只有在注视路德维希时才会有的绝对专注与柔软。轻快的嗓音抹去了他心中升起的暴戾和混乱。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少年,倘若不是担忧会影响对方的声誉,必然忍不住直接将人搂在怀里狠狠地亲吻。
……怎么会有这样美好,这样光彩夺目到让人灵魂深处都在战栗的存在?
又怎么会有这样与他心意相通,总是懂得他细微感受的人存在?还愿意将那双本该俯瞰整片大陆的眼睛,温柔地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被眷顾着?
若非知道光明神的真相,他几乎也要歌颂神明将这个人送来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