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沈流萤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乍听得一旁啪啪啪一阵乱响,转头,只见方才还整整齐齐倒扣在一旁桌子上的一摞瓷碗全都碎在了地上,不止如此,放在桌上的一只小酒坛也被打烂在地,酒水洒了一地,真是一地狼藉。
不知何时跳到桌上去的白糖糕就蹲坐在桌角,定定盯着沈流萤看,一副乖巧又呆愣的模样。
碎了的瓷碗和酒坛就在桌子下方。
“白、糖、糕——!”沈流萤怒火上头,“你作死啊——!”
她不想赔银子!连铜板她都不想赔!
沈流萤被白糖糕激怒,完全忘了形象,大步朝它走去,抬手就朝它伸去。
白糖糕这回没有躲,竟是乖乖地蹲在桌角任沈流萤一把揪住它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要将你炖成干锅兔肉!”
却不想白糖糕乖乖任沈流萤逮住完全是因为它有后招。
还是卖萌的后招!
只见沈流萤的一巴掌就要狠狠地落到它的臀部上时,这小东西居然忽地抬起它那毛茸茸白净净的前爪,竟然——像对手指一般对起了它的小爪子!
沈流萤动作停住,下一瞬才又道:“卖萌也要炖了你!”
小东西继续对爪子,耸着毛茸茸的小鼻头,可怜兮兮的委屈小模样,当即萌化了沈流萤的心,使得她非但没有打它,反是将它抱到了怀里来,甚至还低下头将脸颊凑到它脸上用力蹭了蹭,欢喜却又纠结道:“小坏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可爱!?”
可爱得她都舍不得打它了!这还怎么好好教训它!?
白糖糕本是在卖萌逃过沈流萤的“打屁股”,倒没想竟有意外收获!以致这小东西有点懵了,讷讷的一动不动,只嗅着沈流萤近在咫尺的清香之气,心跳得厉害。
一旁的白华看着态度突然间大转变的沈流萤,不由失笑,正要说什么时,只听客栈的门忽被人从外敲得砰砰响,随即便有随行的护卫上前去开门。
大门才被打开,便见得来人匆匆又谨慎地问道:“敢问白华公子可是在此?”
白华敛了笑。
沈流萤亦转头朝来人看去。
未多久,一辆乌篷马车从客栈驶开,驶进了夜色里。
屋顶上,卫风一脸困倦,只见他微微睁着眼看着下边驶离客栈的马车,懒洋洋地对卫子衿道:“子衿啊,下去看看那沈家小姐可还在屋里。”
“是,爷。”
未多久,卫子衿重新出现在卫风身边,恭敬道:“沈家小姐不在屋中,兔子也不在屋里。”
“看来都坐上刚刚那辆马车了。”卫风打了个哈欠,“刚刚来的是顾照那个老家伙吧?”
“是。”
“这三更半夜的,盐帮的总瓢把子居然亲自来请白华小子,看来可不是小事。”卫风揉揉眼睛,坐起了身,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口吻,“莫非是他那宝贝儿子快完蛋了?”
一脸愁容的秋容瞧着卫风还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四爷,咱能不能先别管顾家少爷完了没完,咱能不能先管管爷?”
爷可是死皮赖脸地跟着那沈家小姐同白家主一起坐马车朝顾家去了啊,万一爷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怎么跟老爷交差!老爷不得扒了他的皮才怪!
“小容容啊,其实爷想问你啊,咱能不能不管那只死兔子啊?”卫风挠挠耳朵,反问。
“……”秋容欲哭无泪,当然是不能了!打死他他的答案也是不能!
“行了行了,别一副比吃了屎还难看的神情,让爷真想让你吃一泡屎看看你是不是也是这副神情。”卫风嫌弃地看着秋容,终于舍得站起来身,并将手朝秋容伸去,不情不愿道,“把那混馍馍的衣裳给我吧,我跟去看看。”
卫子衿默不作声,对于卫风,他从来只有遵从,没有疑问。
倒是秋容诧异道:“四爷自己去?”
“不然带着你俩招惹人注意?顾家府邸要是这么容易进,小无忧还会在这儿蹲了那么久日子?你俩老实在这儿呆着。”
“……是,四爷。”秋容不再说什么,只恭敬地将一直揽在臂弯里的长情的衣裳交到了卫风手里。
卫风将秋容递来的衣裳往手里随意一拢,那懒洋洋的困倦之眼瞬间变得清醒阴沉时,他的人如一只夜鹰般,从屋顶上掠开,顷刻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临城的盐帮顾家,说其是一座小型的皇宫,完全不为过。
不过沈流萤这会儿却无心欣赏这府邸的景致,她的心思全在她这一趟前来所要诊治的病患身上。
深更半夜,这盐帮老大亲自来请,必然是其子病情有异,否则这等老枭怎会亲自去请人。
据他所描述的他那独苗子的病情,她倒是非常感兴趣,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病患本尊,脉象无异,偏偏沉睡不醒。
倒是……
沈流萤低头看向非要跟着她一块儿来的正窝在她怀里的白糖糕,用力揪了一把它的耳朵,她为什么去哪儿都得带着这只毛茸兔子!?她再这么抱下去,就要变成“嫦娥二号”了!偏偏她还没达到嫦娥仙子那种美貌……
她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只坏兔子什么债啊?
白糖糕感觉到沈流萤的不悦,便讨好似的用下巴在她手背上轻轻磨蹭,然后昂头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好像在说“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似的。
沈流萤的气瞬间泄了。
只见她用指尖点点白糖糕的鼻头,看在你这么萌的份上,还是不生你的气了。
白糖糕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指尖。
沈流萤笑了。
白糖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白华这会儿也正转头来看她,正好瞧见她在笑着逗怀里的毛茸兔子,从侧面瞧着她,弯翘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勾着笑意的樱唇,尤其那双含笑的眼睛,没有寻常闺阁小姐的娇气与羞涩,只有朝气活泼与灵动,有着她自己的动人魅力,这是他见过的女子所没有的。
许是白华的注视太过专注,沈流萤想不察觉都难,是以沈流萤抬手朝自己脸上摸了摸,疑惑地小声问白华道:“白兄你这么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白华这才猛然回过神,随即别开眼转回头,心跳微快,忙找借口道:“没有,只是觉得流萤的兔子很是有趣。”
他怎又……失了神。
然白华的才说完,白糖糕便转了臀部来对着他,沈流萤又飞快地将它扭回来,让它面对着白华,然后对白华笑了笑,道:“那白兄你随便看啊。”
“……”白华忍不住轻轻笑了,“好。”
真是个开朗又纯粹的姑娘。
白糖糕则是死死瞪着白华。
“白公子,到了。”走了将近两盏茶的时间,亲自带路的盐帮第一把手顾照在一处庭院前停下了脚步,只见庭门的门楣上方悬着一块老梨木雕就的古拙匾额,上边刻着“临渊”二字,庭门边上植着几株翠竹,给人一种雅静的感觉,让沈流萤对这患病的顾家少爷的兴致更多了一分。
守在庭门左右的护卫见着顾照随即上前行礼,沈流萤多看了匾额上的“临渊”二字一眼,继续跟在顾照后边进了院子。
院中遍植翠竹,想来当是这顾家少爷尤为喜爱绿竹,否则也不会种了满院,然也因为这满院的竹子,给这庭院增添了数分的雅致宁静之气,难不成这顾家少爷身在堂堂盐帮,却是个文雅书生!?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明亮的夜灯与站在夜灯之下的一名又一名护卫,防守很严,可见这顾家少爷的病情很不一般。
盐帮顾家在生意场上与江湖上立位,仇家必不会少,而这院子里住的可是顾家的独苗,不知多少人想趁着此机会将这沉睡在床的独苗给宰了以给顾照心上一记重击,可惜,还从没有人到得过这院子,单从这些生长得极好的竹子就能看出,完全没有被伤到过的痕迹,这里又怎可能有危险发生过。
顾家少爷的卧房布置得并不富丽,而后与院中翠竹极为相符的清雅,可沈流萤的脚步将将跨进这卧房的门槛时,她怀里白糖糕那本是懒懒往下垂着的长耳朵突然竖立起来,便是它自己,都立刻站了起来,一副极为警惕的模样。
可惜沈流萤此刻只在意那顾家少爷的病情,并未多加在意白糖糕的一样,是以她没有发现,白糖糕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深处,正有隐隐的赤红之色在泛动。
“白公子,沈姑娘,请。”进屋的只有顾照、白华、沈流萤以及她怀里的白糖糕,其余随从全被留在了门外。
沈流萤是白华特意请来为顾家少爷诊脉的大夫,这是方才在来顾府的路上白华就已跟顾照道明了的事,顾照眸中有明显的不信任,但因为是白华请来的人,他也只能听白华安排,毕竟他们之间,有交易。
顾照站在床榻边,面色沉沉地看着沈流萤,虽然客气但语气还是有些冷道:“这便是犬子,还请沈姑娘为犬子诊脉,有劳了。”
沈流萤微微点头,先将怀里的白糖糕放到地上,再在一旁架子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最后才走到床榻边,在床沿上坐下了身,终是瞧见了这病重之中的顾家少爷顾皓。
约莫二十岁年纪,瘦削苍白的脸,双眼紧闭,鼻息均匀却有些微弱,身上盖着不合时节的薄被,薄被的下半段往下凹瘪,就好像是……他没有双腿,看着顾皓,让沈流萤觉得她好似看到了第二个沈望舒,难免心有叹息,是以在诊脉前不由问了一句:“顾帮主,贵公子这般睡着已有三个月之久?”
“嗯。”顾照的面色很凝重,“来看过的大夫已不知多少,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顾照迟疑少顷,又补充道:“老夫问了可是犬子双腿的缘故,大夫皆说不是。”
沈流萤微微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原来,真是失去了双腿。
沈流萤对这顾家少爷认真地察言观色一番后将他的手从薄被下拿了出来,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拿出脉枕枕到其手腕下,将自己的衣袖往回捋了捋,便将如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按到其手腕上。
白华与顾照静立一旁,顾照面上是明显的紧张。
沈流萤眼睑微垂。
这个脉象,状似正常,可正常之下却有极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紊乱,诡异得很,也难怪寻常大夫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明没有双腿,却——
就在这时,沈流萤右手心里的墨绿色流纹竟兀自晃动起来!
沈流萤微惊。
墨裳竟因顾家公子这诡异的脉象而醒来,必是有话要与她说。
沈流萤轻闭起眼。
少顷,待她重新睁开眼收回了手时,只听她问顾照道:“顾帮主方才前往客栈请白兄时曾说贵公子病况有异常,流萤需知这个异常在何处,不知可否相告?”
白糖糕蹲坐在沈流萤脚边,两只耳朵依旧竖立着,昂着脑袋死死盯着床榻上的顾家少爷看背绷得直直的,好似盯着一个危险人物似的盯着顾家少爷,而明明这顾家少爷对人没有丝毫的威胁。
“前去客栈之前,犬子忽然全身抽搐得厉害,老夫恐其有危险,遂急急去找白公子及沈姑娘。”顾照拧眉沉声解释道,紧着着急问道,“沈姑娘,不知犬子的脉象如何,沈姑娘可对犬子的情况诊出了一二?”
“关于贵公子的脉象,流萤诊着一些异样,但——”
“如何!?”还不等沈流萤把话说完,顾照便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何异样!?我儿的情况究竟如何!?”
“顾帮主不要着急。”沈流萤神色很是认真,“这个异样,流萤还不能完全确定,需明夜再来为贵公子诊一回才可确诊,未确诊之前尚不能告知顾帮主,还请顾帮主见谅。”
“明夜再诊一回?”顾照眉心紧拧,紧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不知沈姑娘师从何人?”
很明显,他这是不相信沈流萤,或许更是认为她不过是找机会想要靠近他的宝贝儿子另有图谋而已。
一直在旁静观而未插嘴打扰的白华这时微沉着声音道:“顾帮主若是信得过在下,就自当信得过沈姑娘。”
沈流萤听着顾照和白华的话,心里真是有些替这些封建的古人着急,本当是很简单的话偏偏要说的这么拐弯抹角,他们不累,她听得都累。
“老夫自是信得过白公子。”顾照默了默后沉声道,“既是如此,那明夜就再有劳白公子与沈姑娘再到敝舍走一趟,老夫送白公子与沈姑娘出府吧。”
顾照说完当即对白华做了一个“请走”的动作,一瞬也不愿意让他与沈流萤在这屋中多留。
沈流萤再看了床榻上的顾家公子一眼,这才低头唤蹲在她脚边的白糖糕离开,谁知这小家伙不动,她只好躬下身将其拎了起来,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而就在沈流萤转身之时,她忽然瞧见一旁的墙上挂着好几把打磨得尤为小巧且精细的刀,莹白有光,并非精铁,而是……硬骨打磨成的刀?
不仅墙上挂着,靠着墙而放置的长案上也摆着好几把类似的骨刀,甚至还有骨针,打磨得细长锋利,大可用做暗器。
这些东西……
顾照见着沈流萤注意到墙上及长案上的这些骨刀,便解释道:“犬子平素喜好收藏这些,并非什么稀奇之物,沈姑娘请吧。”
沈流萤微微点头,离开了。
白糖糕却从她臂弯里探出脑袋,朝那些墙上的骨刀看去。
骨刀的确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但是——
就在门扉被顾照从外阖上之时,本当在沉睡之中的顾家少爷蓦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竟尽是阴寒。
*
这一路出府,依旧是顾照亲自送,待到大门外沈流萤登上马车后,白华在顾府大门前稍作停留,并未急于登上马车,而是对身旁的顾照压低声音道:“据在下所闻,以往那些为贵公子诊过脉的大夫似都杳无声迹了。”
顾照眸中有寒芒一闪而逝,随即只见他笑了笑,道:“市井传闻,白公子不当相信。”
“这倒不是市井传的,百姓不知此传闻,不然这临城的官府可要忙得焦头烂额了。”白华浅笑,“在下也不过是稍有过耳闻而已。”
“谬传。”顾照道。
“在下亦觉如此。”白华微微一笑,朝顾照做了个告辞的动作,有礼道,“在下就此告辞,顾帮主不必再送。”
顾照回以一礼,很是客气。
可当白华与沈流萤所乘坐的马车驶离顾府时,顾照面上的客气之色瞬间被阴森所取代。
待顾照转身走过大门后的影壁时,忽有一道黑影来到他身旁,躬身垂首极为恭敬地低声问道:“帮主,可要动手?”
“不急。”顾照面色阴沉,“或许她能治好皓儿也不一定,当前不是得罪白家的时候。”
方才白华的话,言外之意已再明显不过,便是那个小姑娘的命,他盐帮不可乱动。
“是,帮主。”黑影恭恭敬敬道。
少顷,顾照沉沉叹息一声,那张沉稳果断且凌厉的脸上忽然满是沉重与哀愁,使得他看起来一时间好似老去十多岁一般,只听他叹息道:“若能救治好皓儿,莫说让出半个盐帮,就算让出整个盐帮,又何妨……”
*
马车里,只见白华面有愧色道:“这般晚了还让流萤跑这一趟,真是抱歉。”
沈流萤笑笑,道:“白兄客气了,我来这临城本就是为帮白兄而来,再说了,白兄既将我当朋友,就别跟我这么客气了。”
“……好。”白华这才温和地笑笑,却又在默了默后问道,“方才流萤为顾家少爷诊脉,可是诊出了什么异样?”
沈流萤不说话,只是毫不避讳地定定盯着白华瞧,瞧得白华颇为尴尬,忙问道:“可是我问了不当问的问题?”
瞧着白华一脸尴尬的模样,沈流萤不由笑出了声,道:“白兄啊,咱商量个事儿啊成不成?”
“流萤但说无妨。”这姑娘,真是给人的感觉与其余的姑娘不同。
“就是以后咱俩之间说话啊,白兄你能不能说的别这么……委婉?”沈流萤觉得这问题不说不行,总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累得慌啊!
白华微怔。
只听沈流萤继续道:“白兄你不就是想问我那顾家少爷病情如何,能不能治,以后这样的问题你就直问吧,反正咱俩是朋友,就别太客套了怎么样?”
在熟人面前还文绉绉的,这不是虐她吗?说来和那呆萌傻面瘫说话还真是不用考虑这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反正他也不大懂。
不知那呆萌傻面瘫怎么样了,溜哪儿去了?会不会现在已经溜回来了正在客栈里四处找她或者巴巴地等着她?
微怔中的白华被沈流萤的直接给逗得不由笑了,道:“自是可以,不过怕是流萤会觉得我无礼。”
“不会不会,自己人自己人。”沈流萤忙笑道,她压根就是嫌他们这些古人礼数太多!十分的不自在!
“不过怕是要和白兄说声抱歉,关于顾家少爷的病症,暂时还不便相告。”沈流萤抱歉道,毕竟她还不能完全确诊,“但白兄大可放心,此症,我能治。”
“我相信流萤。”白华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
“多谢白兄理解。”
这一路回客栈,本对白华很是敌对的白糖糕竟是乖巧了一路,非但没有敌对白华,甚至还不讨着沈流萤抱,而是乖乖地趴在她身旁,微闭着眼,似在睡觉,又似在思考着什么似的。
沈流萤与白华回到客栈时,夜已深极。
沈流萤没有躺下,而是将门窗关严实后才坐在床沿上,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右手掌心的墨绿色流纹,唤道:“墨裳,墨裳?”
只见她掌心里的墨绿流纹开始轻轻晃动,同时微微亮了起来,白糖糕就蹲坐在她腿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心里这诡异的流纹看。
“主人。”只听墨裳那虚无缥缈般的声音由那晃动微凉的流纹里传出,随即便听沈流萤问道,“墨裳可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墨裳很恭敬。
“墨裳你说。”沈流萤神色很认真。
“方才主人诊脉之人,主人莫要再管。”
沈流萤怔住,忙又问:“墨裳为何这般说?可是他的脉象太过诡异?”
“主人既已诊得出其脉象极其诡异,就当知如此诡异的脉象已非仅是病症,既非病症,就不当是主人一介医者当管之事。”墨裳缥缈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主人若执意要管,怕是汝会有性命之忧。”
“这么严重?”沈流萤拧起了眉心,她遇到过的怪异病症不少,可像顾家少爷这般的,还从未遇到过。
“是。”墨裳的回答可谓是干净明了。
沈流萤沉默,将眉心拧得更深。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墨裳轻轻叹息一声,道:“哎,依吾对主人的了解,此事若是不让汝管的话,汝怕是又要与吾还有墨衣闹性子……罢了罢了,随汝吧。”
墨裳的话才说完,沈流萤立刻眉笑颜开道:“我就知道墨裳最好了!”
嘿嘿嘿,相处那么那么久,她对墨裳和墨衣可是很了解的!尽管他们很严肃,但只要她需要他们帮忙的事情,他们从来都是依着她的。
“还望主人切记,若再去为今夜之人看诊,务必使用墨衣之力,届时再唤吾出来,仅以主人之力,解决不了此事。”墨裳与墨衣一般,向来都是不苟言笑,从不玩笑,偏偏沈流萤总喜欢与他们使性子玩闹。
“需要到墨衣?”沈流萤眨眨眼,却没问太多,只答应道,“我记住了。”
“倘若主人身旁能有人护着,当是最好。”墨裳又道,而当她说完这句话后,那本是晃动着的微亮流纹渐渐停止了晃动,当其完全静止下来时,那由其中散出的淡淡青绿之光也随之消失,一切又归于如常。
沈流萤收收手心,叹着气往后一倒,躺在了床榻上。
“能在我身旁护着我的人?”沈流萤想着墨裳的话,喃喃自语,而后扁扁嘴,有些失落道,“哥哥们不在,才不会有人想着要保护我呢。”
沈流萤才自言自语完,便觉有什么在摸摸蹭蹭她的手,毛茸茸的,弓起脖子低头一看,只见白糖糕正用它的脑袋在轻轻蹭着她随意搭在肚腹上的手,沈流萤随即提住它的两只小前腿,将她提到了自己眼前来,一边晃着它一边笑道:“白糖糕,你是不是想说你会保护我?”
白糖糕点点毛茸茸的脑袋。
沈流萤笑得更开心了,道:“知道你对我好,谢谢你啦,但是你这么一只小东西能做什么嗯?你没给我添乱我就满意了。”
沈流萤说完便顺势将白糖糕放到自己身上,正正好让这只兔子的脑袋搁到了她的……胸上。
白糖糕登时绷紧身子,两只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沈流萤倒是没注意到白糖糕的脑袋搁得不是地方,她没再看白糖糕,只是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它的耳朵及皮毛,又喃喃道:“客栈里不见那个呆萌傻面瘫了,应该是他的属下来将他领走了,别是被什么歹人给逮去了就成。”
“实在不行的话,明儿让白兄派人找找,那大傻像个孩子一样,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他有个什么好歹万一的,我也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真是的,就不能乖乖呆着不动?不是叮嘱过他了的?走了也不吭个声,要是再见到他的话,非教训一顿不可。”
“哎,也不知道家里情况怎样了,不知有没有人上门找麻烦,白兄说了已命人照顾着沈府,应该不会不靠谱吧?”
沈流萤说着说着,只觉眼睑愈来愈沉,倦意来袭,就这么睡了去。
白糖糕就这么趴在她的身上,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直到沈流萤完全睡去了,才见得它耸了耸毛茸茸的小鼻头,而后慢慢地从沈流萤手下把身子挪出来,从她身上挪开,在她身旁蹲了好一会儿后忽然跳下了床。
白糖糕跳下床榻后朝临街的窗户方向跑去,在它将将跑到窗户边时,只见月华透过菱格的窗户洒进屋中,朦朦胧胧,忽而见得一幢颀长的身影挡住月华,在地面上投下大片暗影。
墨发赤身,容貌绝美,他又如前边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忽然变成兔子似的倏地又变回了人的模样,毫无征兆!
与此同时只见长情紧张地转头看向床榻上的沈流萤,瞧见沈流萤睡得沉,他才舒了一口,幸好萤儿已入眠,否则……
而后,长情伸手将窗户轻轻推开,将手伸出窗外,随即便见有人从外边将揉成团的暗绯色衣衫扔到他手里来,同时见着卫风那正含着眯眯笑意的脑袋凑过来,长情一手接过衣裳一手一巴掌盖在卫风脸上,在将衣裳拿过来的同时将卫风的脸用力往外推,随即把窗户关上,完全不当外边的卫风存在着。
被阻拦在窗户外的卫风一脸怒火地瞪着窗户里边的长情,咬牙切齿小声道:“你这该死的小馍馍,你以为老子稀得看你女人!?求老子看老子还不看呢!”
长情丝毫不理会外边卫风的碎碎念,只面无表情地将衣裳穿好,穿好衣裳后依旧没有开窗理会外边的卫风,而是朝沈流萤的方向走去。
长情走到床榻边后,先是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熟睡中的沈流萤一小会儿,而后见着他在床前蹲下身,朝沈流萤的双脚伸出手,一手轻抬起她的脚,一手轻抓上她的鞋,他竟是——在帮她脱鞋!
长情将沈流萤已脱了鞋的脚轻轻放下后又抬头看了会儿她,确定她还睡得熟并未醒来后便将她的双腿轻轻慢慢地挪上了床,将她整个人在床榻上放躺好,末了不忘为她扯过薄衾来盖着身子以免受了夜凉。
经过长情这般轻轻摆挪,沈流萤依旧没有醒来,只是翻了身,将脸在枕头上挪了挪以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而长情之所以敢这般挪动沈流萤,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呆在她身旁已总结得出,这个姑娘一旦睡着,都会睡得颇沉,一些轻声响与轻动作完全对睡着的她没影响,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这般来挪动她,若她大半夜醒来看到他,日后见到他只该不愿意理会他了。
长情在床沿上坐着,看着侧身睡着的沈流萤,只见他将手撑在枕侧,朝沈流萤慢慢俯下身,微闭起眼在她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轻声道:“我来保护你。”
有我在,无人能伤你。
待临街的窗户再打开时,银月藏到了浓云后,夜色黑沉。
卫风双臂环抱在胸前,站在窗外的屋檐上,背靠着窗边的墙壁,朝后侧头看着站在屋里没有要离开意思的长情,笑得一脸嫌弃道:“干嘛呀?还不舍得走呀?就不怕那小姑娘听到咱们说话?”
“她不会醒。”长情面无表情。
沈流萤床头边的小几上此时放着一只铜制的小香炉,正有淡淡的青烟从铜炉上方的镂空小孔袅袅而出,床榻上的沈流萤睡得安宁又香甜,似入了什么好梦似的。
他给她点了些助眠的熏香,她不会醒来,不会发现他,更不会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哦?”卫风挑挑眉,转身就要从窗户跳进屋里来,“那咱有话屋里说,让我坐着说。”
谁知他才一转身又被长情一巴掌盖到了脸上,将他往后推,淡漠道:“你站外边说就行。”
“小馍馍!”卫风咬牙切齿,“你只死兔子!”
站在他身旁的卫子衿当即提醒道:“爷,您喊这么大声是要把白家主的影卫全招过来吗?”
长情紧着道:“不说的话那我关窗了。”
“小馍馍你就是个见色忘义的死兔子!”卫风怒瞪长情,一副要把他吃了的模样,却又在下一瞬将脸一撇,哼声道,“哼,爷是正常人,不和你这只死兔子一般见识。”
卫风说完便一屁股坐到窗台上,又警告长情道:“我坐这儿你要是再推我,我就打死你。”
卫子衿又在旁边实话道:“爷,您打不过莫爷。”
“子衿你少说一句!”
“是,爷。”
这一回,长情没有再将卫风推开,相反,他转了个身,也在窗台上坐下了身,就坐在卫风身旁,只不过一人面向里,一人面向外。
并不算大的窗户上挤坐着两个大男人,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偏偏这两人丝毫不觉有他,反是坐得很是自在的感觉。
“小馍馍这回倒是跟对了人,不废一分力气就进到了顾照的老窝里,还见到了那窝里的小崽子。”卫风依旧双臂环抱在胸前,“怎么样,顾家那小崽子情况是怎么样?”
“我并非是为了要查探顾皓的情况而进顾府。”长情道得不紧不慢,“我只是为了萤儿。”
若非为护得萤儿周全,他根本无需亲自去这一趟,顾家的事情,交给无忧来处理已足矣。
“这倒也是,这不算是什么大事,无忧就能搞定的。”卫风说着,抬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不过话说回来,这顾家的防守倒真是够严实的,我都得谨慎小心着不让被发现,也难怪无忧搁这儿呆了月余,好在你这死兔子没冲出来找我,不然我还得想着找个什么地方给你穿衣裳。”
卫风说完好一会儿,才听得长情不疾不徐道:“今夜无事,恐明夜只会是个不太平的夜。”
卫风浅笑道:“据无忧所查,这所有替顾家少爷诊脉看病的大夫可都没有活命的,顾家倒是有真本事,让手下边的人易容成被害的大夫,将这事瞒得顶好,啧啧,看来那沈家小姐有危险哟,难怪你不肯走。”
长情不作声。
卫风又道:“不过有白华那小子在,这种事情还不用你操心吧。”
“不一样。”长情只回了卫风简单的三个字而已。
正因白华,萤儿才会陷入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行行行,你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反正你就是头倔驴,你决定的事情可没人拉得动你。”卫风一脸嫌弃地摆摆手,“那沈家小姐的事情我才懒得管,你倒是给我说说在那顾家崽子的屋里有没有什么发现的?”
“骨刀。”
“骨刀?”卫风不解。
“嗯,骨刀。”长情微点头。
“什么意思?”
“明夜过后你就能懂了的意思。”
“……小馍馍!”
长情却是不理会暴跳的卫风,而是唤卫子衿道:“子衿。”
“莫爷有何吩咐?”卫子衿恭恭敬敬。
“替我转告秋容,让无忧即刻来见我。”
“是,莫爷。”卫子衿领命,随即转身退下。
“找无忧作甚?”卫风又问。
“问问发生在顾皓身上的事情。”长情并不拐弯抹角,“盐帮的事情该结束了。”
“哦?发生在顾皓身上的事情?”卫风挑挑眉,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除了骨刀,你可是还有什么不为常人所查的发现?”
“怨气。”长情并不像卫风一般多话,他的话,总以言简意赅居多。
“怨气?”卫风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嗯。”长情又是微微点头,“化不开散不去的怨气。”
“这么说来……明儿夜晚是要有好戏看了?”卫风笑吟吟的,边说边用小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转过来。”
长情竟是听话地朝卫风转过身,同时将自己心口前的衣裳往旁别开,只见他心口位置那道暗红色的符印在发着隐隐暗红色的光,卫风则是将自己淌出血水的掌心用力按到了长情心口的那道符印上,哼声道:“既然有事要发生,那就要保证你这副模样能一直维持,不然在人前突然变成一只死兔子,怕是你立刻就被人剁成肉泥了。”
只见卫风掌心里流出的血一接触到长情心口的符文上,那些符文顿时在他掌心下爆发红亮的光,卫风当即扯过长情的头发覆了上来,以免这刺眼的红光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却见长情那本是乌黑的长发在这刹那之间尽数变为纯白之色,便是他的眉睫也都是如此,而他黑亮眼眸,则是变作赤红之色!
他的肤色则是变得接近白色,纵是他身上本是暗绯的衣裳,也都因着他容貌变化而变作赤红的血色,这般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妖物。
就在这时,有血色从长情的嘴角流出。
卫风拧眉,当即收回手,就着衣袖按住自己掌心的血口子。
“这临城之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后日你必须跟我离开这儿去见老头儿,否则——”卫风眉心拧得极紧,神色冷肃,“你这身子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无妨。”长情只是抬起手,有手背拭掉自己嘴角的血,好似无所谓一般道,“死不了。”
“死倒是的确死不了,只是会让你变得于世不容而已。”卫风眼神阴冷,转头看向屋中帘子后的床榻方向,冷冷道,“你不想走,可以,那我明日便告诉那沈家小姐,你是谁,不对,应该是告诉她你是什么——”
长情霍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卫风看。
卫风却是无动于衷,“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后日你就老实跟我出发去见老头儿,不管这临城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你都得跟我走,否则我现下就走,没有我,你留在这儿也没用,一旦你失去人的模样,你就什么都做不了,莫说保护她,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长情沉默良久,才淡淡道:“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卫风当即就朝长情笑了起来,“听话就好啊,我的好、师、兄。”
长情一脸冷漠,道:“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去。”
卫风笑得得意,“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哟。”
长情则是在这会儿伸出手,飞快且用力地在卫风背上推了一把,卫风猝不及防,就这么被长情给从窗户上给推掉到了楼下,若非他反应够快,只怕会把腰给摔断了,偏偏他还不能大声骂,待他从新跃到窗户前时,长情已经将窗户给关上了,只听长情在窗户后边慢慢道:“师弟的存在就是要给师兄欺负的,自个儿玩去吧师弟。”
卫风怒得要砸窗户,偏生屋顶上有黑影闪现,他只能迅速从窗户前离开,匿进夜色里。
可恶的小馍馍!你给我等着!
黑影停到了方才卫风所站的地方,沈流萤那屋的窗户前,静观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屋内的长情视窗外的影卫于无物。
寻常影卫想要发现他们,永不可能。
长情低头看向自己心口上的符印,待符印上的红光完全消失不见,他的胸膛又是光洁无暇时,他的容貌重新变回了正常。
他的那副模样,绝不能让萤儿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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