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件官绿色棉袄,姜黄色裙子, 梳个双环髻, 两只耳朵冻得通红, 才进门就“扑通”跪在杨萱面前, “二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奶奶吧,我们奶奶实在没有活路了。”
杨萱尚未瞧见她的面容,一时没想起是谁,遂问道:“你们奶奶是谁?”
那人抬起头,“姑娘, 我们奶奶就是大姑娘。”
杨萱这才认出她,忙叫她起身,“怎么回事,快进屋里说。”
素绢摇摇头,“不进去了,我不能多耽搁, 奶奶身边没人伺候……奶奶生哥儿时,身子受了损, 一直没调养好。太太不但不请郎中瞧病,反而三天两头责骂奶奶, 奶奶没办法只能拿出体己银子请郎中,可她嫁妆有限, 加上太太三五不时地搜刮, 早就没了。这一冬天, 屋里连个火盆没有,都是硬熬着,昨天二少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三更半夜跑到奶奶屋里……奶奶早晨起来就觉得浑身不利索,姑娘跟我去瞧瞧,只怕奶奶日子不多了。”
春桃闻言,从院子走过来,“啐”了素绢口,“姐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还没出正月,说这么晦气的话。”
素绢连忙又跪下,“我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姑娘恕罪。”
杨萱温声道:“你起来吧。”
对于杨芷的处境,她感同身受。
夏太太爱财如命,不管是谁生病,哪怕是夏怀宁,只要没有大碍死不了人,她就很难从手里放出银子请郎中。
而且,也是话里话外地搜刮她的嫁妆。
可她嫁妆多,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夏太太不狮子大开口,一般三两五两的,她也就给了。
可杨芷陪嫁的银子超不过百两,不可能经得起夏太太这般搜刮法。
夏太太得不到钱,嘴头上的话肯定不中听。
尤其杨芷太早破身,比前世的她还要早半年,又太早生养,身子亏损是一定的。
杨萱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杨芷在夏家过得肯定不好。
不管怎样,杨芷总是杨家人,况且曾经也有情分在,杨萱不可能视若无睹。
想一想,回屋取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对春桃道:“我先去看看大姑奶奶,再去吏部找程大人。若是中午回来得迟,你们就先吃饭,不用等。”
说罢,带了蕙心往外走。
春桃连忙打发邵北跟上去,“这小子腿脚利落,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回来报个信儿。”
杨萱笑道:“他才来没几天,京都的路不熟,能指望得上?”
邵北很不满意自己被小瞧,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我记性好使,再远的路我只要走一遍,肯定能顺着原路回来。”
杨萱忍俊不禁,“那你就跟着,记着到了别人家,别胡乱说话别到处瞎跑。”
邵北干脆地答应声,欢天喜地地跟在蕙心身边。
出了胡同口往北走,是灯市胡同,穿过灯市胡同继续走两条街,往东拐是隆福寺,再往北是金鱼胡同,金鱼胡同北面就是夏家所在的干鱼胡同。
干鱼胡同一排五家,头上第二家就是。
看着春联都遮不住的破烂大门,杨萱感慨不已,停住步子,“要不要进去通报声?”
素绢苦笑道:“夏家没这个规矩,直接进去就行。”
引着杨萱进门,又走进二门,拐到跨院去。
一路竟是没见到下人,也没见到前世的孙嬷嬷和张嬷嬷。
走进跨院,素绢道:“大爷在东次间养病,所以奶奶一般歇在西次间。近些日子大爷身子强了许多,这会儿应该到外面溜达去了,不用特地拜见。”
杨萱客随主便,自然没有异议,跟在素绢身后,径自进了西次间。
看到合衣靠在迎枕上的杨芷,杨萱吓了一跳。
上次在清和楼见到她,她还是面带红润,又因穿着水红袄子,带着赤金簪子,显得很精神气派,而现在,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也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乱蓬蓬地束在脑后。
整个人瘦的完全脱了形。
而且,屋里似乎许久没有开窗,被子也好像许久没有晾晒过,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酸腐气味。
杨萱黯然神伤,缓步走近前,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瞧过郎中没有?”
杨芷抬头看着她柔嫩如刚剥开的鸡蛋般的脸颊,自嘲地笑笑,“还能怎么回事,你也都看见了,是我命不好,嫁进这么个破烂家,穷得叮当响。”
那也未必,杨萱心里否认。
姚兰家里更穷,可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几个女孩都教养得知礼而且能干。
夏家比姚兰家中强,如果能用心过,日子不会差。
不过有夏太太在,夏家已经从根上烂掉了。
杨萱自不会在杨芷面前说这些,只问道:“你特地打发素绢找我来,我能做些什么?”
杨芷木木地道:“我身上一身的病,又没得吃没得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接我回去。”
杨萱愣了下,“你是想和离,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杨芷浑不在意地说,“谁愿意要谁养,跟我没关系。要是实在没人要……我也只能拖拉着带。”
杨萱真正愕然了。
前世夏太太看她百般不顺眼,但对夏瑞却像眼珠子似的,恨不能天天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大孙子”地叫。
这世,怎么就变了呢?
默一默,开口道:“你先考虑一下,把孩子的事情想清楚,如果真打算走,拿了和离书之后让素绢给我送个信儿,我来接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现今也是住在别人家里,接了你也只能把你送回大兴,田庄清静,正适合养病。”
杨芷盯住她看两眼,轻声道:“好,你别恨我就好。”
杨萱听着话有些奇怪,正要再问,杨芷已经躺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我有些倦,要睡会儿。”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走到外面。
料峭春风迎面吹来,消散了屋子里那股酸腐气味,令人精神一振。
杨萱唤了蕙心与邵北,“走吧”。
还不曾走出跨院,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人,穿件宝蓝色长袍,腰间戴着碧玉佩,长一双桃花眼。
不是别人,却是夏怀宁。
这半年,夏怀宁也明显瘦了许多,脸上带着股狰狞,见到杨萱,唇角却弯了弯,笑道:“萱娘?”
他被割了半截舌头,话说得不利索,含含混混的,“……就知道萱娘性子软,只要杨芷去请,你肯定会来。”
那双桃花眼贪婪地盯住她,就像遇到耗子的猫,眸光里满是自得与笃定。
杨萱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隐约猜想到什么,却是不敢置信地问:“是你让杨芷找我?”
夏怀宁得意洋洋地说:“要不怎能请到你?我当不了官不要紧,能有你陪着也知足,萱娘,你就从了我吧。”
举步上前,抬手就要去摸杨萱脸颊,杨萱忙闪身躲过,喝道:“夏怀宁,你舌头被割还不长记性,信不信只要你敢碰我一下,那只手也保不住了?”
夏怀宁抬起手看了看,“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不能做官,要手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好拉着你一起……萱娘,咱们俩既然能重活一次,肯定还会重活第二次。可我不能白死,临死前总得受用一次。”
面容一变,狰狞地朝杨萱扑来,手堪堪触到杨萱衣襟,冷不防旁边窜出个小子,抬脚踢在他小腹处。
夏怀宁忍痛看去,见是个八~九岁的小子,没当回事,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兔崽子,敢动二爷?”
话音刚落,膝头又捱了一下子。
夏怀宁恼怒不已,扬声叫来小厮长福,指着邵北,含糊不清地说:“把那兔崽子捆起来。”说完又招呼素绢,“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小丫头也捆上。”
邵北毕竟岁数小,体力跟个头都比不上长福,虽然会武,可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摆脱长福,那边蕙心倒是占了上风,可她被素绢扯住裙子,也是走不开。
杨萱见势不好,提起裙角匆匆往外跑,夏怀宁紧紧跟在后面,堪堪只差一臂之隔。
眼看就要跑到门口,大门处突然出现一人,挡住了杨萱去路。
那人身材高大,穿件厚厚的青布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