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等人才开始就学, 等到学画岂不要到一年之后?
杨萱将李山此话当成戏言,一笑便罢。
却不知李山是当真想要教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遍, 两人并肩站在案前相视而笑的情形。
只是,现下他主要职责是教授两个小的读书, 还得抽空温书, 以便明年开恩科能够考中进士。
而且杨萱也忙,前几天刚做出夏衫, 这会儿又打算买布做秋衣了。
李山家境富裕, 往年在家时, 母亲总是冬天里把春天要穿的衣裳做出来,夏天会把冬□□裳拿出来拆洗晾晒,事事都准备在前头, 这样即便临时变天也不愁没衣裳穿。
看到杨萱也是如此打算, 心头更多一份欢喜。
他画完牡丹并没有立刻交给匠人去刻, 而是揣摩着改动几处过于纤细绵密的地方, 然后又画了粉色桃花、鹅黄水仙和紫色鸢尾。
四种花同样凑成一套。
待印章刻出来,李山主动跟杨萱商议配色。
此次花卉比之前的印章复杂,要先将各色颜料调出来, 用毛刷蘸着红色刷到花瓣上,另换笔蘸绿色刷到枝叶上,不能有分毫过界, 再然后摁在宣纸上。
力道要控制好, 轻了颜色浅, 看不出纹样,重了颜料会洇开,轮廓模糊不清。
两人趁着中午歇晌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尝试了好几种配色,终于选定用淡黄素宣配粉色桃花,淡青素宣配鹅黄水仙,葱绿素宣配着大红牡丹,牙色素宣配紫色鸢尾。
此后李山就有了事情做,吃过午饭就开始盖印章,盖完一张,杨萱就摆在旁边阴干。
有时候春桃洗刷完碗筷会将杨萱替换下来,杨萱并不走远,也在一旁坐着缝衣裳。
院子里没栽桂花树,而是栽了棵梧桐。
梧桐树容易活,长得快,三月里买回来时刚一人多高,这会儿已经亭亭如盖了,恰能遮住一方石桌。
偶有微风吹过,树叶婆娑,带来习习凉意,比屋里凉快得多。
杨萱是给萧砺做衣裳。
去年萧砺带走的连夹袄带外衫一共五六件,都将近一年了,尤其他风里来雨里去,兴许早就不成样子了。
说不定他那天就会回来,早点预备着,免得他回来没有现成的衣裳替换。
萧砺不爱花哨的东西,杨萱便也做的简单,浑身上下连片竹叶也不绣,却是在配色上下工夫,靛蓝色的裋褐滚一道荼白的宽边,鸦青色的长袍加上浅灰色护领,又做了件宝蓝色直缀,因嫌太过亮眼,又沿着衣襟袖口密密地缀一道石青色牙边。
李山看在眼里,估摸着衣裳大小,像是自己的尺寸,可杨萱做完一件又做一件,却迟迟不拿出来,也不见松枝穿。
而给自己做的一身襕衫也是用得极好的杭绸,清爽的玉带白陪灰蓝色腰带,袍襟处绣一丛翠竹,非常雅致。
却是出自文竹之手,而非杨萱所做。
李山心头纳罕,又不愿胡乱猜测,索性开口询问,“杨姑娘是给谁做的衣裳,先后做了好几件?”
杨萱愣一下,并不隐瞒,“是给屋主萧大人的,他在危难之时收留我们姐弟,容我们在此居住,我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做几件衣裳聊表心意。”
李山见她答得坦诚,长舒口气,不再多疑。
头一批纸笺做成,杨萱没送到醉墨斋去,而是按照李山所说,挑了几家生意好的青楼,跟食盒一道送。
没过几天便有人找到沁香园想买纸笺,还问有没有熏过香的。
来人是偎翠楼的,姓钱,约莫三十五六岁,留一撮羊角胡子,显得很精明的样子。
松枝谨慎地回答:“纸笺是我们东家为答谢您这边一直照顾生意,因为太费事,只做出半刀纸,都分给老主顾了。要是您想买,我得回去问过东家才好回话。”
那人捋着羊角胡子笑道:“这个我们杜妈妈心里有数,我们暗中打听过,左右几家都没得着纸笺,连同勾栏胡同和演乐胡同一共只五家得了,而且是生意最红火的五家……还请小哥转告贵东家,纸笺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了,价格方面,只要别离谱,一切都好商量。”
松枝回去将原话跟杨萱叙过,杨萱沉吟片刻道:“这几样素宣价格不一,有四百文一刀,有八百文一刀,再加上油墨颜料,请匠人刻印章的工钱,以及李先生每天的辛苦,就卖二两银子一刀,若是行,就定下契书签字画押,不行的话,咱们另寻销路。再有,她们熏衣裳顺便把纸笺熏一熏,咱们这边人手不够,还得特意买熏香,不划算。”
松枝在中间传过几次话之后,杨萱与偎翠楼那位姓钱的男人约定好在沁香园碰了面,立下文书,这半年杨萱所做纸笺均以二两银子一刀的价格卖给偎翠楼,不得另卖别家。
半年之后另行再议。
姓钱的男子精明,怕半年后有别的人也如法炮制,纸笺价格自然会降,他再花这么多钱买就亏了。
杨萱也在担心这个,毕竟画幅画刻个印章,并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没准过几个月,京都里的铺子都就卖纸笺了。
总得要时不时想出新点子才好。
一晃眼,七月过去了,等过完中秋节,天气已渐渐凉了。
朝中政局渐稳,官员也不再变动。
杨萱终是结交人少,得知消息也慢,好地方的屋子不等落在经纪手里就已经有了买主。
倒是松枝访听到一处极便宜的院子。
就在干面胡同前面的石槽胡同,是个三开间的一进院子,东西厢房和倒座房都齐全,但是非常破旧,屋顶跟院墙都要重新整修。
可要价也便宜,才二百两。
杨萱贪图离干面胡同近便,以后松枝跟文竹成亲之后可以住,又让松枝去打听,问屋里是否死过人,是否有不妥之处。
松枝打听之后,回道:“只有老死过人,没有暴病或者离奇死的,主要是房子太破,有钱人家嫌麻烦,没钱人家觉得整修另外花银子,不如买回来就能住,所以没卖出去。”
杨萱放下心,痛快地把院子买下来,对松枝跟文竹道:“整修的事情还得交给你们俩人去办,连屋顶带门窗尽都换成新的,屋里家具也一并量好尺寸去找人做,等萧大人回来,请他替你们把亲事办了,就在这屋里成亲。”
文竹羞得满脸红涨说不出话,松枝却“噗通”跪在地上,“姑娘大恩大德我都记在心里,往后定然千倍百倍回报姑娘。”
杨萱笑道:“你不用回报我,只千倍百倍待文竹好就成。”
若非文竹帮她掘开洞口,将她推出墙外,想必她会跟辛氏一道下狱,又怎可能委托到范直头上,替他们走动开罪。
但凡有恩之人,杨萱总会寻机偿还回去。
春桃得知,既羡慕又心疼,“姑娘真舍得,二百两银子,眼睛不待眨一下就送给他们了。要是靠松枝,不吃不喝好几年也买不了间宅院。”
杨萱打趣道:“你别眼馋,等你成亲时,我买个更好的给你。”
“我不嫁人,就跟着姑娘,”春桃红着脸走进东次间,突然又探出头,“姑娘小小年纪专爱替别人操心亲事……算起来姑娘就要满十四了,要是太太还在,肯定早就出去相看了。我觉得萧大人就极好,倒不如……”
话只说半截觉得逾矩,赶紧将头缩回去,只留下石青色的门帘摇摇晃晃。
杨萱想起始终没有音讯的萧砺,长长叹口气,把给范直做的护膝送到程峪那里。
去年她绣的是松鹤延年,今年绣得是福寿双全。
见到程峪,不免又问起萧砺。
程峪收了护膝,犹豫片刻低声道:“老四没事儿,眼下正有桩为难差事要办,办完就回来了。”
杨萱咬咬唇,“那几时能办完?”
程峪摇头,“这个说不准,兴许快兴许慢。”
杨萱大失所望,不由自主就红了眼圈,忙掩饰般侧过身。
程峪眼尖,已瞧见她眼角一滴清泪,心头颤了颤,开口道:“对了,昨天宫里又往醉墨斋采买了一批笔墨,还指名要去几刀纸笺。我记得你说过另外刻了套花卉图样的印章,不知手头可有现成的纸笺?”
杨萱定定神,回答道:“有,可我应允了偎翠楼,这半年只把纸笺卖给他。”
程峪笑笑,声音放得格外柔和,“明儿得便,你打发人送些到醉墨斋,回头请义父带进宫……你既不是另卖别家,算不得违约。”
杨萱答应声,慢慢踱着步子回到椿树胡同,回到屋子,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尽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而怨气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
就算是再为难的事情,总不能连写几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只写个“一切平安”,能耽误他的大事不成?
看来他竟是半点不曾惦记她,枉为她整天提心吊胆替他担惊受怕。
一边想一边怨,泪水顺着脸庞汩汩而下,转瞬湮没在衣衫里。
因为心情不好,杨萱晚饭也没胃口吃,却没忘记程峪嘱咐的事情,等把杨桂与薛大勇安置睡下,独自就着烛光印出来半刀纸笺。
第二天一早,打发春桃送到了醉墨斋。
一连三四天,杨萱始终闷闷不乐,就连李山也瞧出她的不开心,趁着歇晌的时候,把自己写的字给杨萱看,“我挑出来这几句,姑娘看看如果刻成印章如何?”
杨萱接过纸,大略扫一眼,见上面写着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等句子。
尚未看完,只听外面门响。
春桃小跑着过去开了门,惊呼声,“大人!”
杨萱连忙抬头,就见影壁后转出个身影,个子高且瘦,穿身褪了色的青色裋褐,满面风尘仆仆,可一双眼眸却是明亮,熠熠发着光彩。
杨萱眼眶一热,便要迎上去,可转瞬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委屈,硬生生止住步子,假作没瞧见他,继续盯着手中的纸往下读。
李山也看到萧砺,因是不认识,只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杨萱读罢,跟李山商量,“我觉得有些词句过于直白,失了美意,不如含蓄婉约些好。”
李山持不同见解,“这倒未必,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就是大白话,可让多少人感慨万千,而鱼沉雁杳天涯路说得何等晦涩,也令无数男女唏嘘。直白与婉约,在乎情,而不在乎字。”
杨萱口才不如李山,加之是个姑娘家,本就羞于与人谈论这种词句,只得道:“那就听先生的。”
李山笑笑,“不如我选两句,姑娘选两句,仍是凑成一套。”
杨萱道声好,遂认真挑选起合适的句子。
两人离得近,李山身形又高大,几乎将杨萱完全笼在身影里,看上去好似靠在一处般。
萧砺站在西次间,隔着窗扇瞧见,心里骤然升起几分黯然,默了片刻,撩帘出去,正见到杨萱进门,便唤声,“萱萱。”
杨萱板着脸,淡淡应声:“大人回来了。”
萧砺一怔,着意地瞧杨萱几眼,见她神情淡漠,开口道:“我去义父那里……不回来吃饭。”等了数息不见杨萱回答,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杨萱瞧见萧砺离开的背影,恨恨地跺下脚,却是回转身走进西次间,将窗扇完全打开,把被褥尽都抱到院子晾在竹竿上。
又寻块抹布,蘸了水,从床头到案几,以及衣柜表面都仔细地擦过两遍。
再拿根竹竿,将外面的被褥轻轻拍打了会儿,这才抱进屋里重新铺好。
这些东西都是她新作的,用了十二分的心思,褥子厚实被子平整,有股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看着整齐干净点的屋子,杨萱咬咬唇,低声骂一句,“就不该对你好,说话不算数,说过写信又不写……”一边说着,又开始觉得眼眶发酸,急忙忍住了。
因萧砺不在家吃饭,杨萱便没特意多做,只做了平日吃的家常菜。饭后考了杨桂与薛大勇今天学的功课,早早地安置他们睡觉。
文竹与春桃都是忙碌了一整天,洗刷完碗筷,做了会儿针线,两眼已经开始打架了,便也回西厢房歇息。
杨萱独自坐在白烛前,一边缝袜子,一边等萧砺回来。
外面刚刚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声,杨萱听到院子有了动静,紧接着,又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杨萱情知萧砺又是翻墙进来,开了院门去牵马,便没作声。
萧砺已瞧见厅堂昏暗的灯光,想起适才程峪拍着他肩头低语,“你这么久没有音信,杨姑娘着实惦念得紧,先后问过好几次,快回家看看她吧。”
不由柔情满溢,大步走进门,低低唤声“萱萱”。
杨萱不回答,将手里活计放到针线笸箩里,转身出去,走到厨房,蹲下~身子往灶坑里添了柴,准备生火烧水。
她记得萧砺的习惯,每天夜里总是要擦洗过,泡泡脚才能入睡。
萧砺跟着过来,接过她手里火折子,“我来吧。”
杨萱没客气,站起身又回到厅堂。
萧砺叹口气,引着火,揭开锅盖瞧着里面有水,又添两根柴,跟着走到厅堂。
杨萱低头坐在椅子上,两手用力揉搓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脏污。
萧砺走近,又唤声,“萱萱,你怎么了?”
杨萱木着脸,“我不想和你说话。”
萧砺半蹲了身子,伸手捉住杨萱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柔声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了?”
“没有,”杨萱断然否认。
话音刚落,只觉得满腹酸楚,而泪水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啪嗒啪嗒”落在裙子上。
萧砺心酸不已,抬手去拭。
杨萱侧过头躲开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把,“你别理我,也别跟我说话。”
见她这副情状,萧砺哪还有不明白的,声音愈加低柔,“萱萱,我也是记挂你,你瞧我给你带了东西。”起身去西次间找来自己的包裹,放在桌面上打开。
杨萱看到包裹里崭新的衣裳,又看到他身上破旧的裋褐,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大人,你不喜欢我做的衣裳就不要穿,不打算写信就不要写。”
怒气冲冲地闯进西次间,拉开衣柜,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扒拉出来,搭在臂弯里,赌气往外走。
萧砺拦住她,张臂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箍住了,“萱萱,我想你想得紧。”
杨萱依在他胸前哭得伤心,“你骗人,你说给我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