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五天, 张继从真定府回来,当即打发人给杨萱送了信,说隔天便来拜访。
杨萱想到家中全是女子, 怕张继不自在, 特地留了松枝在家帮忙待客。
岂料第二天,竟是辛媛与张继一道站在门外。
辛媛披着亮蓝色锦缎披风, 穿件湖绿色罗裙, 梳着圆髻,鬓角处插一对银簪,看上去水灵灵俏生生的。
“意外吧,我特地请相公别告诉你, 就是想吓你一跳。”辛媛乐呵呵地说。
杨萱唇角微弯, 可泪水却不受控制般喷涌而出,顺着脸庞往下淌。
辛媛跟着红了眼圈, 一把搂住杨萱,“萱萱, 萱萱。”
两人抱头痛哭。
春桃忙掩上门, 劝道:“姑娘, 大冷的天, 先请表姑娘进屋,还有姑爷也在呢。”
杨萱急忙收了泪, 朝张继福一福, “见过姐夫, 对不住, 让姐夫见笑。”
张继忙道:“一家人,不必见外。”从袖袋掏出个封红,“没出正月都是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又唤了杨桂来,“还有你的。”
杨萱教他叫人,“是表姐夫,媛表姐的相公。”
杨桂有些怕羞,但看着张继手里的封红又想要,便小声说了句,“问表姐夫安。”
辛媛抱起杨桂问道:“桂哥儿还记得我吗?”
杨桂摇摇头,“不记得。”
辛媛鼓着腮帮子,“亏我还给你缝过擦口水的帕子,以后不跟你好了。”
杨萱忍俊不禁。
辛媛不爱做针线活儿,之前赔给她的帕子根本没法用,就给杨桂用了,先先后后也就做过几条帕子,还好意思提。
这番打岔,先前的悲伤尽数散去,杨萱不再提那些伤心事,倒是认真打量辛媛几眼。
这将近一年工夫,辛媛个头蹿了一大截,原本跟她差不多高,现在明显高出两寸,身材也开始呈现出凹凸的曲线。
辛媛见杨萱打量她,更加挺直腰杆,笑道:“这会儿你得仰视我了吧?”
杨萱听薛猎户的婆娘说过,女子太早破身会不长个子。
张继果然也信守诺言,愿意等她及笄。
杨萱长长舒口气。
春桃沏了茶过来。
辛媛闻闻茶香,皱眉嘟哝,“你怎么用这种茶盅,难看,跟茶叶也不相称。”
跟以前一样的没心没肺。
杨萱嗔道:“有得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辛媛端起茶盅抿两口,再抿两口,四下打量番,“收拾得挺干净,你怎么找得这房子?”
杨萱少不得又把之前跟辛渔说过的话,再对辛媛重复一遍,因怕辛媛不知道萧砺,便把之前在清和楼门口见过那茬提了提。
辛媛瞪着杨萱,咬牙切齿道:“我早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还不承认,害得我禁足一个月。”作势要拧杨萱腮帮子。
杨萱急忙告饶,“阿媛饶我这次,我还有正经事儿求姐夫。”
将前些天自己画出来的纸笺递给张继,“……想求严大人画几幅小画,竹也罢,兰也罢,然后寻匠人刻成像模子类似的印章,届时印在纸上,用来写信也罢,誊录诗作也罢,比寻常纸笺多几分雅韵。”
张继赞道:“好主意,你那铺子叫什么名号?”
“叫醉墨斋,就在南池子大街,离皇史宬不远。”
“地方不错,”张继连连点头,又问,“只卖文房四宝,还有其它东西吗?”
只顾左右而言他,却是不提肯不肯帮忙求画。
辛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想插话,又生生憋了回去。
张继连番问过七八个问题,这才道:“这几日我便去拜见外祖父,只是外祖父性子难以捉摸,我也不敢确保,但会尽力促成。”
辛媛终于开口,“咱们家里不就有两幅外祖父画的墨竹,送给萱萱便是。”
张继莞尔浅笑,“那是泼墨画,没法刻印章,得要工笔细细勾勒出形状,但又不能太细,太细了不好刻。这种画法很局限笔力,不能随意挥洒笔墨,故而担心外祖父未必肯应。”
杨萱恍然,“能求到最好,求不到的话,我再另外请人,只要画作别跟我这般拙劣就可以。”
张继笑道:“也成,实在不行,我认识几个工笔画得相当不错的好友,等会试过后,就请他们画几幅。不过,我们要是去买纸笔,还请承让几分。”
言外之意,就是要带同窗好友光顾生意。
杨萱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了,顺带着把自己在干面胡同的沁香园也显摆出去。
辛媛惊讶不已,“你卖笔墨纸砚也就罢了,为啥还卖点心,你……把铺子租赁出去不行?”
杨萱怼她,“我是钻进钱眼里了,不行?”
辛媛瘪瘪嘴,想再分辩,瞧见张继朝她使眼色,便没作声。
杨萱不由好笑。
可见张继虽是宠她,却也并非由着她性子不加管束。
转念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杨芷,顿时嗟叹不已。
原本张家相看的是杨芷,谁成想杨芷不愿意,反而落在辛媛头上了。
想来“人各有命”是有道理的。
再过些日子,张继那边有了消息,严伦果真不愿作画。
这事已在杨萱预料之中,也没有太多失望。
进入二月,京都街头随处可见外地前来赶考的学子,醉墨斋是前所未有的忙碌,沁香园也声名渐响,不时有学子慕名前去光顾。
杨萱跟松枝商议,索性又想出来几种意头好的名字,诸如“状元及第”、“竹节登高”,都是将原有的糕点稍加修饰,换汤不换药。
二月中,会试如期举行。
二十日,会试最后一场考完。
二十一那天,沁香园的生意空前绝后的好,自打正午起,松枝拉着板车就一趟接一趟地往有司胡同送食盒,接连跑了十余趟,几乎把铺子里的点心都搬空了。
春寒料峭的天儿,松枝热得满头大汗,索性把外衣脱了,只穿件单薄的衫子,自有司胡同回来,板车上落了好几条熏着香味的帕子还有香囊荷包等物。
文竹气得全扔了不说,又冲松枝翻了好几个白眼。
张继不忘前言,果真请好友画了画送来,梅兰竹菊各一幅,正好配成一套。
画幅旁写着作画者的名讳,李山。
李山挺仗义,润笔费分文不收,反而交待说如果不好刻,他再重新画。
杨萱告诉松枝,“用了别人的东西,理应提别人扬名,请匠人刻印章时,连带名字一起刻上,”又吩咐钱多,“往后李山来铺子里,不管买什么东西都让出三分利。”
三月初八,会试发榜。
有善经营者,老早守在礼部门口,将三甲名单抄录下来,三十文一份往外卖,到中午时,三十文降成二十文,到傍晚,十文钱一份就能买到。
杨萱本不关心会试,可卖榜文的小贩说得可怜,“姑娘,纸笔都得花本钱,要不十文钱我给您两份?”
杨萱被逗笑了,“两份都是一样的,我要那么多干什么?”
小贩道:“多看一遍,看完了还能引火。”
杨萱不愿跟他争辩,掏出十文钱,买了一份回去。
吃过夜饭,杨萱对着烛光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这科共录了二百四十八人,没有熟悉的名字。
范诚没有中。
意外的是,夏怀宁也没中。
他前世都是考中探花郎的人,转世而来五年多,竟然连个进士考不上。
杨萱默默念叨句,“上天开眼,合该不能教这种龌龊心肠的人做官”,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紧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
大黄“汪汪”地吠叫着。
杨萱心头一惊,忙穿上夹袄,披了披风走到院子。
天色才刚蒙蒙亮,清冷的春风扑面而来,杨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见松枝披着夹袄正从东跨院走过来。
显然也是被外面的噪杂声吵醒了。
松枝悄声道:“街上多了好些军士,隔着两三丈就站着一人,还有头领来回巡查。”
话刚说完,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钟鸣,接着京都的寺庙道观次第响起此起彼伏的敲钟声。
“是不是圣上殡天了?”杨萱脱口而出,迅疾掩住嘴巴。
松枝吓了一跳,却凝重地点点头,“十有八~九,我出去看看,兴许有告示贴出来。”
说罢绕过影壁走出去,过了约莫一刻钟,回转来,肃然道:“果然是圣上驾崩了,即日起着天下百姓禁婚姻嫁娶、禁饮酒作乐、禁荤腥宰杀百日。”
这空当,春桃与文竹也都起了身,听闻此事,都愣在当地。
半天,文竹才道:“不会变天吧?”
杨萱摇头,“不会,肯定是太子殿下登基……”垂眸瞧见摇着尾巴的大黄,低声道:“往后真的吃要全素了。”
就是想吃肉,外头也没有卖的。
杨萱这里还好,原本就在孝期,不管穿着还是屋里摆设都是素淡为主。
最忙乱就是那些才刚嫁娶或者打算嫁娶的人家,红灯笼刚挂上就得换成白灯笼。
还有人心惶惶的学子们。
按道理,会试发榜之后三天,就是三月十一要进行殿试,前八十人复考后,名次高的二十人可以得见圣颜,由御笔亲批名次。
次日,也即三月十二,要状元游街。
没想到,圣上竟然在这个时候驾崩,还有人主持殿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