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宁最近是真正用功了。
他刚开始给太子献策时, 幕僚见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觉得没什么可惧之处, 都捧着他。
随着他逐渐受到太子器重, 幕僚们开始感觉到威胁了,又不动声色地排挤他。
这让夏怀宁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跟在太子身边,待太子即位, 他们自然会得到不薄的赏赐,或许仍会得到太子重用。但幕僚只是清客,背后给太子出个主意还成,绝无可能位居高官拜相入阁。
夏怀宁只是一个秀才, 不够做官资格,万一哪天太子听信谗言,不再看重他, 他的前程可就到此为止了。
他要为自己寻条后路, 至少要考出个举人, 以后不能得太子重用还可以活动个小官职。
打定主意,他就跟幕僚们提出他要备考, 暂且告几个月假。
幕僚们面上一派和气,个个叮嘱他安心学业, 可心里却巴不得他一考不中再考不中,一辈子待在家里读书。
夏家是个大二进带跨院的宅院, 进深不大, 间距却很宽, 夏怀宁在外院单独隔出间僻静的屋子专门读书。
做学问不能固步自封, 夏怀宁其它尚可,在时文上却始终未能精进。
不免就想起指点过他的杨修文,以及时常与他探讨的杨桐,更会想起视他如陌路的杨萱。
烦躁之余,便在院子里转悠几圈以松散心情。
不经意间听到叮叮淙淙的琴声越过围墙而来。
是古曲《流水》。
《流水》起首本是涧水潺潺轻轻跳跃在山石间,灵动而悠扬,可这琴声却带着几许凄苦悲凉,飘扬在暮色渐合的黄昏,更添几分清冷。
夏怀宁骤然就想起杨萱,总是一身素衣轻裳,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独自坐在廊前拨动琴弦。
她弹多久,他就静静地聆听多久。
一点一点感知着她的情绪。
杨萱的琴声也是这般孤苦与无助,像是萧瑟秋风里簌簌发抖的枯叶。
夏怀宁听得片刻,再忍不住,急匆匆进了二门,直朝西跨院走去。
西跨院已经掌了灯,透过轻薄的绡纱,夏怀宁看到杨芷坐在琴前,烛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眉目精致如画。
杨芷相貌本就与杨萱颇多相似,如今被烛光映着,根本瞧不出肤色的浅淡,再加上同样哀哭愁怨的神情。
夏怀宁满心满眼都是杨萱,不管素绢的拦阻,大踏步走进屋。
杨芷正自怨自艾,冷不防屋里多了夏怀宁,忙站起身戒备地盯着他。
夏怀宁更是气苦,仿似又想起杨萱淡漠且警惕的神情,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揽住杨芷腰身,垂首便吻下去,“萱娘。”
杨芷本就没想到夏怀宁不言不语上来就要对她无礼,此时听到“萱娘”两字,更觉气愤,拼命推开他,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素纹连忙上前护住杨芷,哀求道:“二爷请三思慎行。”
夏怀宁终于回过神,低低说了句,“对不住,我本是来瞧大哥,并非有意唐突……实乃情不能自已。大哥好点没有?”
杨芷以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不停地往下落。
夏怀宁自知理亏,瞧见她耸动的双肩,不觉缓了声音,“我真的不是有意,你别往心里去。”顿一顿,又道:“我先过去瞧瞧大哥,往后大哥有什么需要,或者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去找我。”
说罢,夏怀宁转去东间看望夏怀远。
夏怀远静静地躺着,双目微阖,脸上半点情绪都没有。
而西间,杨芷哭得愈加悲伤。
先前,她听闻杨家被查封,阖家上下连主子带奴才都被抓进牢狱,还着实庆幸过。
尽管夏怀远天天在床上躺着,好的时候能睁开眼四下瞧瞧,坏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跟死人没什么差别,可伺候病人总比下牢狱强,总比丢掉性命强。
她也想过去牢狱探望杨修文跟王姨娘,不等走出二门,夏太太追着出来,“造反是杀头的罪,别人都躲得远远的,你却上赶着往前凑。我告诉你,你要是跨出二门一步,就不用回这个家了,我怕被牵连进去。”
杨芷犹豫半天,终于灰溜溜地仍然回了西跨院。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出来,嫌犯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儿和不满五岁的男丁均蒙恩开赦不予问罪。
杨芷顿时懊悔起来。
她也不曾及笄,罪责肯定也不会连累到自己头上。
以后说不定能许配个健健康康的男人,过正常的日子。
但转念一想,家中财物尽数被查抄,即便脱罪,自己身为弱女子也没法生活。
竟不知道自己冲喜嫁到夏家到底是对还是错。
但对于躺在床上的夏怀远却是愈加厌恶,等闲不愿靠近,擦洗身体和更换衣裳完全由素纹素绢两人代劳。
身体的劳苦能避开,可夏太太时不时的讥刺辱骂却躲不了。
夏太太对夏怀远并不算上心,隔个三五日才会过来看一眼,每次看到就会奚落杨芷是大小姐,穿着绫罗绸缎,而其他人都是一身布衣,又骂杨芷不拿出银钱替自己男人治病。
杨芷的衣裳都是之前在杨家做的,自然都是好料子,听到夏太太这般说,少不得拿出两匹布孝敬过去,又请郎中给夏怀远诊治。
一来二去,银子花费不少,夏怀远的病情毫无起色,而夏太太见到她依旧半点好声气没有。
杨芷心里苦,就忍不住借琴声来抒发自己的苦闷,谁知却将夏怀宁引了来。
而且,夏怀宁还对着她喊杨萱。
杨芷知道夏怀宁对杨萱有意思,可没想到杨家都败落成这样了,夏怀宁竟然还惦记着她。
一时既是气恼,又觉不忿,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宿才渐渐入睡。
第二天去给夏太太问安的时候,两眼几乎都肿成核桃了,眼底一片青紫。
夏太太生来脾气就大,守寡十几年越发乖张,平常没事也得寻出事来,此时见到杨芷眼皮红肿更是借题发挥,喊叫道:“我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呢,你装出这副死人脸来干什么,成心咒我?”
杨芷眼圈一红,又要落泪,却生生忍住了。
夏太太瞧着她发间金簪,继续道:“自个男人不心疼,净顾着打扮,打扮给谁看?”
夏怀宁听着不像话,而且心里有愧,自觉得杨芷落泪泰半是因为自己的莽撞之举,遂道:“娘少说两句吧,赶紧摆饭,我还得读书。”
“读书,读书,”夏太太想说读书有个屁用,转念思及夏怀宁读书以来确实结交了贵人,往家里也拿过不少银两,遂转而道:“别整天只闷在屋里读书伤了眼睛,得空多出来溜达溜达。”
这才吩咐孙嬷嬷摆饭。
夏家的饭菜十几年如一日,还是维持在当年几乎衣食不继的水准上。
杨芷本就胃口小,被夏太太劈头盖脸一通骂更是没有食欲,没吃几口便说饱了,放下筷子。
夏家人不讲究,一家子都是同桌共食。
夏怀宁看在眼里,吩咐小厮长福到福顺斋买了半斤点心,亲自送到西跨院。
杨芷有日子没吃到福顺斋的点心了,看到熟悉的油纸包,泪水又簌簌流下。
那双跟杨萱一般无二的杏仁眼里,既是伤心又是委屈,一滴泪珠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摇摇欲坠。
夏怀宁抬手拂掉那滴泪,顺势将杨芷揽在怀里。
他已满十七,浑身散发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气息,胳膊又是强劲有力,杨芷挣扎两次挣不动,索性闭上眼,任由他抱着,任由他亲吻。
头几次总算碍于彼此身份,只是抱一抱亲两口就算。
夏怀宁仍是回他那间小屋苦读。
杨芷却动了心思。
她在夏家孤苦无依,时时被夏太太苛责,能替她分解两句的只有夏怀宁。
夏怀宁也是翩翩学子一表人才,倒不如将他拢过来,自己也好有个能够依靠的人。
而且,要是收拢了夏怀宁,岂不就压过杨萱了?
杨芷既是拿定主意,便不顾素纹劝说,以借书的名义打发素绢找过夏怀宁两次,又给他绣了两只香囊。
夏怀宁正年轻气盛,想起那温软的身体贴近自己时候的滋味便把持不住,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杨芷抱到了床上。
这种事情开了头便刹不住,风声渐渐传到夏太太耳朵里。
夏太太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便要寻杨芷,可转念一想,夏怀远怕是不行了,不如趁机给他留个后。
遂没大肆吵闹,可仍是含沙射影地将杨芷好一顿骂。
对于夏家的这些鸡飞狗跳,杨萱半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没那个闲心去打听。
她把干面胡同的点心铺子交待给松枝和文竹之后,就来到南池子大街。
笔墨铺子已经开起来了,透过洞开的门扇,杨萱看到里面已经摆了不少笔墨纸砚,几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俯身挑选墨锭。
杨萱没有进去,先走到东江米巷六部门口。
守卫还记得她,热络地招呼,“上次的事情没办妥?”
杨萱笑道:“已经办妥了,这次是另外一件事,能不能麻烦小哥将吏部文选司有个叫做程峪的主事请出来?”
守卫上下打量着她,“你的事儿还真不少,你请人出来总得有个名头吧?”
杨萱答道:“我姓杨。”
守卫走进旁边门房说了几句,另外有人颠颠往里边去了。
过不多久,程峪迈着方步出来。
杨萱怕他认不出自己,迎上前福了福,“程大人,我是南池子大街请托你办事的杨二。”
程峪拱拱手算是还礼,“走吧,去铺子里看看,一切都妥当了,就是货品尚不齐全,我已找人去外地进货了,估计年底能到……对了,先前你说有本金,不知可曾带了没有?”
杨萱把所有银票都随身带着,当即道:“带了。”
程峪点点头,“那好,我托人带货尚未付定钱,回头按着合约把定钱付了,再有掌柜还有伙计的薪俸也得打算好,待会儿到铺子里写个文书。”
两人一边说着,就到了南池子大街。
杨萱刚走到铺子门口,里面便迎出一人,乐呵呵地说:“程大人里面请,姑娘里面请。”
杨萱颇感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