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1/1)

杨萱侧头, 瞧见王姨娘额前的水珠, 顺着鬓发滴滴答答落下来。

前世,王姨娘也这么求过一回。

是个下雨天,她在廊前跪着,苦苦哀求,“夏家求娶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那次是因为冲喜的事。

这次想必也是。

夏太太果然又来了。

杨萱默默叹一声,温声问道:“姨娘求我什么?我听不懂。”

王姨娘声嘶力竭地喊:“是夏家,夏太太求娶阿芷, 而阿芷又是长女, 怎么也论不到二姑娘头上。可老爷……老爷说要二姑娘出嫁。这不公平。”

杨萱目光转了转, 看到杨修文铁青的脸, 看到辛氏伤心的脸, 最后落在杨芷脸上,轻声问道:“姐是什么意思?我瞧夏太太不像好人, 最会胡搅蛮缠欺软怕硬,姐想嫁吗?”

杨芷迎视着她的目光, 先是迟疑,随即变得讽刺,有笑意慢慢沁出来,“萱萱, 你又想让给我吗?我不需要你让……因为夏太太原本求娶的就是我, 上次在隆福寺, 夏公子是因为我而受的伤。”

杨萱摇摇头, “那为什么夏太太来要银子的时候,姐却躲着不露面呢?按道理,医药费应该由姐跟姨娘出才对。”

说罢,对杨修文道:“爹爹,我不要冲喜,我要陪着爹爹跟娘亲。”

“阿萱……”杨修文欲言又止,可瞧见杨萱坚定的目光,重重叹了口气,“好吧,阿芷收拾下东西,三天后夏家来迎亲。”

“这么快?”杨芷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慌,“怎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嫁衣,没有嫁妆,该怎么着手准备?”

杨修文道:“你跟姨娘商量着办,你屋里的东西能带就全带上。事急从权,夏家不会挑剔这些。”

杨芷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帕子。

辛氏看不过眼,吩咐绿绣将那只海棠木匣子取来,掏出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明儿姨娘带着阿芷去喜铺转转,有合适的喜服就买下来,若是不合身,就量了尺寸现改,比另外做要快当。喜铺里盖头、喜被、喜帐等一应物件都齐全,该添置的就添置了……我手头还有些绫罗绸缎,到时候也给你陪嫁过去。”

杨芷屈膝福了福,“多谢母亲。”将银元宝接在手里。

王姨娘紧跟着磕头如捣蒜,“谢太太。”

杨修文扫一眼她,也缓了声音,“我手上有三五百两银子,还有几幅字画,也一并添上吧。”

王姨娘大喜过望,不迭声地道谢。

杨修文沉声道:“你下去准备吧。”

王姨娘与杨芷行过礼离开。

辛氏低声道:“虽然事情仓促,可总归关着杨家的体面,明儿我把箱笼归置归置,好歹凑出二十四抬嫁妆,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杨修文点点头,看一眼杨萱,叹道:“你呀……平常挺机灵的,怎么事到临头就傻了。”

杨萱鼻头一酸,低声道:“我不想嫁人。”

是真的,她想活着,可是不愿意嫁人。

杨家阖府忙活了两天,终于将杨芷的嫁妆备齐了。

共二十四抬,都是当年辛氏盛嫁妆用过的,成色极好的鸡翅木箱笼。

看上去颇为体面。

杨萱把自己的一对金钗送给杨芷作为添妆,杨芷看了看,淡淡道:“听说上个月春杏出府,萱萱给了她不少东西。在萱萱心里,姐还不如个丫头?”

杨萱极是意外。

她平常不爱戴首饰,辛氏也没特意给她添置什么,这对金钗算是比较精巧且贵重的。

没想到杨芷会这样说。

杨萱无谓地笑笑,“姐竟然会跟个丫头比……算了,姐瞧不上,我也就不拿出来现眼了。”将金钗放进匣子里,转头就走。

“你……”杨芷张张嘴,想要喊住她,终是没好意思开口。

她是嫌少,可没说不要。

这对钗少说也值十几二十多两银子,就这么飞了,杨芷恼怒地将手中梳子扔在妆台上,险些撞倒靶镜,素纹忙上前扶住了。

第二天发嫁妆,再然后就是夏家来迎亲。

前世是夏怀宁来的。

杨萱不愿跟他照面,就躲在西次间没有出去,只听外头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岳父岳母再上,小婿夏怀远特来迎娶大姑娘。”

声音很虚,中气极为不足的样子。

竟然是夏怀远?

杨萱惊诧不已,悄悄将门帘掀开条缝,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正跪在杨修文与辛氏面前磕头,而旁边则是长身玉立的夏怀宁。

磕完头,夏怀宁使力将夏怀远搀扶起来,饶是如此,夏怀远身子仍是晃了几晃才站稳。

杨修文便道:“你身子不好,不用亲自过来。”

夏怀远断断续续地说:“杨姑娘下嫁于我,已经委屈她了,倘或再不亲迎……”胸口呼哧呼哧地像是堵着痰,好半天也没说下去。

杨修文温声道:“既如此,阿芷许配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她年纪尚小,有哪里做得不当之处,还望贤婿多加担待。”

辛氏也道:“阿芷尚未及笄,贤婿还未曾完全康复,还是从长计议,先养好身体再说。”

言外之意,希望他们先不要行房。

夏怀远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修文看他实在吃力,便道:“正值吉时,早点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素纹搀扶着蒙了红盖头的杨芷从东次间出来。

夏怀宁向她们身后张望两眼,面上有些许失望,随即搀扶着夏怀远再度与杨芷一道给杨修文夫妻磕头拜别。

这时,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礼乐班子起劲地吹奏着喜庆的调子。

杨芷终于上了花轿。

杨萱莫名地松一口气。

这个夏怀远看着不错,至少知道顾及到杨芷的面子。

只希望他能早点康复起来,能够护住杨芷,别再像她前世那样凄惨。

三日回门,杨芷独自回来的,脸上无悲无喜,语气很平静地说:“相公累着了,不能起身,嘱我给父亲母亲磕头。”

辛氏问道:“夏太太对你可好,不难相处吧?”

杨芷浅浅一笑,反问道:“母亲不是见过婆婆?”

辛氏被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再搭理她,淡淡道:“你去见见姨娘吧。”

杨芷起身,稍微屈屈膝,逃窜般走出正房院。

刚出门,泪水就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她硬撑着没有在杨萱面前落泪,可心里着实是苦。

成亲那天,还没有走到干鱼胡同,夏怀远就支撑不住倒在马车里,是夏怀宁并两个婆子将他抬进去的。

自然也没法拜堂。

夏太太让夏怀宁代替,夏怀宁百般推脱不愿意,最后竟然找了外院的小厮代为行了礼。

见此情状,来赴宴的宾客都没法久待,不等菜上齐就各自离开。

夏太太不顾及儿子,却先张罗着找酒楼退菜。

成亲三日,夏怀远足足昏迷了三天。

杨芷则端汤喂药伺候了三日。

饶是如此,夏太太还不满意,嫌弃她动作大了,喂药时洒出来些许。又对她说:“成亲头两日你是新嫁娘,按理第三天就该下厨做饭,伺候公婆,我不用你下厨,你把怀远照顾好了就行,往后把屎把尿经点心。”

夏怀远没有大解,却小解了好几回,就那么尿在床上。

杨芷长在杨家,平常洗脸都是丫鬟端了水来伺候,何曾伺候过别人?

不说别的,只闻到那股骚味儿,就忍不住吐。

最后还是素纹与素绢帮忙换下尿湿的褥子,又给夏怀远换了裤子。

才不过三天,杨芷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了,想到后面还有无数个日子要擦屎擦尿,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生活,她怎可能在辛氏与杨萱跟前说?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杨萱却是担心杨芷,偷偷找了素纹打听。

素纹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别问了,我们奶奶不让说……虽然不如在家里好,可也能凑合着过。奶奶只是钻了牛角尖,过阵子想开就好了。”

杨萱便道:“有机会,你多劝劝她吧,也小心提防夏太太。”

素纹点头应了。

当夜下了雨,及至天亮,天已经放了晴。

玉兰树的枝叶被雨水冲刷过,青翠碧绿,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文竹拿块抹布擦拭着石桌上残留的雨水,笑道:“看样儿又是个大热天,秋天是下一场雨冷一层,这会儿是下一场雨就热一层。等中午头儿,把夏天衫子拿出来,该晾的晾,该熨的熨。姑娘身上的袄子怕是穿不住,待会儿换下来洗洗,等入了秋再穿。”

昨儿阴天,杨萱穿了件青碧色缎面袄子,才穿了一天,不值当洗,今天就接着穿了。

没想到却是个大太阳天。

杨萱笑着应声好,回屋换了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研好一池墨,开始抄经。

正抄得入神,忽听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绿绣惨白着脸跑进来,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尖利,“姑娘,姑娘,有官兵来了,太太让姑娘躲躲。”

“啊!”杨萱惊呼声,手中的笔啪一下落在纸上,“官兵在哪儿?”

“刚在外院,说不定很快就进来了。”绿绣匆忙说完,又提着裙子往回跑,“我去回太太。”

杨萱下意识地追出去,被文竹拦着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

杨萱心“怦怦”跳得厉害。

纵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可事到临头仍是吓得手忙脚乱。

定定神,进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没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掉头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个供黑猫出入的洞口还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飞快地去厨房找来铲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还算松软,不大会儿便挖出尺许见方。

而院子里,已经传来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婆子惊慌的喊叫。

文竹低声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

杨萱顾不得多说,将头伸出去,可肩膀却卡在洞口处,文竹使力推了两把,终于将她推了出去。

杨萱正待回头拉文竹,却见文竹已将适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着,又听到柴堆倒塌的声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来掩盖那处洞口。

杨萱咬咬唇,从连翘丛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挤在那里看热闹的。

杨萱不敢靠前,匆匆扫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过两条胡同,才松口气,辨认一下方向,掉头往西江米巷那边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聪明,或许能想出法子。

前几次,杨萱都是坐马车去的水井胡同,感觉一眨眼就到了,没想到走起来却这么漫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尤其临近正午,太阳炽热难挡,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杨萱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见前面路口拐过来几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

其中便有先前见过的王胖子。

杨萱骤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瞒不住王胖子。

谁知道王胖子会不会告密?

再者,万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牵连呢,她岂不是才逃离虎穴又跳进狼窝?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脚之处。

偌大的京都,她该何去何从?

杨萱坐在墙根处,抱着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没有用,春杏能护得她今夜,护不住她一辈子,更谈不上想法救杨修文与辛氏。

她要去找萧砺,萧砺应允过救她。

杨萱打起精神继续走,经过包子铺本打算买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银票,匣子里有金钗玉石,却唯独没有铜钱和散碎银子。

原本荷包有铜钱,先前换衣裳时候把荷包拿出来,没有放进去。

她总不能拿金钗去换包子,说不定被人瞧见,知道她身上有钱,就把她抢了。

杨萱忍住饿,上前讨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觉得腹中更饿了,可也只能忍着,依旧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椿树胡同。

那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杨萱上前,抓住辅首用力拍了几下,没人应,再拍,仍是没有动静。

想必萧砺没有在家。

杨萱一下子就脱了力,身子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彩,夕阳斜斜地照在杨萱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夕阳的余晖很快淡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

胡同两边的人家次第亮起灯火。

夜风徐徐而来,带着饭菜的香味。

杨萱吸口气,打了个寒战,用力抱紧肩头。

白天她热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月亮渐渐爬上来,弯弯的一牙,挂在墨蓝的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杨萱蜷缩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流浪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杨萱心头一凛,越发往阴影处缩了缩。

马蹄声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马。

浅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涩不明,唯独一双眼眸幽黑深亮。

杨萱顿觉心头酸楚,想起身,两条腿却酸软得厉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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