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鸾殿。
太子穆非卿监政,但没有继位,只在高处的龙椅旁边另设一个位置坐着。
他脸上那常挂着的,招牌性人畜无害灿然笑容,已经许久未见,紧紧绷着漂亮的小脸,薄唇纹丝不动抿着,漆黑明亮的双眼,冷冷的扫着朝堂下的众人。
眼珠偶尔转动,带出凛冽的目光,年纪尚小,却给人一种不可忽视的威压。
如今二月刚过,距离穆楚寒登基仅仅两月余,漠北得知三位王爷齐齐被杀,跟着去盛京的主子全给囚禁起,大惊愤恨之余,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驻守西北的大军已经踏入漠北草原。
漠北三大王爷,三大部落,原本是带着去盛京给皇帝过继儿子的主意去的,不料却是一去不复返,还给安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如此,整个漠北如何能服?
等到新皇登基,改国号为云尊的消息传来,整个漠北都要疯了,世代守候的冷氏王朝竟然给贼子巅峰了?
怎得不让人震惊,不使人愤怒?
京中冷氏王爷郡王,几乎都被血腥手段抄斩,只余了一个肃王和庄亲王;诚老王爷断了子嗣,翻不起风浪;安国公爷被视为冷氏皇族的败类,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臭名远播到了漠北,没人将他瞧在眼中。
京中冷氏一族已然式微至此,漠北冷氏权贵可不是心惊心寒?
在西北军踏入漠北的那日起,原本互相牵制着的漠北三个王族就联了手,意欲以整个漠北的力量抵抗新皇,甚至冲过关去,进入中原,攻打盛京城,屠杀新皇。
以解心头血恨之仇,以慰告三位王爷地下之魂,以履行当年与盛京皇室的相守之约。
漠北多骏马勇士,骑兵精壮,凶猛无比,骁勇善战。与鼎盛时期的北燕有得一拼。
西北军虽常年驻扎在外,但漠北的冬日,更为苦寒,虽胜在人多力量大,但和漠北的骑兵厮杀起来,竟也一时无法占上风。
当初穆楚寒登基就下令对漠北发动战事,已然遭到整个朝堂顽固派的反对,如今看两月过去了,漠北战事并不明朗,反而是消耗在这场战事上的兵马粮草越来越多,户部的人叫苦不迭。
这日,传来消息,说西北军不耐严寒,在一次交战中,折损上万名士兵,被俘虏的士兵皆被漠北人开肠破肚泄恨,其状惨烈,激起西北军严重的不满和愤怒。
西北军为了报复,派出一队死士,抱着必死之心,连夜突击了漠北南王一个小部落,浇上火油,烧了数十顶帐篷,老弱妇孺皆是不顾,全部给烧死!
这队人被捉住之后,又给漠北人开肠破肚,挖心挖肺,往肚子里塞满了稻草,派使者把尸体扔到了西北军驻营之地,气得西北大将不顾来往不斩使者的规矩,当即把漠北派来使者砍了头。
……
如此种种,漠北和西北军的怨恨越加深沉,整个漠北战场俨然已经成了炼狱。
据说漠北正准备鼓动北燕和羌国,借道南下,突破西北黑城,誓要让整个西北血债血偿!
这日早朝,便是商讨漠北战事一事。
元大人等主张放回盛京关押的漠北等贵族,与漠北休战。
而古赫黎、雷俞瑾、章云漠等却主张势必要与漠北死磕到底,顺势将整个漠北收拾干净!
孟景枫、蓝大学士、六部尚书等文人多倾向于停战,毕竟如今新皇已经快两个月没露面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朝堂虽在有太子监国,但始终人心不安稳。
穆非钰、穆非珉等人还是倾向于一鼓作气,将漠北收复。
无关其他,只论国事。
双方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各有各的理由,都是为国为民考虑。
元大人肃着脸对穆非卿说:
“太子殿下,北燕和羌国虽与我们签订了永不开战的合约,但,当时与他们签约的是大朔,如今有了漠北的利诱,他们很有可能翻脸不认人,不承认我云尊王朝,单方面撕毁合约。”
“南楚国君之位空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臣分析,不管是南楚哪方势力夺得胜,头一件大事,便是针对我们云尊!”
至于南楚为什么要针对云尊,各位都心照不宣。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难道我们真要耗死在漠北吗?”
元大人紧紧盯着坐在高位的穆非卿,痛心疾首的分析。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气势十足的冷声。
“谁要死,谁要活,皆是朕说了算!”
众人回头,金銮殿大门口,金色阳光之中,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高大明黄身影。
穿着威严的黄袍,一头银发琯得整整齐齐,带着皇冠,腰间垂着龙纹玉佩,一双狭长凌冽的眼睛,刀锋般扫射过来,就如从人心脏边上擦过,让人忍不住心脏紧缩,颤栗。
“皇…。皇上?”
穆楚寒站在殿口,身后如有万丈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睛看他,却又舍不得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
便是他站在那里不动,就如泰山压顶,给人以力量、给人以无尽的威压,压得人不得不臣服,不得不低头。
“皇上!”众臣一时心潮激动,本能的跪拜下来
“父皇!”穆非卿一下站起身来,双眸惊喜若狂。
穆楚寒扫了一眼跪倒一地,黑压压的众臣,抬脚往前走去,众人埋着头,感觉一颗心砰砰跳的厉害,只看到他龙袍下金靴走动,整个金銮殿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了。
之前激烈的争论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存在过。
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上了台阶。
“父皇!”穆非卿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激动地紧紧握紧双拳,浑身还是在轻微的颤抖。
穆楚寒扫了他一眼,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穆非卿一颗躁动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一直紧绷着的小脸,刹那间有扬起了那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来,整个人都放轻松了。
只要有他在身边,总给人一种天塌下来,都会由他顶着的安全感。
穆楚寒站定在龙椅前,微抬右手:
“众卿平身!”
“谢皇上!”
大家这才站起来,赶紧站回队列里去,不少人竟然发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发抖,却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目光飞快的扫了一圈,见大家都安安分分的站着,穆楚寒伸手撩开龙袍下摆,直接坐到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去,双手搭在龙头之上。
简单的一个坐的动作,给他做的好似席卷了一阵狂风暴雨,气势逼人,震撼人心。
“诸卿刚才在说漠北之事?”
穆楚寒开口了,原本吵闹的朝堂却安静下来,没人应答。
沉默了好一阵子,章云漠忍不住了,按下激动的心上前一步,双眼放光的望着居高临下的穆楚寒:
“启禀皇上,如今漠北战事僵持不下,还请皇上拿个主意,是战还是和!”
元大人从穆楚寒的威压中回过神来,赶紧出列,嘴皮子利索的把当前紧张形势再次说了一番,着重强调了当前云尊艰难的处境。
“皇上,若还继续打下去,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劳民伤财。眼看马上就要开春了,春耕快到了,若是任由漠北人疯狂报复,西北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户口尚书也出列表达了自己的难处:
“皇上,国库的银子已经入不敷出,最多只能给西北军维持一个月的粮草经费,若再打下去,怕是…。怕是……”
穆楚寒不语,点了孟景枫出来。
孟景枫实话实说:“皇上,据臣所知,南楚三位祭师迟迟不归,南楚的王爷们对此意见颇大。加之没有储君,如今南楚呼声最高的达王,很有可能会发动兵变,为了安抚国人,他们定然会趁机对我云尊开战的。”
“依臣所见,漠北之事,还得先放一放。”
穆楚寒瞟了一眼底下的众人,明白大多数人都和元大人,孟景枫的意思差不多。
若是依着常理,的确他们的说法跟我合理,但他穆楚寒,却从来不是个瞻前怕后的人,一旦厉剑出鞘,必要让敌人毙命。
目光转向古赫黎:
“大提督,你来说,当今该如何?”
古赫黎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大殿上:
“皇上,号角已经吹响,战事已经爆发,怎可中途而退,臣请命去漠北,与西北军一起歼灭漠北顽固逆贼!”
雷俞瑾跪下来:“皇上,古大人乃盛京大提督,身负保卫皇城之重责,怎可轻易离京,还是让臣去!”
章云漠也跪下来:“皇上,臣愿领兵漠北!”
穆非泷眼睛发放,狂热的盯着龙椅上的穆楚寒,大叫一声:“皇上!”
他年纪小,音调本就比旁人高,如今大喊一声,倒是把人惊了一跳,只看他噗通一声跪下来:
“皇上啊,让臣去,臣愿意去漠北收拾那群王八羔子,臣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将那帮子小人打的落花流水……”
穆非泷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就忘了这是在金銮殿,张口就顺溜儿的说了一堆表白忠心的肉麻话,看的旁边的穆非钰、穆非尘、穆非珉几个嘴角直抽搐!
恨不得把他嘴巴给缝起来。
穆非钰几次找了话头要打断他的话,阻止他继续丢人现眼,穆非泷却太过激动,直接不理:
“哎呦,二哥,你先别插话,我还有话没和九叔…。哦…。不是…。和皇上说完呢!”
“皇上,如今非泷也长大了,本领学好了,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了,正是检验的时候,你就准了我吧!”
吏部尚书江大人瞟了一眼面目俊秀的穆非泷,这个皇上最小的侄儿,平日端起官架子来,倒是能唬人,如今一看,还是尚不成熟啊!
再看站在前列的穆非钰几人,稳重老道,已然堪称国之栋梁。
元大人等几个御史低低嗤笑一声,给穆非泷听到了,瞬间被惹毛,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竖起眉毛:
“是谁?谁在笑?”
穆非珉咳嗽一声,感觉有些丢脸。
穆非尘心里嘀咕:小八这几年也挺长进的啊,今儿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还像个打了鸡血的毛头小子般,就算他想上战场打仗想疯了,也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往漠北凑啊!
依着九叔的野心,往后北燕,羌国,南楚都是要征战的,还怕没得上战场的机会吗?
到时候私下求求九叔弄个副将来当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穆非泷正面红耳赤,慷慨激昂的给穆楚寒自荐。
如今天下姓了穆,穆侯爷死了,穆家几位爷也给调到了无关紧要的职位上,只穆家三爷穆楚潇还外放做着四品官。
朝堂上全是穆家年轻的一辈,当年都是盛京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纨绔,以为就会在祖宗庇护下这样混一辈子,等到跟着穆老九去西北走了一遭,突然奋发图强起来,考科举,入朝堂,众人这才发现穆家这几个小辈都是人中龙凤。
但,性格嘛,依旧是不好惹。
带着傲气不说,时不时还要抽抽风。
皇上生性凉薄,寡情薄意,又暴虐冷酷,但众臣还是瞧出了皇上对这几位侄儿的爱护。
只看如今,穆非泷在金銮殿上死皮赖脸的耍横,皇上虽面无表情,也没呵斥一声呢!
孟景枫几人这些日子私下和穆家几兄弟走得也近,互相也还算了解,看穆非泷情绪激动,知道穆楚寒是不会准许他的,也就不管他,反而笑着看戏。
眼看穆楚寒久不言语,可就急坏了几位御史,他们生怕这位新皇应许了穆非泷,横眉竖眼的就要出来谏言。
刚跨出一只脚,突然见高高坐在龙椅穆楚寒凤眼骤然放出一道精光,大家都在紧紧注视着穆楚寒呢,发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往扭头往后看。
却是一身紫袍的百里破风现在殿口,两个内伺监哆哆嗦嗦的跪在脚边,冲穆楚寒的方向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没能拦住……”
内伺监在说着什么,大家已经听不到了。
眼睛盯着站在殿口,一动不动的百里破风。
这个前朝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大家只知道他以北国雪巫的身份住在宫中,太子和皇后对他颇为尊敬。
百里破风站在殿口,寒风卷起他银色长发,鼓起他紫色长袍。
穆楚寒在大殿另一端最高处坐着,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眉眼冷峻,一身明黄的龙袍,让他浑身散发出震慑威压。
两人隔着整个朝堂,满殿的文武百官,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大殿里的大臣神色各异,也不敢开口。
穆非泷还在巴拉巴拉的夸自己,立保证,全然没有发觉异样,穆非珉忍不住伸出脚偷偷踹了他几下,穆非泷气愤的回头,看见立在殿口的百里破风,这才住了口。
傻愣愣的在百里破风和自己九叔两人间看了看,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风起云涌,穆非泷赶紧爬起来,乖乖站回队列里去。
少了穆非泷的声音,大殿整个陷入了一片死寂。
谁也猜不透两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觉得气流涌动,气氛诡异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半刻时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月。
终于,百里破风漠然的唇动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轻轻越过耳边。
“子煦!”
却只有这两个字,又似包含了无数。
“给国师看座!”
穆楚寒随后开口,声音依旧冷冽,没有任何波动。
简单五个字,却包含了无数信息。
前朝已灭,却还称他国师,是依然尊他为云尊王朝的国师吗?
还给看座,金銮殿上,皇上之外,太子都是没有座儿的,如今是因为太子监国,才给设了座。
国师,便是在前朝,有从龙之功,也没得座位呢!
百里破风淡漠的眉微动,什么也没说,直接跨进殿去,内伺监给骇得手脚发抖,赶紧给搬了椅子在放在穆楚寒右下首。
百里破风掀了紫袍坐下。
两人再没有对视一眼,穆楚寒望着脚下众臣,直接下结论。
“西北军不退,此次漠北,朕势在必得。”
大家给他的气势震的没回过神来,还同时震惊与百里破风和太子坐在他左右,这幅奇异和谐的画面。
好似本来就该如此!
元大人反应过来,出来就要反对,刚要开口。
百里破风突然转头,看向穆楚寒,轻描淡写道:
“子煦,北漠此行,便由我去吧!”
啊?
什么?
众人有些懵,就听穆楚寒吐了一个字。
“好。”
如此,漠北这件事就算说定了。
统共就十二个字,让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各方伤透脑筋的大事,就这样敲定了吗?
穆楚寒起身,内伺监喊了一声退朝!
等大家回过神来,龙椅上空空如也。
元大人等气得吐血,嘴里叫嚣着:“如此大事,怎可儿戏!”
说着急步如追龙驾。
孟景枫,古赫黎,穆非钰等也赶紧去追。
来人全给内伺监拦住了。
“皇上说了,谁也不见,诸位大人请回吧!”
穆楚寒和百里破风两人并列现在楼宇上。
一个银发紫袍,冰蓝的双眼。
一个银发黄袍,璀璨的黑眸。
一个似雪山治颠高不可攀的雪莲!
清冷。
一个是地狱黑暗深渊致命的黑莲!
妖邪。
两人站在高处,望着脚下的盛京,久久不语。
穆非卿也被拦住了,庄亲王找到他,低声道:
“太子殿下,借一步说话。”
众大臣都挤在楼宇下的走廊,望着楼宇上的两人。纷纷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
穆非卿随着庄亲王来到一边,庄亲王对着穆非卿深深行了个大礼,声音有些哽咽:
“殿下,看在博儿与您往日的情分,殿下可否保他一命?”
如今皇上对漠北势在必得,盛京关押的漠北人定是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