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初到上阳的时候,他那老朋友家的独苗苗已经脑子糊涂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原本的翩翩好儿郎,被时疫折磨得眼窝深陷漆黑,脸色蜡黄,嘴上起了一层白皮,又干又燥。
眼瞅着这少爷连水都咽不下去了,偏又渴得慌,代夫人只能让丫鬟每每用干净帕子沾了水点在他嘴唇上润润。
程大夫仔细查看了一番,一时也看不出个缘由来,想着去县衙找那些先来的大夫询问些过场,看看他们已经研究出些啥来了,集思广益,也好商议对策。
代老爷子却拉住他,不让他去:
“兄长,你全不必走那一趟了,县太爷请来的大夫们日日在那病人堆里打转,已经全部染上时疫了,一点儿精神头没有,根本是有心无力,已经放下研究药物的工作了,你去了也是白去。”
程大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这才几日啊?怎的全都染了病?难道县太爷就没有再召集别的大夫来吗?”
“如今这般境况,谁还敢来?纷纷逃都来不赢,谁还管咱这老百姓的死活啊!”
代老爷先头也生的有两个儿子,不幸都没能养活,这到了四十头上才娶了房小妾生下了这个独苗,好不容易养到十四五,眼瞅着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了,却没曾想染了时疫,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他不禁老泪纵横:
“兄长来的时候没见着吗?这整个县城大白天的街道上连一个人影儿都没得,谁不怕死啊,有门路的想法子往其他地方逃去了,没门路的也是关死了门,不敢出屋的。”
“咱这上阳县城啊,都快成了座空城了。”
“老爷,你扯这些没用的干嘛,还是让兄长静下心来仔细研究研究咱儿子的病吧!”
“早听老爷提起兄长,您当初在盛京都是有名头的,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我儿子……”
这一边开口一边拿帕子擦眼睛的,正是代老爷的正房夫人。
她前头死了两个亲儿子,到了四十来岁也生不出娃了,眼见着老爷抬了一房美妾,第二年就生下个哥儿,就把那美妾抬了姨娘,心中既欢喜又害怕又愤怒,欢喜老爷终于有后了,愤怒这骚蹄子日日用儿子勾得老爷去她屋里,害怕老爷顾着她儿子,往后这偌大的家业都给这母子两个夺了去,哪儿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思来想去,代夫人索性使了点子手段,让这小妾生下孩子没过多久就得了风寒,拖了一两个月也不见好,终是没福分得去了,她就直接把这个哥儿抱了过来自己抚养。
为防着家里下人多嘴多舌,教坏了哥儿,代夫人两三年之间几乎将家里的奴仆下人换了个遍,渐渐的家里竟没人知道,老爷以前还抬过一房美艳的姨娘。
代老爷有子万事足,后院的事全是不管。
哥儿养了这般大,只知道代夫人是他正经娘亲,嘴甜也甜,人也孝顺,把个大夫人当着亲娘,哪里还晓得这家里头有过一个姨娘,而那死去的姨娘才是他亲娘哩!
代夫人也是真心疼这个儿子,平日里对他宝贝得紧,本还指着百年后他给自己披麻戴孝呢,见眼下不过月余就不好成这样了,可不是挖了她的心肝了。
程大夫一时看不出这时疫的谱来,只得安慰了代老爷一番,便收拾了东西先行住下了。
第二日,小厮来报,县里最先发病的那批病人已经有人死了,死的那几人,身上一点儿肉没有,瘦得皮包着骨头,原本七八尺的壮汉,只剩四十来斤了,听说看起来吓人的很啊!县太老爷正指挥人这拉出去烧了哩!
小厮吓的声音发抖,代夫人顿时被这消息骇得晕死过去,连一向壮实的代老爷都站不稳了,身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快,快,快请程大夫来。”旁边的丫鬟婆子大惊失色,不叠声儿的让叫程大夫。
程大夫脚步飞快,穿过代老爷家的九曲回廊,看两人只是急火攻心,没甚大事,开了方子,让从库房抓了药,立马熬将起来,不一会子,伺候代夫人的丫鬟端了药来,吹凉,给代夫人灌下去,代夫人才睁眼醒过来。
同时,让熬制的安神药也端了来,代老爷拂开要帮他吹药的丫鬟,自己端起碗来,咕隆咕隆一股脑儿全喝了下去,烫得他舌头发麻,胃里发烫,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兄长啊!”打发走屋里的下人,代老爷扑通一声就给程大夫跪下,老泪夺眼而出。
“可使不得!”程大夫吓得赶忙去扶。
代老爷把头摇得如波浪,死都不起来:
“无论如何,你可得救救我儿啊,我就只有这一个个儿啊!”代老爷是真的怕了,都知道这时疫来势汹汹,很是厉害,可也没死人不是,大家虽心里害怕,也还抱着一丝侥幸,等着县太爷想办法,可如今,解救的法子没想到,人倒先死上了。
众人这才彻底醒悟,心中惶恐不定,这可是要命的病啊,一旦染上,人说没就没啊!
程大夫无法,看着老朋友脸上那道刀疤,是自己欠他的!
心中长叹一口气,程大夫再三保证了要竭尽所能救他那独苗苗的性命,代老爷才起来。
这时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孩儿、老人、凡身体稍差些的最能被传染上,程老大夫惜命,也是承诺了老友要医好他儿子,迫不及待就赶回房间去,掏出他带来那小包烟草。
虽知道这药奇妙,但也不晓得到底能有啥功效,按雪娃娃的意思,好像这药能阻隔时疫传染,程大夫行医研药一辈子,却也拿不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把包烟草的黄纸打开,统共他也就带了这么一小包,且这药如此珍贵,程大夫的小心眼子又发作了,犹豫着迟迟不敢下手。
这般反复纠结了好几番,程大夫终究是舍不得将这珍贵的烟草裹了来吸,用指尖小心挑起那么两三丝,放进嘴里慢慢嚼动,虽说味道辛辣无比,他却嚼的一脸肉痛加享受。
嚼完之后,还真别说,真感觉到一股神清气爽的劲儿!顿时让他那颗有些被时疫吓着了的老心脏,跳得更加起劲。
一来这药实在珍贵,二来因他自负且心眼子小,只带了这一小包,量也小,三来若分给了别个,他要是半途染了病,也没人给研究治这时疫的法子了。
总之,程大夫反复思量之后,小气得并没有把烟草拿出来分享给代老爷。
抛开程大夫小气又爱财的毛病,坐起事来也是很拼的,已然应承了代老爷的事,他当晚就开始鼓捣起来,把他认为可能会有效用的药物一一列了出来,运用他几十年的老经验一晚上就给开出了不同的十来个方子。
眼下,也只能一个一个的试了。
又过几日,县里染病的人数已达上千人,好些个孩童熬不住,先去了。
代府三个没留头的丫头,七八个干粗活的老婆子,皆染上了病,代老爷这阵子身体拖得有些垮了,也染了病,一时人心惶惶,到处透着绝望。
代夫人手忙脚乱,又要使人照顾儿子,又要使人照顾老爷,还要稳住府里惊慌失措的众人,简直是筋疲力尽。
刚一听下人来报,说又有一个老婆子疑似染了病,差点把累得头一阵阵发晕的代夫人给摔下椅子去。
按着她的意思,染病的人通通都给赶出府去,不想程大夫却拦了下来,说正好他缺病人研究,可以留下来试药。
代夫人心里怕得要命,却也抱着一丝希望,便使人将得了病得全部移到西厢深院子去,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即便是要去送水送饭的,全都听了程大夫的用湿帕子捂住了口鼻,是一刻也不敢留的。
尽管穆楚潇三申五令下了死命令,不许让上阳县逃疫的民众进入金陵城,止不住人求生欲望的强烈,即便城门白天黑夜看管的严实,自有那走亲戚门路,暗地里塞银子贿赂的人偷偷进了去。
恰好其中一家人八岁的闺女染上了时疫,却不自知。
一家人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才偷偷摸摸进了城,临时寻了宅子住下,自觉得离了那洪水猛兽般的上阳县,便可以安生了。
第二日那家男人装了一袋子碎银两,就领了家里的婆娘闺女出门逛上了金陵城。
金陵,金陵,和上阳县比,可不就是遍地都是金子的好城。
那闺女带着病源,专门往人多的地儿挤着看热闹,不到半天就在无形中把时疫给传播开了。
三日之后,金陵城突然好几家的孩童都发起病来,找了大夫来看,大夫像见了鬼。
这症状不是跟传言的上阳县时疫一模一样吗?
大夫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说什么也不给看,留下一句,“染了这病只有等死的命,可别连累了活人”,连诊金都不要了,溜的比老鼠还快。
其中一家的男人气不过,跑到衙门去鸣鼓,他又不是出不起诊金,大夫天生的职责便救死扶伤,凭啥不给他家娃娃看病?
这金陵的父母官比上阳县的县太爷还老,今年都六十有五了,早歇了往上爬的心思,只窝在这金陵好吃好喝的胡乱混着日子,根本不耐烦管这升斗小民的破事儿。
男人鸣鼓的时候,这姓周的父母官正召集了一群酸不拉几的穷秀才吟诗作赋呢!他也就这点子爱好了,突然被人搅了兴致,不分黑白,直接吩咐了衙役把那男人按住打了了二十个大板子,扔了出去。
男人怒火攻心,回去就病倒了,身体差了,一下就被儿子过了病气,再隔个几日,竟病得连床都起不来,比儿子还要严重几分。
他家老妈子恰好和穆楚寒府里的一个养花嬷嬷是同乡,素日里互相称着姐妹,常有往来。
老妈子眼瞧着儿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孙子也倒了床,全城的大夫皆请不动,便想着老姐妹在财大气粗的穆府干着活,关系广,或许能帮上点忙。
着急忙慌的,老妈子怀里揣了十两银子就去穆府寻人,到了穆府又被那威严的府门给震住了,心里发憷,不敢去叫门,只得改道去老姐妹住的胡同院门坐着干等。
见着了穆府那养花嬷嬷,先是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这般那般一说,又掏出了十两银子,万般求嬷嬷且看在同乡姐们的情分上,想个法子把她儿子并孙子救上一救。
别说是个专门给穆九爷侍弄花草的,便是穆九爷府上扫地的丫鬟都比外面的平头百姓高上好几等,那嬷嬷收了老妈子的银子,看她实在可怜的紧,也计划着给她办成这事儿。
且听起来,那病症厉害的紧,连城里的大夫都不给看,说是什么时疫,可别是真的。
养花嬷嬷越想越心惊,她都是黄土埋脖子上的人了,听老辈的人讲起时疫来,哪次不是要死老多人了。
这可不是帮着老姐妹想法子的事儿了,养花嬷嬷立即就去了穆府寻了厨房要好的老婆子,让她给九爷屋里的大丫鬟青玉儿递个话,顺手塞给她一两银子。
晚间守着灶火的老婆子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把嬷嬷那一两银子顺势塞到怀里,一口答应下来。
等着九爷房里的青玉儿来端热水的时候,便舔着老脸笑嘻嘻的把事儿给她提了提。
“姑娘,不是老婆子多嘴多舌,府里虽主子只有九爷一个,管不住来往的丫头小子们多呀,那些小兔崽子离了府个个张牙舞爪的耍着九爷的势要,满城到处乱窜,指不定就染了那病,带进了府里。”
“老婆子也是为着九爷的身体着想,心里猫抓似的不得安定呢,姑娘,你看我这一张癞蛤蟆似的丑脸,虽心里为九爷着急,哪里敢上赶着去他老人家面前露脸,碍了他的眼啊!”
老婆子讨好的看着青玉儿:
“姑娘菩萨心肠,又最得九爷信任,依着老婆子说,全府上下也就只有你能给他老人家提提醒儿吗?”
“你个老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在咒九爷呢?”别看青玉儿长的眉清目秀,仗着她是盛京老太太给派来专门服侍九爷的,便很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青玉儿竖起秀眉:
“九爷用的着你在这儿瞎操心吗?你也配!”
青玉儿最见不得有人说九爷的不是,即便是为着关心他的由头,也觉得这灶下的看火婆子根本没那资格。
好生将那老婆子骂了一顿,青玉儿扭着身段,才解气离去。
心里虽恼着那老婆子多事,青玉儿终还是忍不住服侍穆九净脸的时候,笑着提了一两句。
穆九拿那深邃似装满秋水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她俏脸一红,又紧张又兴奋又害怕,怎么出的门都不晓得了。
第二日,穆九觉得闲得无聊,也不知怎得,想起了这桩事,他这在金陵住了这些年,那管城的老小儿好似还没来拜访过他呢!
这么一想,穆九便计划着借着这个由头去衙门找找乐子。
他随意歪在榻上,招来青烟。
青烟一进屋,便见他家爷散着长发,松着衣袍,一手杵着下巴,慵懒的歪在榻上,便是什么也不做,已然极尽风流之色。
九爷一双凤睛望过来,似含着秋波处处生情,把个青头愣小子的青烟弄的面红耳赤起来。
知道他家九爷长的好,可每每看了还是忍不住脸红的毛病,青烟私下死死掐了一把大腿,才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家爷可不是吃素的,不好惹呢!
青烟是打小服侍穆楚寒的,在盛京的时候,他家九爷绝代风华,风采绝世无双,偏又投身在了一品侯府上,祖母是公主,母上是殿阁大学士秋氏女,上头几个哥哥姐姐皆是出色人物,他一出生便受尽万千宠爱,偏他自开蒙就被送进了宫,得先皇喜爱,与众皇子同吃同住,盛京哪家权贵不是想方设法的要与他家这位拉扯上点关系啊!
他家这位爷性情极其冷漠,手段极其狠辣,那起子上赶着攀关系的,不是被他冰冷无情的眼神给吓退,便是被他全不留脸面,阴狠手段给吓跑。
自来金陵,青烟越加看不懂这位爷来,也不知从哪日上起,九爷那寒冰似刺骨的眼神突然就给化了,浑身锋芒尽推,整个人退去生人免近的气场,变得放荡不羁、阴晴不定起来,也不见他读书作诗,也不见他练字作画,好似突然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寻着了有趣的乐子,他家爷也会拉着他拍桌大笑,遇着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随随便便弄死一两个人也是有的,这般倒是让全府上下更加惧怕起他来,生怕一不小心哪里得罪了这位爷,他就让人去阎王那儿报道。
金陵活阎王的名头,便是这样得来的。
青烟听了穆九的吩咐,一溜儿往外跑,在外间招呼了几个小子就去调查金陵有人染时疫这事儿了。
半响功夫不到,青烟就回来把青玉儿、灶下婆子、养花嬷嬷、并那鸣冤枉被打了板子,如今已然不好的人家,连着上阳县逃来的那家,串葫芦似的,一个串着一个,上下两片嘴唇翻飞,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穆九听了,勾起一抹趣味的笑容,叫了青月儿进来,让她把府里的高大夫请过来。
高志温也是盛京老太太给派人硬塞给他的,他原本是宫中的御医,医术说不得多了不得,却也不差,在宫中装傻充愣,一混就是三十年,临了却被穆家老祖宗,皇家辈分最高的公主给瞧上了,穆家三女进宫封了贵妃,极得皇帝宠爱,公主花白着头发,颤巍巍得便跑去年轻皇帝面前哭诉道:
“小九年轻不懂事,犯下了大罪,得皇上怜悯,给了那不争气的东西一条生路。”老公主做起戏来,泪眼婆娑的,好不可怜:
“如今,他也在那金陵呆了好些年了,想来也知道错了,看在您平日喊我一声姑婆的份儿上,他身上好歹也流着一丝皇家血脉,老婆子不奢望您能赦免他,让他回盛京来。”
老公主哭得泪人一般:
“但那金陵听说湿气重,瘴气多,全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小九在那儿呆了几年,如今性情大变,怕是给中了那瘴气的毒了,既然皇帝你当年能保他一命,如今也请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给赐个御医,给他瞧瞧去吧…。”
这般,高志温就被皇帝钦点着让穆老太太带了回去,第二日就给送去了金陵的路上。
当初说的是穆家这位排行第九的爷,身子不太好,让他去瞧瞧,把他医治好了,便回盛京去。
不想,高志温到了金陵一瞧,穆家这位九爷活蹦乱跳的,哪有一点病得样子,当下,高志温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就闹着要回盛京去。
不想接了盛京信儿的管家跑来,冷冷一番讥讽,临了告诉他,这辈子,好好待在金陵,哪儿也蹦想去,他要敢私自出一步穆府,他盛京的妻儿老小可就没甚好日子过了。
“眼下咱九爷是好好子的,但一年到头,免不得会得个头痛伤风的,那便是您老的用处了。”
管家甩着脸子,根本不把他这皇宫钦点的御医放在眼里:
“这一切都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老最好想想明白,趁早歇了要走的心思。”
就这样,高志温便在金陵穆府住下了。
越是相处,他越是觉得金陵这位小爷不是好惹的主儿,喜怒不定,又残暴不仁,说杀人就杀人,半点不把王法放在心里,你瞧着他今日对你笑眯眯的,改日你惹了他不高兴,他才不关情谊不情谊,打板子打在你身上,打得你死去活来,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还有闲情调茶。
真是让人如履薄冰啊!
今儿听说这位爷要找他,高志温便换了衣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赶紧的去了,让这位爷等的久了,怕他不高兴了哩!
“高御医,你本事大,你瞧瞧,那人是不是得的时疫死的?”
就这空挡儿,青烟已经带人闯入家去,把哪家得病快死的男人抬了来,那男人骤然恐惧,又拼命挣扎,在半道儿上就咽了气。
穆楚寒还是没个正行儿,歪在榻上,指着离他远远的那具死尸。
高志温上前查看了一番,确实是时疫不假,很像暑热疫,又比暑热疫厉害些。他脸色一下就慎重起来,让围着的青烟几人赶紧退开身:
“九爷,这时疫可是会传染的,还是赶紧把尸体焚烧了吧!”
青烟几人听说要传染,吓得脸色发白,他刚刚还去翻看了那男人的眼睛呢!
高志温一副心思重重,老脸的褶子都皱起来:
“金陵什么时候爆发时疫了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官府通告啊?九爷,要不,你还是去别的地儿躲躲去?”
管家原本也被高志温一番言论吓得不轻,要是九爷不慎染了病,看这一府上下的也全都别想活了。
一听这高御医叫九爷去别的地方躲时疫,管家一颗老心都提起来了,谁不知道皇帝一道圣旨把九爷一辈子困在了金陵啊,这老混蛋,竟是糊涂的去戳九爷的伤疤。
他要自己找死,可别连累他们呀!
怕九爷心中不痛快,翻脸。
管家连忙给高志温使眼色,问道:
“高御医,你可有什么法子医治这时疫没有?”
“这…。古来时疫最不好医治,况且,我看这……。”高志温还真没有把握,他在皇宫养尊处优的,上哪儿去接触时疫去,顶多也是在医书上看过。
这都好多年没听说发过时疫了。
“高御医。”穆楚寒骤然一开口,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撩了一下头发,正坐起来,一双狭长自带桃花艳色的眸子骤然冷下来:
“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可别给爷掩着藏着的,小小一个时疫就把你难住了,你还当的什么御医?!”
“这般没用,不如趁早抹了脖子,别给御医这名头丢人!”
高志温骇的瑟瑟发抖,这位活阎王不是要对他下毒手吧?他求救的看向旁边的管家,管家低着头死盯着地板,好似地板上开着朵多好看的花一般,就是不抬头。
“那个…。九爷,容我在想想办法……”高志温擦了擦突然冒出来的汗水。
“就在这儿想吧!”又是一道高高在上,冰凉的语气。
高志温心里实在害怕的紧,只觉得屋里的空气都快没了,呼吸不顺畅起来,管家盯着地板一动不动,像化成了一个人石,青烟几人也没人敢替他开口。
看来,在这活阎王的威逼之下,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高志温脑子飞快的转动,一个个的药方从脑中划过,前半生读的那些医术,同行平时交流的经验…。
人在极限的情况下,脑子要么特别不好使,要么就特别好使,幸好高志温属于后者,这还真让他想到了一条,迫不及待的开口:
“九爷,有了,我似乎在哪本古籍上看到过,说是生石膏能治热病。”
高志温舔着嘴唇,兴奋的道:
“眼下正属酷暑,这桩时疫多半可能是由热病引起的,或许可以一试。”
穆楚寒点头:
“那便试试吧!”
前头说到老妈子的儿子吊着一口气,突然被闯进来的几个青头小子把儿子给抢走了,正和她儿媳妇急的团团转,不想法子还没想出来,这几人又来了,这回也是啥话也不说,直接闯进来,把她孙子也给抢走。
顿时气老妈子一个俯仰,摔倒在地上。
她儿媳妇跑出去死死抱住一个小子的裤腿,这小子脱不开身,便踹了那媳妇子一脚,没好气的道:
“咱是穆府的人,抬了你家儿子去治病呢,你别不知好歹的拦着。”
高志温用生石膏沏了水,用勺子挑掉表面那层膜,只倒了中间的清水出来,亲自给那孩童灌了下去,一日三次,一连三天,那孩童还真倒精神起来,也能开口要吃喝了,只是身体依旧软绵绵的,不说他的时疫是全给医治好,说好了个七七八八也是不差的。
只余下这几分却怎么都不见效,高志温想着,怕光用生石膏一样是不行的,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别的招来,只得慢慢研究。
穆楚寒得了信儿,笑着说了一句:还真有两把刷子。这就赏了高志温一百两银子。
高志温拿银子,不但没松气儿,反而更加卖力的研究起怎么治愈这时疫来。
“九爷,这都几天了,那具尸体可要拿去烧了?”管家见高志温想出了法子,抑制时疫,便想着尽快把后院里那具男尸给处理了,又是得时疫死的,放在那儿让全府上下心里慌慌的。
尸体底下垫着石灰,身上也撒满石灰,摆放的屋子还在四周放了冰,以防止尸体腐烂,管家实在想不通自家这位爷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穆楚寒转动着眼珠,眸子如蒙上一层寒霜,如今也调查清楚了,原来这些时疫,皆是上阳县的人给带进城来的。想着他一连几年都拒了三嫂的拜访,逢年过节的也不耐烦给他那当琼州知府的三哥去走动。
盛京侯府出来的人,又小小年纪就参与了残酷的从龙,穆楚寒不免就想得有些多了,这天高皇帝远的,看来想要他命的人还是不少啊!
其实他这次算是冤枉死了穆楚潇。
管家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看穆楚寒把弄手中的空茶杯,半响才勾起一个笑,吩咐说:
“你这就安排人,给咱这三哥送个好礼去。”
“送什么礼啊?”管家一时没领悟到穆九的深意,小心的问。难道他家爷开窍了,也知道爱护兄长了?
“礼物不在后院里躺着吗?这还要我教?”穆楚寒不耐烦起来。
管家也不敢多问,乖乖,九爷的意思是把那染了时疫死去的尸体拿去琼州,送给三老爷吗?
是吗?他是这个意思吧?
这边刚打发走了管家,穆楚寒又叫来高志温,让他即刻启程去上阳县,帮着看看染病的百姓,把生石膏能治病的法子传出去。
高志温感动得五体投地,万万没想到啊,这一向残暴肆虐,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九爷,竟深埋一颗为国为民的大善心啊!高志温心里觉得羞愧,觉得自己以前是误会了九爷,他也就是脾气暴躁了点,性情古怪了点,动不动爱杀人了点,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嘛!
高志温前脚刚走,穆楚寒招来了青烟,后脚让他带人快马加鞭去把整个琼州,并挨着的燕荆、天水两州的全部生石膏都给买尽了,拉回金陵屯起来。
这次,三哥竟想着算计他,他怎么也要弄得他个灰头土脸,下不来台,誓要让他亲自来跪在他面前,晓得晓得他不是那好惹的!
大半夜的,琼州知府的大门砰砰砰被砸得震天响,扰了一府人的好梦。
守门的奴才正打着盹儿,猛然惊吓,撸起袖子哐当开了门,憋着火准备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一开门,见门口站着三个气度穿着皆不凡的年轻人,个个把拿鼻子对着他,比他这知州家的还要拽!
“你们大半夜的,干嘛啊?活的不耐烦啦?”虽是狠话,守门的奴才说起来却不知不觉没有了气势。
“你算个什么东西,快去传你们家老爷,就说金陵的九爷给他送礼来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嚣张的抬腿就给了他一脚。
守门的奴才贯会看眼色,见几人连他们家知州老爷都不放在心里,一时心慌,连滚带爬的跑进府里去报话去了。
穆楚潇听说穆楚寒半夜来给他送礼,一脸懵逼,心中充满疑惑,不知道他这九弟要搞什么鬼,连忙传人更了衣,快步走了去。
等在大厅的三人见一个四十多岁微胖的官老爷出来,料想这便是九爷口中的知州老爷了。
三人皆是穆楚寒在金陵亲自挑选的随从,平日里跟着他作威作福贯了,只知道九爷,管他天王老子皆不放在眼里的。
如此见着自带官威的穆楚潇,自是不怕的。
没等穆楚潇开口,几人把用麻袋装好的死尸往地上一扔,丢下一句:
“这是九爷让给大人送的礼,礼送到了,咱这就先走了。”
着急忙慌出来的三太太出来,刚瞧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问:
“什么事儿那么急,这就走啦?”她原本还想着和几人拉扯几句,问问穆家老九的状况哩!
穆楚潇也被几人轻蔑的态度给气着了,一时气的没出声。
“老爷,这小九送的是什么礼啊?”看着地上偌大一个脏兮兮的麻袋,三太太实在想不出里面装的是个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穆楚潇没好气的道,现下,他已经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三太太好奇的紧,连忙招呼了两个娇滴滴的丫鬟去打开麻袋。
两个丫鬟虽不乐意碰这脏兮兮的麻袋,却也只能忍着,蹲下去慢慢把麻袋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只看了一眼,便看着个青白的一张死人脸,顿时吓的两个丫鬟丢了麻袋高声尖叫起来。
“鬼叫什么鬼叫!”穆楚潇正心里生着气,被两个丫鬟的尖叫吓了一跳,大声呵斥。
“老爷,老爷,那麻袋里装了个死人。”其中胆子大些的丫鬟颤着声儿分解道。
“什么?你说里面装的是什么?”三太太没听明白。
“太太,太可怕了,里面是个死人啦,奴婢,奴婢…。”两个丫鬟挤在一起,说什么也不敢再去碰那麻袋。
“来人,给我把这麻袋拉下来。”听说里面装了死人,穆楚潇的怒火又上升了一级,也不知道他哪里惹着那小祖宗了,大半夜的竟然给他送个死人来,他什么意思啊?
等人把麻袋里的死人翻出来,见这人浑身僵硬,满脸尸斑,身上沾满石灰,显然死得有些时辰了。
三太太吓得死死抓着穆楚潇的手臂,颤着声儿问:
“老爷,小九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么恶心人。”
“老爷,太太,这人死得有些蹊跷啊,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一直在旁边的老管家提出了疑问,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看着倒有些像那些得了时疫的人哩!”
这一说,全屋的人都不淡定了,纷纷退到边儿。
“把府里的大夫叫来。”穆楚潇顾不得生气,也有些害怕起来。
府里养着的大夫一看,吓得哆嗦:
“老爷,这就是害时疫死的啊!这人怎么跑到咱琼州来啦?”大夫想得有些远了,难道琼州也染上这要命的时疫啦?
穆楚潇冷静下来,想了想,那三人明显是老九从金陵派来的,特意从金陵给他送了个染时疫死掉的死人,等等…。
金陵怎么有染时疫的死人?
难道上阳县那些病人跑到金陵去了?他明明下了命令不许民众入城的,看来那姓周的老混蛋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
穆楚潇气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染了时疫的人竟然跑老九面前去了,难怪他要多想。不愧是亲兄弟,穆楚潇一下就猜到了穆楚寒的心思。他现在才真的是有嘴说不清了,要是老九再往盛京送封信,拿这事儿往老太太那儿告上一状,本就厌弃他的老太太不定要在他爹面前怎么编排他哩!
真是气死人!
穆楚潇顾不上生气,连夜召集了下属开会。
还没想出个完美的办法,上阳县就传来求救的消息,说是县里来了个神医,给出了抑制时疫的法子,但关键的药生石膏,整个上阳县却突然一夜全都给人买走了,等到要县里要用药的时候,一两都寻不着,请求知州大人从琼州调动一些生石膏去上阳县救命,越多越好。
突然听到时疫得到了解决的办法,穆楚潇丢开穆楚寒这招儿,连忙招呼人去城里买生石膏去,还是先把时疫控制下来再说。
没多久,出去买生石膏的下人回来说,满城所有的生石灰已经有人先一步全给买走了。
穆楚潇猜测是穆楚寒做的手脚,却也拿他没法,又使人去临的州县去买,几人下人回来,竟是连燕荆、天水两个州的生石膏都没有了。
若要再上远处去,隔着一道大江,怕是来不及了,光这等着的几日,上阳县又有好几百人染了病,死伤人数已达上百人了。
穆楚潇气的摔了茶杯,派人去金陵探穆楚寒的口风。
派去的人回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金陵那位爷只说:“老爷做了对不住他的事儿,他已然恼了老爷,要老爷亲自去跪下求他,他才肯把生石膏卖给老爷。且还是以市场价的十倍价格!”
三太太见穆楚潇气得浑身发抖,连忙给他抚胸口顺气:
“老爷,小九本来就是个混人,你跟他见什么气,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这些年盛京一趟趟的赶着给他送金送银,他府上要什么没有,按说,他哪儿能缺了这点儿银子啊?”三太太道。
“这点儿银子他还不看在眼里,他这是诚心恶心我哩!”穆楚潇咬牙切齿的说。
“可是,老爷任由他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上阳县那么多条人命等着生石膏救命了,万一人死的多了,事儿闹大了,上面怪罪下来,咱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三太太皱起眉头。
“你说的对。”穆楚潇被三太太几句话点醒:
“我这就休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盛京去,如今也就只有爹能压一压他了,且咱家妹妹圣眷正浓,家里都盼着她能一举怀个龙种,要是小九再坏了事儿,看爹能饶了他去。”
有了这个想法,穆楚潇便觉得眼下去给穆楚寒那混蛋下个小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只等着爹给他出气呢!
穆楚寒这个缺德玩意儿,为了一己之私,至整个上阳县的百姓于不顾,毕竟人命关天,怕是爹知道了都得气个半死。
穆楚寒没料到自己这个三哥真的拉的下脸子来跟他下小,屏退了左右,他还真给他跪下了,满口仁义道德,把姿态放的很低,一副为了百姓什么侮辱都能受得模样,倒是让穆楚寒对他这三哥又上心了一分。
且他带来了足足的银子,又是下跪的,穆楚寒料定了他还有后招,便顺道儿把生石膏卖给了他。
上阳县有了生石膏,疫情总算是控制住了,倒是没人再死,可生石膏却不能根治,高志温在上阳县又遇着了程大夫,知道他用大黄救了代家那半死不活的独苗,感觉有些意思,便想着去会会,或许两人合在一起想想办法,就能把这时疫给彻底给解决了。
原本程大夫也快束手无策的时候,听说上阳县来了神医,用生石膏抑制了时疫,便送了口气,想着老朋友这儿子是有救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大半个南方生石膏都不见了踪影,眼瞧着老朋友的儿子再也拖不起了,他研究来研究去,麻着胆子用了重重的大黄一试,没想到还真管些用。
等到县里的生石膏到了,代家这小子已经给大黄医治的好了五六分,都能喝些清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