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1/1)

就在徐静书发懵时, 那“桃花精赵澈”举步行来, 以指尖在她额角轻触一记。

“真这么好看?”

慵懒浅清的笑音似今日春阳晴光, 暖暖的, 软软的, 叫人忍不住就想趋近。

“你怎么会在这里?”徐静书抬手按住额角,唇畔有笑,小小朝他迎了半步,“又做什么穿这样颜色的衣衫?”

今日他忽然穿了以往从未穿过的淡绯色衣袍,让徐静书眼前乍然一亮, 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已有许久没有特别留心赵澈的外貌了。

越过冬天又经了春日,他在去年出外游历时被晒到稍深些的肤色渐渐又白回以往, 似乎回到徐静书初见他那年时的模样。

但与徐静书记忆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赵澈又有不同。

眼前这是行过千山万水、看过浮生百态的赵澈,打骨子里透出一股从容写意,再不必像当初那般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不必再刻意端着冷淡沉稳的模样, 虚张声势般去向人彰显自己足够可靠、足够出色。

行止由心的自如舒张,是真正强大的模样了。

暖阳晴光跌进小姑娘魔怔般的笑眼中, 碎碎金晖似被揉碎在那对水汪汪的眸底, 映出无数个赵澈。

赵澈颊畔微烫, 握拳虚虚抵唇,干咳一声:“茶盏打翻弄湿了衣摆, 就借了驸马的衣衫。”

“你大清早就手抖?”徐静书觑了他一眼, 又将双眸弯成亮晶晶的糖饼烙。

“是驸马打翻的, 我无辜受灾而已, ”赵澈抬掌遮了她的视线,火速撇开头,喉间滚了滚,小声道,“别那么笑。”

“啊?为什么?”

赵澈扭头望着侧边的桃花树,答非所问:“这些日子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了。”

“所以?”徐静书茫然到想挠头。叫她“别那么笑”,和他“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有什么关联。

是拐弯抹角想叫她给现做么?可这里是储君府,大概不太方便吧……哦,储君府!

徐静书猛地回魂,整个人又重新紧绷起来:“表哥,储君今日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既他也在这里,想来是知道储君为何突然下帖子召见她的吧。

“是不是为着昨日候朝时发生的事,莫非储君要替姜大人……”

徐静书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见周围侍者们都远远在原位候着,并无偷听的迹象,这才压着嗓子接着问:“莫非储君是要替姜大人,向我寻仇?”

“瞎想什么呢?别怕,”赵澈笑着摇摇头,“她找你是……”

话还没说完,徐静书身后就传来储君赵絮的声音:“久等了。”

****

非常出乎徐静书意料的是,赵絮将她领进了书房。

论官职,她只是个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且才上任没几天;论私交……她和储君赵絮哪有什么私交。

反正不管在公在私,赵絮在自己府邸中见她,都不该是将她领进书房的。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赵澈只陪着她走到赵絮书房门口,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便止步了。

徐静书茫然跟着赵絮进去,与她隔桌而坐。

“今日不是要谈公务,也不是‘储君召见徐御史’,”赵絮放在桌案上的两手十指交握,语气随和,坐姿也有些懒散,“只是闲聊。”

“嗯。”徐静书挺直腰背,绷着双肩,谨慎地望着她,静候下文。

赵絮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职责,你就当姐妹间私下闲谈,畅所欲言就是。出了这道门,你我都当什么都没说过,可否?”

徐静书没有立时应下,只是认真看了她半晌后,才软声轻询:“这位姐姐,你想问什么?”

虽有赵澈在门外作保,赵絮又再三声明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徐静书依然没有大意。在没有听到赵絮的具体问题之前,她是不会乱说话的。

“还真是个谨慎的小机灵,”赵絮轻笑出声,“昨日候朝时秦大人与姜大人……”

“这位姐姐,寻常姐妹间大约不会聊这种话题的。”徐静书小小声声打断她。

偷觑赵絮一眼,见她并没有变脸的迹象,徐静书才接着道:“储君若想了解昨日候朝那桩冲突的详情,可调阅皇城司卷宗或御史台殿前当值记档。即便要当面询问昨日在场者,也不该私下让一个休沐中的小御史到自家府邸来躲着旁人问。”

徐静书那单纯的正直脸让赵絮扶额莫名有种心虚理亏之感。

“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忍不住想打听一下皇城司卷宗和御史台记档上没有写的部分,”赵絮淡淡勾了勾唇,解释道,“也就是,姜大人究竟说了什么话激怒了秦大人,并惹得沐大人义愤填膺。当然,这不是储君问话,只是一个好事的姐姐找你打听消息,说不说由你。”

“昨日在场者并非只有我一人。当值殿前纠察御史共九人,殿前护卫十二,候朝众官数十,甚至还有藏身在附近、不知具体人数的金云内卫。请问储君……呃,请问这位姐姐,”徐静书抿了抿唇,淡淡垂下眼帘,“当时在场有这么多人在,为何今日单找我打听?”

“殿前护卫、金云内卫都是皇帝陛下的人,我得多蠢大胆才私下与他们接触?”话说到这里,赵絮也不瞒什么,坦诚极了,“而沐青霜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不方便与她走太近。终于候朝众官,他们很懂什么叫明哲保身,也同样不便与我私交过密。”

赵絮端起面前茶盏浅啜一口:“至于殿前纠察御史九人里,我相信,你绝对是其中最为秦惊蛰抱不平的那个。”

徐静书沉默地伸出手,圈住面前的茶盏,让微凉轻颤的指腹贴住温热杯壁。

她垂眼看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春茶嫩芽,整个人如老僧入定。

“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爆发的最初,是当时的汾阳公主赵絮与钟离瑛大将军分别通知大理寺与皇城司强行搜府的,”赵絮嗓音平和柔软,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如今那位储君啊,她知道当初被关在暗室里的那些孩子遭受了什么,也很清楚秦大人为那些孩子做了什么,更明白秦大人这些年的委屈与不易。但她只是储君,有些事不是她想管能管的。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她只能尽力在暗中帮着秦大人些许,你懂吗?”

有泪珠热滚滚夺眶而出,徐静书却没有伸手去擦。

她看着面前氤氲着清香的温热茶盏,心中暖得一塌糊涂。原来,当年他们的获救,背后站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人。

难怪秦大人那时会笃定地告诉他们,不要怕,前面有光。

****

从赵絮书房出来时,徐静书眼眶微红,面上却带着愉悦的笑。

在廊下负手望天的赵澈闻声回头,立刻蹙眉旋身,心疼地迎了上来,同时颇为不满地轻瞪堂姐一眼。

问个话还能把人给问哭了!不是自家兔子不心疼是吧?

赵絮摸摸鼻子,也不与他计较:“驸马在詹事府处理些事,你俩先任意逛逛,我去接他回来就开饭。”

“詹事府就在前头第二进院子,就这点路,不知道有什么接的。”赵澈哼道。

“我可是一番好意,你这家伙还不领情?”赵絮冷冷一笑,扭头对徐静书道,“有个人啊,他近来大约要做一桩丧心病狂的事,怕被……”

“走走走,赶紧接你的驸马去!”

赵澈大步上前,握住徐静书衣袖将她牵走:“这府里有樱桃树,我给你摘果子吃。”

“才挂了一点点果而已!”赵絮冲他俩背影笑闹,“赵澈你个欠揍的,借我府里的果子向小姑娘献殷勤算怎么回事?”

徐静书顿觉脑袋有千斤重,脸红到脖子根。

储君怎么什么都知道?!

今日这般过分有“人气儿”的储君让徐静书心中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恍惚感。

她明明记得上次朝会见着见着的储君是个偏于威严肃正的上位者,就是寻常人会想到的那种“储君”模样。

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啊。

****

储君府后花园的果林中有一片垂丝樱桃,今年天暖得早,此刻虽正当是初初挂果之际,色泽已显出嫣红喜人来。

赵澈身量高,伸手就能够到枝条,仔细挑选了几颗看起来最红的摘下来摊在掌心。

“储君方才说,你近来要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徐静书仰脸凝着他,轻声问道。

赵澈心虚似地,长指拈起一颗樱桃抵到她的唇上。

她倒没拒绝,乖乖张口衔住。

“明明最‘丧心病狂’的人就是她自己,”赵澈垂眸没敢直面她的目光,小声道,“上个月长庆姑母府中出了点事。就是,和之前我偷偷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有关。”

徐静书蹙眉,口齿含混道:“是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么?若是储君还不允许你泄露,那不说也没关系。”

事情关乎武德帝的亲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又牵涉了储君、成王与信王世子赵澈,徐静书至少能明白这意味着赵家年轻一辈要联手冲击上一辈的某些防线了。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若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她并不会委屈。

“泄露给你没关系的,你又不是别人,”赵澈清了清嗓子,“长庆姑母的侧郎楚晖,就是武德二年随她到我们府中赴家宴的那位,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在府中手刃了两名后院小郎君。”

徐静书目瞪口呆,嘴里的樱桃都掉了。

“最初只是两个小郎君起了口角继而大打出手,旁的一众后院人就在旁看笑话。之后照料小四儿侍女抱她出来玩,便也站在那里,”赵澈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最后小四儿就被误伤了。”

长庆公主府的孩子来得可不像信王府那般容易。

驸马、两位侧郎及大小郎君们若想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儿傍身,巩固下半辈子在府中的地位,那先得要讨得公主殿下欢心首肯才行。

毕竟他们自己又生不出来。

长庆公主赵宜安的孩子拢共也就四个。小四儿是前年秋出生的,到如今才两岁多。

侧郎楚晖与赵宜安成婚多年,使尽浑身解数才求得赵宜安首肯,终于在前年秋得了小四儿这么个孩子,自是如珠如宝的。

“据闻是被当日打斗时扫飞的尖锐碎石划过脸颊,所幸未伤及要害。不过在得知小四儿受伤之后,楚侧郎怒极失控,直接到后院亲手将斗殴的那两位小郎君给……”

自从武德元年赵宜安随圣驾迁入镐京后,长庆公主府已有四年没闹出过这么大动静了。

虽说后院人上不得台面,可毕竟是活生生两条人命。堂堂公主的侧郎在府中持剑连捅两人,这事着实不小。若消息传出去,非但楚侧郎要担刑,赵宜安也讨不着什么好。

因为只要开审这案子,势必就会拔个萝卜带出泥,将长庆公主府“后院人逾数”之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赵宜安便将府中所有知情者全部扣押起来,准备暗中将他们送出镐京再做“处置”。

“……你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徐静书咽了咽口水,“是从长庆公主府逃出来的?”

赵澈点了点头。

“那你,或者说你们,想做什么?”

“上一辈始终认为,‘后院人’逾数仅仅是私德有亏,只算小过错,却没有正视这几年里因这事引发的许多恶劣后果,”赵澈自嘲地笑笑,“世间事大都是上行下效的。宗室、贵胄私纳众多后院人的举动,民间许多富户甚至中等之家自也会效仿,类似的案子在各州已屡见不鲜。”

包括他自己,都曾是这种争斗的受害者。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出外游历那半年,几乎每到一个州府都能听闻因后院争斗引发的致人死伤的案件。

“除了利州。”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阿荞说过,利州风俗上从来就是一夫一妻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后院争斗之事。

“所以储君想要举国大动这件事,借长庆公主府这事将‘一夫一妻’定进律法,彻底将后院人’这个积弊隐患清理干净,”赵澈撇开脸,“这事阻力会极大,因为宗室、勋贵之家私纳后院人几成风气,他们必定会联手反弹。”

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是彻底根除这痼疾的引子,但要想彻底震慑住之后的场面,完成立朝来首次增补修订律法的革新之举,拿来开刀的对象必须要有足够分量。

“所以你们要将事情闹大,”徐静书神情滞了滞,“虽出了两条人命很沉重,可若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对举国上下都不是坏事。先前储君说……你似乎在怕什么?”

“因为,要连我父王一起动。”

世事轮回不过如此,每代人经历不同,看待世间的眼光自然不同。所以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相互之间在行事与观念上都会有难以逾越的壁垒。

即便只寻常大户人家的年轻辈想要改变家中某些陈腐,大都不可避免要与上一辈激烈角力争得主事权,否则一切都是空想空谈。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赵姓。

以储君为首的赵家年轻一辈想要彻底清除陈腐积弊,第一步自就是将挡在前面维护陈腐陋俗的上一辈拉下来,否则所有变革都是空想。

而上一辈大都习惯甚至得利于那些陈腐规则,自不会轻易接受年轻人的破旧立新。

有些明争暗斗根本无法避免。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你对付自己亲生父亲,就觉你很可怕?”

“嗯,”赵澈以掌覆住她的眼,指尖轻颤,“若到了逼不得已时,有些手段大概不会太光彩……”

他并不介意任何人见识到自己另外一面,唯独徐静书。

若是有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在这个小姑娘眼里,永远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个温柔纯明的少年。

“无论往后你听到什么,你可不可以……”

眼睛被他的大掌遮住,徐静书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嗓音里不安的轻颤。

“可不可以,不要因此就害怕我。”

徐静书拉下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让他能清楚看到自己弯弯的笑眼。

“所以你今日故意打扮成桃花精的模样,其实是……美人计?”

赵澈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端详她的神情,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恐惧,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不认同。

那甜滋滋的笑脸花儿一样,在阳光里流转着如蜜如缎的光华。

她没有承诺什么,只用这样无伪的笑容回他:他即将要做的事,她都懂。不会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也不会因此嫌他、怕他。

甚至,她眼里倒映出的那个赵澈,更加的美好了几分。她在以他为傲,她知道他所有的好。

赵澈轻轻闭上眼,长睫如疲惫多时终于寻到归依的蝶,柔软轻垂。

“徐静书,我先时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这样笑。”

“这样笑怎么了?”徐静书疑惑眨眼。

他徐徐扬睫,抬手轻抵了她的肩,将她压在了樱桃树上。

打定主意来使美男计的桃花精唇畔微扬,嗓音里带了如释重负的轻沙,笑喃沉嗓贴着她的耳廓,如一把粗粝糖砂无形拈红了她柔嫩的耳珠。

“太甜了,会被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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