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书未动声色, 敛眸取过一只玉兔雪花糕,以宽袖掩口, 小心抿下它半截耳朵。
牛乳与栗茸混合的香甜立时充斥口鼻, 让她纷乱的心音渐趋和软。
镇定下来后, 第一个跃入她脑海的问题就是:他是几时恢复的目力?
几日前那个雪天早晨在府中初见时, 他可瞧见她那被风雪肆虐后的“凌乱书卷气”了?!那日中午在德馨园的接风宴上,席间她几次偷偷看他;傍晚两人在含光院膳厅用饭时,她因想到那些“将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一副别扭闹气的丑陋嘴脸……种种自以为不会被他发现的狼狈,是不是全落进他眼里了?!
呀呀呀呀呀,这下可是真活不成啦!
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心跳复又急促起来。徐静书越想越尴尬, 越想越羞愤, 没忍住一口咬掉了手中那只小兔的头。
奸诈,太奸诈了。恼羞成怒的小姑娘以袖遮去半面,两腮圆鼓鼓, 眼角余光偷偷横着那个笑意荡漾如春风拂柳分花的始作俑者。
她躲了这几日,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他远一点, 他却故意来惹人,居心叵测。
徐静书心中重重哼了好几声,收回目光, 细细回想了他回府后这几日里大家对他的种种言行。
她几乎可以确定, 除他近前的几个人之外, 府中应当没有更多人知晓他复明的事。包括与他同行在外半年的赵荞与赵淙。
她大致能猜到, 赵澈之所以还要在全家人面前装瞎, 多半是为了要麻痹他的父王, 以免锋芒太过要受到打压与钳制。
他是个聪明又很谨慎的人,要做到滴水不漏是很容易的。今日在她面前露出的蛛丝马迹……仿佛是有意的预谋。
这是想让她自己猜,然后主动问?那她问了之后呢?他想干嘛?
虽说徐静书猜不透他故意露出马脚引自己发问是在打什么算盘,但或许是少女先天的直觉吧,她总觉得若是自己乖乖跳进他挖好的坑里,结果一定对她不利。
哼哼,还想看我什么笑话?就不问,就不问,你好好憋着吧!
徐静书眼里眯起坏心的笑,脑中已想出无数种折腾他的法子。
那边厢,赵澈慢条斯理地笑道:“恕我直言,总觉得表妹此刻浑身带着杀气。”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以食指指节轻抵唇角,笑得可乖可乖了,“这糕真好吃,谢谢表哥。改日我过含光院来做吃的回报你!”
做青玉镶回报你,嘿嘿嘿。
赵澈的指尖动了动,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脸撇向一旁,唇角止不住上扬:“不躲我了?”
“怎么会躲你呢?没有的,没有的。我前两日真的是忙着看书呢,不骗你,真的。”
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算是长进还是变坏,如今诓起人来居然再不结巴,也不会忍不住总想“哈、哈、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沉稳”?
“改日是哪日?”赵澈扭过头来,不偏不倚与她四目相对。
徐静书心中漏跳好几下,慌张垂眸:“看、看天气。”
她得收回先前在心里的自夸。沉稳个鬼,被他那漂亮的星眸这么一瞧,她立刻又想“哈、哈、哈”了,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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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徐静书最后一年的优秀考绩在书院夫子与同窗们那里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可她将这消息告诉徐蝉与孟贞后,这两位简直喜不自胜,活像是她们亲自得了如此佳绩,接连打发人阖府通传喜讯。
经过她俩不遗余力的宣扬,府中每个人看徐静书的眼神都格外尊敬,仿佛她是文曲星转世,窘得她只想捂脸。
非但如此,她俩还凑到一处合计着要给徐静书办个“庆功大宴”。若非徐静书极力拦阻,推说等开春考官中了再议此事,只怕这“小题大做”的宴就真要办起来了。
一时间,信王府前殿、后院所有人都知晓了“表小姐在学业上出息大了”,连一向与徐静书没什么来往的瑜夫人都亲自带了赵渭、赵淙、赵蕊,到西路客厢给她送来小小贺礼。
因着赵淙跟不上驸马苏放那头的课业,游历半年后回来终于做出决定,月底去参加明正书院新一届的招考。而赵蕊再过两年也要结束蒙学再上一个台阶,兄妹俩便软声笑眼求去了徐静书用过笔,说是沾沾好运讨个彩头。
黄昏时赵荞回府,听了这消息后,欢天喜地抱着酒坛子跑到西路客厢来与徐静书把酒言欢。
赵荞谈了这半年在途中的见闻感悟后,两人互道了将来的打算,年少意气的热血就这样燃烧起来。
“……大周在百废待兴时匆忙建制,许多事沿袭前朝成例,虽保障了从战时混乱顺利过渡到新朝,可许多事都是折中换来的表面安宁。大哥说了,折中之下势必有积弊留存,这些事在上一辈的手中是无解的死局,因为他们要顾虑的东西太多,”赵荞抱着徐静书的胳臂,看着窗外夜色中飞舞的雪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还得靠我们!很多很多个我们!一点一点,从方方面面去打烂,去重建!你明白吗?”
大受震动的徐静书抬起手背盖住双眼,微醺的笑音糯软:“从前我只是想着,要好好读书,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
如今才知,原来微不足道的徐静书,对这世间,也可以很重要。
“虽说我俩还是一样高,可你书读得这样好,那我这就将‘表姐’的名头还你,”赵荞拦着她的肩膀,微醺的眼中满是笑,“表姐啊,明年三月考官,你可一定要中!”
明年三月,建制四年的大周将迎来一次巨大的转折。
届时汇集在京中的应考者,大都是经历亡国战乱又见证新朝崛起的年轻人。生长于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注定了这批年轻人的心怀志向将会与前辈们大不相同。
他们不会安分于诸事沿袭前朝旧例、折中平衡确保安稳过渡,定会以势不可挡的锐气去打破陈腐,拉开全新的盛世大幕。
“大哥说过,那将是这片广袤国土上几百年不见的峥嵘风云。”只是想想那光景,赵荞都觉热血滚烫到忍不住颤栗。
徐静书含笑点头,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表姐啊,咱们生逢其时,谁也不要缺席,”赵荞笑意豪迈,垂首靠在徐静书肩头,将盈眶热泪蹭在她的鬓边,“我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一起,去发光吧!”
大哥领她出门游历半年,带她看遍山河锦绣、市井风烟,也为她拨开前路迷雾。让她知道,即便她赵荞大字不识,或许没机会在朝史上留下姓名,可她也有许多能做的事。她能和诸多同龄人一样以身为炬,成为点亮这天地的燎原星火。
徐静书的笑眼里盛着月光,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
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拼尽全力,要让这天地记得,我们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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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到翌日天快亮时才停。
徐静书醒来得晚,磨磨蹭蹭挨过宿醉,到午后才收拾齐整来到含光院。
平胜道:“世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不知几时才回。”
这消息反倒让徐静书暗暗松了口气:“不妨事的,我就是借小厨房做点东西。”
婉拒了小竹僮们的帮忙,甚至将掌勺大叔也请了出去后,徐静书便独自在小厨房内“占山为王”了。
太阳在午时才露头,碧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厚厚积雪上,处处皆是雪后初霁的明丽高华。
冬阳薄似金色轻纱,淡淡从房檐垂下,又温柔而静谧地顺着小厨房的门迤逦一地。
案板上躺着一根苦瓜。灶头上放着熬糖用的锅。
徐静书的目光在这两件东西之前来回逡巡,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抿着坏笑找出雕刀,坐到墙角的方桌旁,一丝不苟地开始慢慢将那苦瓜掏空。
表哥想让她先开口问他眼睛复明的秘密,她偏不问,就要叫他自己说出来。
“嘿嘿,我可真是一只坏兔……”
喃喃自语到一半,徐静书手上一顿。
“呸呸呸,我才不是兔子!”她红着脸咬着牙根,在心中将笑着唤她傻兔子的“那个谁”一脚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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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赵澈长身立在小厨房门畔,望着那个一边熬糖一边走神的小姑娘。
阳光从他身后轻轻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扯得细细长长,一路匍匐到她的脚边,与她纤细小小的身影浅浅相触。
他无声挪了步子,让两条影子的头轻轻抵在一处。刹那间,心底因这幼稚的举动而翻腾起甜美浪花,他突然就体会到半年前这姑娘偷偷拿影子靠在他肩头的那种隐秘欢喜。
这家伙躲了他几天,害他心神不宁。
昨日他特意起大早去贺氏名下的糕点铺买了“玉兔雪花糕”,为了有诚意,他亲自顶着寒风在门口排的长龙,去书院接她的路上还得忍着偷吃的冲动。
虽他的这些诚意没法对说出口,但她今日主动过来,看来就是和解的意思了吧?
悬了几日的心悄悄落地,赵澈眼眸含笑望着她,想起夏日里她加冠那夜她偷踩自己影子的模样;想起临走前那日午后,她站在自己身旁“晒太阳”的模样。
在外的半年里,他时常都会想起许多关于她的画面。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软软甜甜笑着站在那里,清晰到纤毫毕现。
自以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脸红得诱人,乌润双眼弯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随时能淌出蜜来。
赵澈又不是傻的,对她在这些举动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测,只是没得她亲口承认,终归还是不太敢十分确定而已。
归途中他想了许多,攒了满腹的话想要与她细细说。
可有些话若在最初时没有说出来,时隔许久之后再想要说,便总觉寻不到最好的契机,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真是非常尴尬又非常恼人的事。
夏日里离家之前,他将她唤到含光院时,本打算偷偷告诉她关于自己目力已恢复的事。可那时她以为他看不见,便胆大包天地拿影子靠着他。他怕若她当场得知这些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要恼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这姑娘就变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见他就跑;傍晚两人单独吃饭时,她又像只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伤,像是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隔天便开始躲他。哼哼。
赵澈心中忿忿,却又是止不住的甜,连想在心里斥她几句都舍不得,最后只能满眼温柔地将她细细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袄裙,领口一圈兔毛。随着她熬糖的动作,茸茸兔毛便亲昵摇曳,一下一下轻拂着她的下颌与脸侧,毛绒绒衬得那嫩生生泛红的俏脸愈发温软甜美。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表情都丰富得很。那对乌润双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弯弯,忽而又微恼瞠圆,亮晶晶闪着诱人光芒,像一对随时在变换形状的糯软糖饼烙。
赵澈不可制止地开始口舌生津,最终莫名开始干咳了两声。他赶忙强令自己将目光挪开——
这怕是要疯了,竟想冲上去……舔一口。
咳嗽声惊动了走神的徐静书。她有些惊慌地望了过来,双颊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过她很快就敛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长勺,笑容可掬地弯了眉眼迎过来,关切道:“表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被风扑着了?”
“没事,只是突然喉咙有些干,”赵澈淡垂眼帘,骄矜笑哼,“回来听说你在这里,将人全‘赶走’了,就过来瞧瞧你搞什么鬼。”
“恕我直言,你视物模糊,我便是搞什么鬼,你也‘瞧’不见啊 。”徐静书偷笑嘀咕着,似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
明明笑得很甜,赵澈却莫名觉得她在挑衅。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经很努力在给她种种蛛丝马迹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点狐疑质问的迹象都没有。到底是发现了啊,还是发现啊?愁人。
“平胜呢?”徐静书巴着门框支出脑袋去四下打量,“我熬着糖走不开,快叫他来领你去书房,晚些我做好给你送过来。”
赵澈笑着抬手,轻轻将长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没旁的事,就过来给你打个下手。不然坐等着吃,显得我很好逸恶劳似的。”
徐静书略僵了僵,却没甩开他的手,像往常那样自若地引着他迈过门槛,口中叽叽咕咕直发笑:“我打赌,今日肯定是你头一回‘亲临’小厨房。能帮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烧火总是可以的,”赵澈笑道,“以往与朋友出门打猎,在外过夜时也曾自己烧火烤东西吃的。”
徐静书大概是有些吃惊,眼睛撑得圆圆瞧了过来:“我以为,你出去时……啊,竟也会自己动手的么?”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在荒山野岭时,我饿了就扯一团云下来饱肚?”赵澈挑眉调侃。
徐静书噗嗤笑出声:“嗯嗯,若是被云噎着了,那就喝风咽下去。”
她笑起来实在过分甜美,赵澈胸臆间一阵旌荡,受不住蛊惑般,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你锅里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静书如梦初醒,顺手将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绕过灶台,继续去熬那锅糖。
还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来:“火火火,加一点点火!”
“好。”
信王世子赵澈,弯下了尊贵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拢了几根小柴枝递进灶火中。
徐静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想起自己发了什么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时起急……其实我自己也忙得过来……要不,你去那头桌旁坐着等?”
粘稠糖汁咕噜噜翻滚着,在她不停地搅拌下,糖汁的香甜气无声氤氲,整个小厨房内到处都像漂浮着蜜味的小泡泡。
随着她糯糯软软的声音,那些小泡泡撒着欢在阳光里渐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顺着人的鼻腔溜进肺腑,钻进胸臆,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心给甜化。
赵澈笑望着眼前火光。或许是火太大,他脸上烫得厉害。
“不必,这样挺好的。”
像一对市井红尘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让人踏实心安的烟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侧的另一处灶火,“旁边那个火,也劳烦表哥顾一下。”
赵澈垂首“嗯”了一声,又拢了把小柴枝,倾身送进旁侧那个灶火中。
这一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里就多了一丝丝无比违和的清苦。
他心中蓦地揪紧:“这个灶上蒸的是……?”
“青玉镶。”徐静书笑意开怀地露出几颗小白牙。
吃过甜到能让人心里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别!苦!
“你猜到了啊,”赵澈徐徐抬头,喜忧参半地望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这是……兔子报复别人隐瞒的方式?”
软绵绵,却要命于无形。蔫儿坏啊!
那坏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奋起反抗。”
“不必,我选择,”赵澈自暴自弃般,轻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静书拿着长勺的手停滞,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进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里除了映着炙烫火光与温柔冬阳,竟还映着个红脸无措的徐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