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平胜章法大乱的喜讯,并非赵澈一人之喜,而是整个长信郡王府的大喜。
因为郡王府即将不再是郡王府,要成一等封爵的王府了。
“……千真万确!内城传令官都来了!下月冬神祭典时就会正式晋爵!”
相较于平胜的喜形于色,赵澈显然过于冷静:“嗯。”
赵澈的态度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平胜讪讪收了喜色,声音也小了许多:“还有,西路各院向郡王妃殿下提请,明日想往広严寺迎郡王殿下回府,郡王妃殿下已予驳回。”
“知道了,下去吧。”赵澈淡声摒退平胜,懒散靠向椅背,若有所思。
段玉山眸底湛了湛,转头对徐静书道:“快去午歇,醒来自己上万卷楼。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先记下来,明日再替你答疑。”
这小半年下来,徐静书在学业上长进飞快,已不像早前那样需有人随时在旁提点,故而段玉山有时也会抽身出来帮赵澈做些事。
徐静书有些担心地看看赵澈。
“嘿,我还就委屈了,”段玉山笑翻白眼,语气心酸啾啾,“夫子的话就是没表哥管用?”
“不是这样的……”徐静书垂下脑袋,急红了脸,虽有满腹辩驳之言,却到底没有顶撞夫子的胆气。
赵澈愣了愣,缓缓勾了唇,温声道:“去吧,按时午歇才长得高。大人的事你不必管。”
近来徐静书身量抽长,肤色也渐渐滋养得白嫩许多,随着五官一日日长开,已隐约落出些娉婷甜美的俏姑娘模样。可赵澈目不能视,她的成长在他心中并无具象,是以仍拿她当小孩儿对待。
徐静书沉默抿唇,最终依言出了书房。
这半年她虽只管专心读书,对府中发生的事却不是一无所知。表哥与姑母处处将她护得周全,赵荞和孟侧妃对她也颇多关照,可他们自己却并非事事顺意。
她渐渐开始真切理解,八月里去鹰扬大将军府赴婚宴那回,赵荞在马车上流露出的哀伤落寞所为何来。
姑母、孟侧妃、表哥、小表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若非府中后院人多心杂,他们本不必有那样多忧愁困顿。
想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徐静书有点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做到尽量不要惹麻烦,让他们少操点心而已。
****
书房内只剩赵澈和段玉山二人,说话便少了拘束。
“有些人就只急着在郡王殿下跟前卖乖讨好,脑子扔给狗吃了吧?”段玉山虽是个斯文亲和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下满心恼意,“郡王殿下为着什么去的広严寺,她们不知道?还想去迎郡王殿下回府,这是生怕御史台没留神郡王后院的事?”
八月里,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典正沐青霜成亲那日,武德帝绕过内阁审议,只与丞相孟渊渟密谈后,就突然下旨,以添喜为由敕封沐青霜的父亲沐武岱为恭远侯。
新朝法度新立,欲使百姓对各项新法敬畏信服,越是身居高位者越需以身作则,是以御史台对官员、勋贵甚至皇帝陛下本人都展开了无差别的严厉监督。
武德帝与丞相绕过内阁行事,此举着实藐视规制,引发了御史台长达一个半月的激烈弹劾,将堂堂皇帝陛下连同丞相大人一并弹得满头包。
到了九月下旬,武德帝终于妥协,承认自己与丞相“绕过内阁,贸然下旨敕封侯爵”之举不妥,对丞相做了罚俸并禁足反省的处置。
可事情是他与丞相二人共同决议,便是他九五之尊也得担责,只丞相一人受罚并不能平复御史台激愤,对天下人也不算完满交代。偏他是皇帝,既无俸可罚,又不能当真丢下国事自行禁足于内城,这就进了尴尬僵局。
于是,长信郡王赵诚锐主动提出代兄反省,于九月廿七独自前往京郊広严寺禁足三月,明日便是期满回府之日。
“待下月父王晋爵过后,府中局面就是王府世子之争,她们能不急么?”赵澈冷笑,“鼠目寸光,不怪阿荞总担心自己晚景凄凉。”
眼下御史台还没空揪各家后院的破事,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之事才侥幸逃过弹劾。这本就是赵诚锐私德有亏,于规制也不合,一弹一个准。
西路那几房后院人绝非不知这利害,居然还想齐齐出动,前往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
段玉山说得半点没错,真是脑子扔给狗吃了。
“既她们嘴脸已如此急不可耐,”段玉山叹气,“若她们知道郡王殿下前往広严寺这步棋是你给谋划的,只怕就要对你动手了。”
长信郡王府能得来晋爵这个结果,大部分功劳要归于赵诚锐采纳了赵澈的建议,主动站出来代皇兄禁足反省。这无形中为赵澈增加了砝码,赵诚锐势必会重新衡量世子之位的归属。
而当初对赵澈下黑手的人因无实证,便一直没被揪出,如今他双目失明更好下手,只怕对方会不惜再次铤而走险。
“我会怕她们动手?”赵澈冷冷轻笑,“我怕的是她们太沉得住气。”
****
有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的联手压制,西路各院想去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之事没能成行。
待赵诚锐回来后,自少不了许多的枕边风,接连一个月赵诚锐看徐蝉与孟贞都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好在他要忙着准备冬神祭典,况且晋爵之事赵澈有大功,赵诚锐就算只看在含光院的面子上也不便发作。
而赵澈对自家父王一切照旧,并不像西路的弟弟妹妹那样殷勤地去彩衣娱亲,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比起讨好自家父王,他更多的精力明显放在即将参与入学考的表妹,及频繁逃学的二妹身上。
说来也好笑,他的波澜不惊落到赵诚锐眼中,倒越发显得气度沉稳,眼界、胸襟、格局都比那两个弟弟高出不止一两头。
西路各房都盯着赵诚锐的态度,眼见他对含光院愈发慈蔼爱重,自有人要忍不住在背后酸言酸语。
她们不敢到含光院找茬,便将火头烧到了深受含光院庇护的徐静书身上。
事情的由头只是一盅燕窝。
徐静书一日三餐都在含光院,只晚上夜读肚饿时,才会请念荷上西路大厨房取宵夜回来垫垫。
西路大厨房夜里常备的宵夜,并不专供哪院。那夜念荷去得本就迟,各院早就取过一轮,灶上就只煨着一盘鸡米芽菜配细面馒头和一盅燕窝,明显就是别人选剩下的。
哪知拿回来后,徐静书才吃到一半,柔姬与雅姬就气冲冲找上门来指责她同孕妇抢食。
雅姬与柔姬是差不多时间进郡王府后院的,但两人平日的关系并没见多好,如今为着一盅燕窝,两人居然莫名其妙就同仇敌忾了,接连好几夜都带了人堵在徐静书的客厢门口“理论”。
徐静书觉得,她们与其说是来“理论”,不如说是想来“骂街”。每次都噼里啪啦说半晌,并不见要解决问题的意思,始终在凶巴巴说怪话。她与念荷再三道歉认错,提了许多补偿方法,对方全不接受,就每晚准时来门口闹,扰得她没法子夜读。
其实徐静书并非嘴笨不会吵架,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姑母或表哥给他们添麻烦就不好了,便一径息事宁人地忍着。
可接连挨几个晚上都被骂,再加上还有两日就是书院的入学考,她多少有点紧张烦躁,泥人儿也被骂出三分气来。
“那天夜里你们来时,我就说将剩下的半盅还你,”徐静书对柔姬道,“你又不肯要。”
柔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单手撑在腰后,颇有点趾高气昂地睨着她:“我凭什么吃你剩下的半盅?!”
“就是,”雅姬在旁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莫说柔姬怀着身孕,便是没有怀,那也不至于沦落到吃表小姐剩饭的地步吧?”
徐静书无奈了:“那你们说这事要怎么办,我照做就是,好吗?”
“我要完完整整那一盅,还非得是当天夜里原本的那盅!”柔姬抚着肚子,冷笑尖刻,“若你有本事还来,那我就既往不咎。”
摆明了存心找茬。
徐静书挠头,稍作沉吟后,一脸悲壮:“那,我试着吐出还给你。”
孕中之人本就激不得,柔姬顺着她的话想想那画面,顿时恶心得不行,扶着自己的侍女就干呕起来。
旁边的雅姬也恶心得白了脸,忍了好半晌才恨恨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欺负谁啊?仗着有大公子撑腰,你就……呃……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说着话也忍不住跟着呕了一声。
反正徐静书这话算是捅了马蜂窝,这俩人呕完之后,隔天上午就相携往赵诚铭跟前哭哭啼啼抹眼泪去了。
不过她们运气不好,才刚哭出个起势,赵澈就在小竹僮的搀扶下到了赵诚铭的门口,一句句听得明明白白。
半晌后,赵诚铭也听烦了,敷衍安慰两句后,便让人唤了赵澈进来。
“……柔姬总算是长辈,没得让表小姐矜贵过去的道理。静书向来是你照应得多些,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多提点着。待会儿你让静书向柔姬赔个礼。”赵诚铭虽明知这俩没事找事,但柔姬毕竟临盆在即,他不免纵着她些。
他打的主意就是和稀泥,让徐静书郑重道个歉,这事就过了。
“父王说得对,若论辈分,确实没得表妹矜贵过柔姬的道理,”赵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过若要赔礼,却不该是她,该是我来。”
柔姬与雅姬停了抹眼泪的动作,诧异又忐忑地看着赵澈。
“想要如何阵仗的赔礼?请讲,我照做就是,”赵澈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毕竟表妹是我照应的多些,她若有什么不对,都是我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