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
秦识将餐桌独占, 开启风卷残云般的进食模式。
海带、卤鸡蛋、豆腐干、鸡爪,白粥和馒头……每样都不能放过。
看上去胃口很好的样子。
他的斜后方,沙发那边, 纪宁宁跟伍思恒保持中间还能坐下一人的距离, 前者抱猫, 后者抱方枕, 腰杆儿打直,坐姿端正得像幼儿园大班每个月都拿小红花的优等生。
两小只双双盯着秦识的后背,仿佛那张背就是他的脸色, 而他们不管是什么模式, 都得以他的脸色为基准。
自打走路没声音的秦导出现后, 客厅里就瞬间演变成现在这样令人迷醉的形势……
伍思恒在沉默中率先开口,语气略带惊叹:“没想到你是南影老校长家的独苗苗,久仰久仰。”
纪宁宁回以差不多的意外:“没想到你是省团伍老先生家三代单传, 失敬, 失敬……”
组队画了一晚上, 总算正式认识了。
餐桌设在客厅的斜前方,厨房和阳台中间那一小片区域。
所以其实两小只和秦识隔得挺远,小声说话, 他应该听不清楚。
故而观望了会儿, 纪宁宁先问:“你家老先生答应了吗?秦导的邀戏。”
伍思恒小心翼翼的盯着秦识的背,不敢把视线移开, 嘴上道:“答应了啊, 上个月我把识哥带家里, 他跟老爷子聊得可高兴,没到晚饭时间就把这事儿谈妥了,过后我爷翻着剧本跟我感叹来着,说他这把年纪很难接到有意思的角色了,让我到了片场跟识哥好好学本事,别偷懒。”
纪宁宁想了想,觉得不太对,“不是啊,秦识前天早上还一脸不确定,说下午要亲自去一趟省团。”
前天,也就是周四,校内试镜的头一天。
当时秦识说得真真儿的,脸色表情都很诚恳。
弄得纪宁宁跟着上心,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走过场,不懂了吧?”伍思恒冲她得意的挤了下眼,“原先我也觉得既然我爷都答应了,还专诚去省团干嘛。识哥说必须去一趟,虽然麻烦,但是是不能缺少的门面功夫。他原话说:省团年底有汇报演出,最忙的时候,一声不响把镇团之宝请走了,不合适。得去各位领导跟前刷个脸,把事情交代了。这样一来,就算领导心里不乐意也不会为难我一个晚辈。”
小伍说到末尾,索性望着秦识的背,眼里盈满崇拜的光彩:“不愧是识哥,看事待人就是全面。”
纪宁宁想的却是,你去省团走过场没毛病,故意吊我胃口又是为哪般?
同住屋檐下,连这点坦诚都做不到?
伍思恒自然洞察不了她这份心思活动,转而开始担心网上的风起云涌,“你说,识哥知道珩哥在微博上搞的事情吗?”
纪宁宁收回神思,盯着男人因为正在进食而微微弓起的背,眼色逐渐冷下来:“就算知道也晚了。”
秦识还能干吗?
把《挽歌》的官博头像换成另外一边脚踝?
伍思恒‘咦’了声,总算发现她变化的情绪,“姑娘,你似乎对识哥有怨念。”
“我没有。”纪宁宁否认,果断换话题,问他道:“有一天我和秦识在电梯里遇到傅雪苓,当时听他们对话里的意思,各大娱乐公司、明星工作室会先收到剧本吗?”
昨晚去图书馆前,她特地在学校论坛看了下试镜情况。
包括乔昕在内,表演班各年级稍有名气的同学几乎都去了,评价有好有坏吧。
唯独傅雪苓没出现。
纪宁宁就想,如果是她猜测的那种情况,这场格外严厉的试镜,对南影学子来说真的公平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识哥这个人很护犊子的!”伍思恒大大咧咧道:“上周邀戏的剧本就发出去了,是我一家家挨个跑的,但他们拿到的本子事先都做了处理,不是完整剧本,角色和昨天大礼堂试镜一样,全用字母代替。我跟你打包票,每家拿到的都不会一样。”
纪宁宁再次感受到秦识折磨人的手段非同一般。
可这和护犊子有什么直接关系?
“这么做的用意是?”纪宁宁虚心求教。
小伍就认真解释:“你也知道这年头那些娱乐公司啊明星啊,不炒作是会死的。《挽歌》这个项目,识哥筹备了一年多才正式启动,剧本是电影的基础,要是哪个角色被恶意炒作,会给电影本身带来很大影响,识哥也不希望过度炒作破坏观感。”
现今的演艺圈,明星着急出名,只要能火起来,自黑自损不在话下。
做一个影视剧,投资方忙着回本捞钱,宣发营销的套路层出不穷,娱乐至死。
好的作品有,但少!
“一部优秀的电影费劲千辛万苦做出来,口碑还不如戏外的八卦精彩,本身价值被弱化得可以忽略不计,说起来挺糟心的。”
伍思恒说着说着,又崇拜的看向秦识的后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识哥想了个外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有点损,但我们团队内部就特别解气的招!”
以剧本角色为基础,挑好演员,分批将相关部分剧本送出。
演员拿到剧本,感兴趣想演,你就先看看,自己琢磨。
反正以导演为首的主创团队不着急,不差钱,不以次充好。
“演员这方面慢慢挑呗,那些大牌不但贵,臭毛病还多,进了组不定是个什么情况。”小伍说到这儿,乖巧的脸上露出一抹狡笑,“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比如A家得了C角色的剧本,想拿来炒作一番,蹭我们识哥的热度。但他们不确定啊,万一最后没选上被群嘲都是小事,还有其他家咖位差不多的明星团队也盯着呢,你炒,我等着你炒糊了落井下石可劲儿把你往死里踩。”
大家都互相观望,没人动作,《挽歌》就能保持电影原来的姿态,稳稳的立在观众面前。
“这是身为电影人的想要坚守的一点尊严底限吧。”虽然伍思恒是美院出身,但他真的能理解秦识这些放在前期筹备前,特意针对设计的小心思。
纪宁宁也看了秦识的后背一眼,“又当爹又当妈,确实不容易。”
隔着距离远观,真觉得秦导是个相当随和的人。
相处久了才慢慢发现,他眼里容不下沙,过度挑剔别人,过分刁难着自己。
不知道他是什么星座的……
伍思恒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还有一点我刚才忘了说。事先发出的那些角色剧本,都是识哥挑剩下的,和昨天南影试镜的角色不重叠。就是说,《挽歌》最好的、最重要的角色,识哥全都留给自家人了。所以我说他护犊子呢!”
“识哥还说,只要演员肯学肯钻研,早晚会出来的,他也愿意给他们机会。”就凭这一点,小伍心甘情愿给秦识做一辈子助理。
纪宁宁听他说了这么多,觉得之前心里那点儿小忿然也不算什么了。
“秦识对待电影的态度……”话到此,她微一颔首,垂覆的视线里纳入毛茸茸柔软的脑袋,倔强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容。
释然有之,肯定有之,荣幸亦有之。
伍思恒对秦识的敬仰之情是实打实的,也是滔滔不绝的。
最后他还告诉纪宁宁,像乔昕、傅雪苓还有秋静蕊这样已经签了公司的南影在校生,确实比单纯的在校生还有其他公司的演员机会要大一些,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借用秦导那句话:选角是这样,你试的未必能中,中了未必能演,最后演的也未必就是最初期望的,但不一定就表示演不好。
*
两小只就着‘秦导和各大娱乐公司、工作室斗智斗勇’的话题,讨论得停不下来。
餐桌那边,秦识填饱肚子补充了能量,靠在椅子上休息之余,心有感应似的掏出手机,直径点开微博,然后他就炸了。
“伍思恒你过来。”秦识不回头,相比前夜堪比晚间电台男主播的沙哑声线,此时是威严得铿锵有力。
小伍正跟纪宁宁说到下周美术部门开小会,哪些有本事的老师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癖,忽然被秦导召唤,吓得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
纪宁宁也被吓了一小跳,同情的看着小伍自动前去送人头。
“《挽歌》的官博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交代过你,唐景珩那边谈好宣发,你就把官博拿过来自己打理。”秦识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边说边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你看看现在,成什么了?”
他的个人炒作舞台?
伍思恒苦着小脸大喊冤枉:“我跟珩哥说你生病了,他一句‘等你好了再说’甩我脸上,再打过去他死活都不肯接,结果半夜……也就是你下楼前二十分钟,我才发现珩哥已经和易嘉谈好了,帐号在他手里,就……被他搞成那个样子。”
秦识冷冷地哼了一声:“天亮你把乔昕和陆悠远两个人的合约传给他,他不是数落身为制片人连主角是谁都不知道么,合约给他,让他去谈。”
“别吧。”伍思恒的委屈脸一秒露出惧怕,“乔妹和珩哥是王不见后,我怕这么一弄,你就要重新给电影找制片人了……”
“那最好不过。”秦识的态度出乎意外的强硬,哪怕两个人都是他的发小。
不,正因为是从小到大的关系,更不能让这两个家伙在电影还没开拍前就闹出幺蛾子。
“制片人这个位置至关重要,我有的是更好选择。唐景珩不想干、抱着玩儿的心态干,或者撤资都随他,限他三天内做好决定。”
秦识交代完瑟瑟发抖的小伍,起身走到沙发那边。
纪宁宁被他满身肃杀之气逼得抱住猫往沙发角缩,眼神防备的盯着他没表情的脸,眨眼都不太敢。
秦识平静的视线在她脸上反复扫了几圈,转而,移眸看向茶几上的电脑和数位板。
“画了一晚上分镜,学着什么了?”问得特别严厉。
“就……挺多收获。”纪宁宁舌头打结,“你、你自己看吧,画得不对你再骂也不迟……”
她没做亏心事啊,干嘛那么紧张……
秦识勉强点了下头,坐进身侧的单人沙发里,拿起数位板开始审阅她画的分镜。
边看边给她指出一些需要修改的地方,顺带连拍摄时分镜能提供的直接帮助都教了。
在专业领域,纪宁宁连初出茅庐都不算,只有被秦识碾压了还五体投地的份。
然而此时此刻,秦导的心理活动和两小只想象中的区别甚大:
秦识想,他就是爱感冒,没穿袜子是错的,以后一定穿!
但不能因为生一回病就丢掉气势。
还有唐景珩,真是好样的。
要治这些人很难么?活着不好么?让他做一个随和的导演有那么难么?
哼,谁也别想爬到他头上!
*
秦识下楼后,吃了东西,收拾了小伍,顺便严厉而不失专业的给倔强上一课,连消带打一顿,遂,露出个‘我大病初愈还有点儿疲惫’的表情,上楼睡回笼觉。
人走了大约十分钟,伍思恒下意识看向手握鼠标脸快贴到电脑屏幕上的姑娘,然后保持距离、控制着音量的小声问:“你说,识哥刚才是真性情流露,还是在演啊?”
纪宁宁蓦地怔了下,总算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我觉得、我觉得……我也不知道……”
窗外,雪停了,霓虹点缀着夜色,极是静谧。
莫名其妙被素质教育的两小只,持续懵逼中。
*
天开始亮的时候,伍思恒收拾好电脑,说是回家整理一下,还得跑一趟唐家。
纪宁宁送走他,回来忍住狂涌的睡意,照秦识说的要点改好两张分镜稿,这才卷上毛毯,在沙发上昏天暗地的睡了过去。
五小时后,早八点。
退了烧的秦导,洗漱完毕,换了身舒适保暖的运动套装,神清气爽的下了楼。
随后发现蜷在沙发上和毛茸茸睡成一堆的纪宁宁。
秦识想叫她起来,回楼上房间睡。
来到她身前,心生犹豫。
站定在她头枕的那端,他心思暗暗流转了会儿,就着手里那件羽绒大衣铺展开,轻轻覆在她身上。
又因为与她盖上衣服的动作,弯身倾靠得近了些。
而后本该睡得很香的姑娘,在这时无意识的睁开眼。
他看着她,她望着他。
时间有一瞬间似乎定格,一瞬过后,挂钟内的秒针重新开始运作。
他们的心跳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