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琛跟楚洵也算熟识,听那掌风如此凌厉,一下便猜到大概是笙笙出了什么事惹怒了楚洵。
因而,忙将北堂离放入内室中,自己则是简单穿了一件外袍,便飞身出去见人。
门外屋内,瓷器桌椅,俱是粉碎,楚洵正负手站在门口等着顾延琛。
而楚洵脚下,墨枫、墨竹、墨松等人个个倒地不起,身受重伤。
顾延琛皱了下眉,忙上前拱手道歉:“楚洵,笙笙……”
“刷”的一下,一把软剑从楚洵腰间闪出,凌凌直刺顾延琛胸膛。
顾延琛知他心里有气,又是为了自己的亲妹妹出头,自然不会跟楚洵动杀手。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大多是楚洵来势汹汹,直刺要害,顾延琛闪躲避开,万不得已才回击一下。
只是,打归打,顾延琛心中始终是放心不下的,他一面弯腰避开软剑,一面急忙问道:“楚洵……你先告诉我笙笙到底如何了?现在她……”
楚洵不回话,只是一招狠厉胜过一招。
顾延琛见楚洵不回话,干脆便往平田居那一带飞去。
只是刚飞到院门,楚洵也步步紧跟,丝毫未落后一步时,便见一个着梨花白衣的少女从沿着湖岸一路小跑过来。
“笙笙!”两声担忧同时响起,顾延琛刚要接住顾宝笙,就见楚洵一道掌风打过来,施展轻功,立马上前将顾宝笙揽入怀中。
少女被这一抱,登时便站在了原地,呆呆的看着他。
如瓷一般洁白细腻的面庞,此刻两颊微红,小巧的鼻尖也是红通通的,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早已泪盈于睫。
顾延琛虽先前失忆失控,险些杀了顾宝笙,可清醒之后,忆及顾宝笙几次见他的那些奇怪形容举止,怎会猜不出,这是他的亲妹妹?
眼见妹妹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热泪盈眶,不一会儿便是扑簌簌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在身上,顾延琛一下子只觉心中酸楚不已。
想开口说话,却觉喉头都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仿佛那酸楚苦涩的滋味是从心中蔓延到了喉咙处,竟是张口都觉得艰涩。
楚洵眼眸中杀气未消,见顾延琛看到顾宝笙竟也跟块冷冰冰,呆愣愣的石头一般,连话都不会说了,当即便道:“夏侯世子既然不愿道歉,我同笙笙也不必再此多做停留了。”
说着,楚洵竟是想抱着顾宝笙转身就走。
“且慢!”顾延琛一下便飘飞到顾宝笙同楚洵面前,面色愧疚又心疼,眼神复杂万分的看着顾宝笙,又顿了好一会儿,才敢颤声开口:“笙笙……哥哥回来了。”
此后,他再也不会任由人欺负顾家尊贵的嫡长女,再也不会让顾家抱屈衔冤,背负通敌叛国的罪名一辈子!
顾宝笙早在顾延琛还未开口时,便潸然泪下,这会儿早已泣不成声。
楚洵拍着她的脊背轻声哄着,而顾延琛早已“啪啪”左右开弓扇起自己的耳光来。
下手毫不留情,巴掌一打,嘴角便是一丝血迹,面上便是一掌红痕。
躺在地上的墨枫、墨竹等人又傻眼儿了,方才是怜香惜玉,这会儿是“自打脸面”,这脸都不要了的人——还是他们的主子吗?
“你……你别打了!”顾宝笙从楚洵怀里出来,径直扑向顾延琛,抱着他的腰哭得一塌糊涂,带着哭腔道:“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顾家不再是她一个人,为顾家沉冤昭雪的路上,她也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顾延琛伸手抱住顾宝笙,眼底也有泪光在闪。
只是抱了片刻,突然想起顾宝笙脖颈上的伤,便忙与她拉开一分距离,手扶着她的下巴昂了下头,查看起她的伤势来。
但顾宝笙一抬头,却是脖颈纤细,光洁白嫩,并无一丝伤痕所在。
“哥哥,我已没事了。”顾宝笙将顾延琛的手拉下来,吸了吸鼻子,安慰道:“鬼医给的药膏药效甚好,伤口早就不疼了。”
“对不起,笙笙!”顾延琛说得很是郑重严肃,“哥哥昨夜鬼迷心窍对你狠下死手,确是哥哥的错,若妹妹你还有气,尽管让楚洵来打哥哥,打到你消气为止,可好?”
方才躲开楚洵,是因担忧笙笙的缘故,眼下知道笙笙无事,顾延琛并不介意让楚洵打自己几下,让笙笙消气。
顾宝笙忙摇头道:“不必的。此事原本就非你所愿,你又何必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
顾家人向来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算起来,真正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是夏侯家的大长老,夏侯东,并非是她的哥哥啊。
楚洵冷冷淡淡的看了一眼顾延琛,眼底敌意不减。
顾延琛先前当着夏侯宸,为了捉住“北堂笙”这个西戎圣女,是调查过楚洵同顾宝笙一番的,自然也知道,楚洵同他的妹妹,关系非同寻常。
见顾宝笙手还拉着自己的手,顾延琛便将右手从她手中抽出,抬起手来摸了摸顾宝笙的脑袋,宠溺又心疼道:“这些日子,辛苦笙笙你了。”
转头,又对楚洵拱手认真道了一句,“多谢!”
谢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楚洵顺势将顾宝笙抱回自己的怀里,语气稍缓一分道:“夏侯东和余夏松还在地牢,恐怕其余几个长老也难逃干系,我早命人将人一道关了起来。
夏侯世子,不会怪我多事吧?”
顾延琛感激一笑,又是一拱手。
狡兔三窟,他一人抓所有长老,总是费力气的,有楚洵在,的确是事半功倍。
楚洵说完,又淡淡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几个下属。
顾延琛知道他的意思,便解释道:“这几人都是我亲自培养的,与先前那些人没什么关系。先让他们下去吧。”
顾延琛看了眼顾宝笙,眼神复杂道:“有些事,我还要与笙笙,还有你,好生说一番。”
楚洵微微颔首,便抱着顾宝笙往旁屋走去。
无为其他,顾延琛同北堂离昨晚住的那间屋子,一是无处落脚,二是,他也实在不想让笙笙没成亲之前就见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把她自己给吓着了。
顾延琛见楚洵往旁屋走,脸上一热,心中又对楚洵这个妹夫满意了几分。
进了旁屋,顾延琛亲自给楚洵同顾宝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三人围着个小小的八仙桌坐着,倒也显得分外亲近。
“哥哥。”顾宝笙捧着茶,忧心的看着顾延琛的脸道:“你……你是怎么变成夏侯宸的?脸上的伤……还疼吗?”
改头换面,却并非是易容,哪有皮肉骨骼不动分毫的?
顾宝笙一想到顾延琛变成现在这样,定然遭受过许多常人不能忍之疼痛,心都不由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顾延琛摸了摸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爽朗一笑道:“没什么大碍的。不过都是小伤。再者,这张脸现在对咱们来说,不正是好用的时候吗?”
顾宝笙还略微有些不解,便见楚洵缓缓道:“顾、崔两家的案子,必得从夏侯家入手。”
“这是怎么回事?”顾宝笙忙问起顾延琛来。
便听顾延琛微叹一口气道:“此事,皆因德音长公主也就是嘉慧郡主和睿王而起。
笙笙,你还记得,那口口声声说顾家就是投靠了西戎,且拿出证据证明此事的张祥吗?”
顾宝笙点头,她自然记得的,那莫须有的罪名被张祥说得几乎是以假乱真。
可他们顾家同张家却是半点儿联系都没有的。
顾延琛沉吟一瞬,缓缓开口道:“张祥背后的主子是夏侯家……而夏侯家合作的人……是景仁帝。”
顾宝笙一听,登时大惊。
就听顾延琛不紧不慢的说起当年往事,“夏侯一族自西戎开国以来,便有出圣女的说法。族中对族长娶的女子要求十分苛刻,必得阴时阴历出生。
且容貌须用‘沉鱼落雁’来验上一验。若船载佳人,面纱揭开,鱼儿沉入水底,若大雁飞天,佳人露面,大雁降落沙洲。方才能嫁给族长为正妻。”
顾宝笙皱眉:“‘沉鱼落雁’可动的手脚未免太多,然,我记得嫁给宣平侯的清河郡主,是因和亲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嫁过来的。”
而且,那和亲的旨意,还有元戎太后的手笔在。
“不错。”顾延琛点头道:“清河郡主是和亲过来的,可并非是她心甘情愿,而是……太后陷害的。”
当年清河郡主同齐国公早已有了婚约,原本可以顺利完婚的,可问题出就出在元戎太后的身上。
齐国公少年英才,丰神俊朗,南齐京城处处都是爱慕他的少女,元戎太后自然也不例外。
元戎太后闺中早已与姨娘姐妹斗得不可开交,心神向往的,便是齐国公那样家宅安宁,没有妾室的国公府——在外尊贵体面,在内伉俪情深。
可偏偏,她爱慕的齐国公另有所爱,对她冷漠淡然,她算计的齐国公也没有中招娶她,反倒让她嫁给了皇族中人。
元戎太后心有悲愤,恨齐国公太过无情,亲手将她推入暗无天日、勾心斗角的皇子府。
因而,对清河郡主便一直怀恨在心。
那年正值宣平侯作为西戎使臣来南齐,元戎太后在一位伺候过西戎宠妃的宫中老人口中,得知了宣平侯娶妻的条件。
于是,在宫宴之上,便在“沉鱼落雁”的验证一事中,动了手脚。
一来二去,清河郡主便封了个青染公主,给送到西戎和亲来了。
元戎太后自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齐国公却是心中清明,他主动请缨,披甲上阵,想同西戎打一场恶战,救回清河郡主。
可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齐国公关心则乱,遭遇埋伏,竟是一去不回。
泰和帝痛惜肱股之臣有去无回,却是临死之前,才无意得知了元戎这个儿媳的诡计。
好在,景仁帝的父亲义宣帝同泰和帝是一个意思,都觉元戎太后太过目光短浅,若是让元戎太后的儿子当皇帝,将来南齐必有大灾。
元戎太后娘家势大,父子二人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待泰和帝去世后,义宣帝尚未稳坐皇位,便私下前往云州找到了他留在云州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萧山王”。
义宣帝的几个兄弟都喜内斗恶战,因而,义宣帝的皇位没坐几天,便在一场恶战中身受重伤了。
他去云州,想“萧山王”登基,可元戎母子却速度奇快,立马登上皇位。当时“萧山王”并无意登基,义宣帝虽无奈,到底还是想让自己最中意,最愧疚的儿子登基的。
因而,一道秘旨,也就在义宣帝去世的前一晚,传到了镇国公府顾家和崔太傅府上。
“所以……那道秘旨现在是在哥哥你手里?”
顾延琛点了点头,继续道:“景仁帝怕顾崔两家有朝一日会将先帝的圣旨公之于众,他皇位不保,便想用通敌叛国的罪名将顾崔两家满门抄斩。”
“那为何说……此事与德音长公主有关?”
“因为……”顾延琛缓缓道:“景仁帝发现此事的时候,恰是宣平侯卖女求荣,嘉慧郡主从西戎逃到南齐的时候。”
南齐戒备森严,无论是大张旗鼓的找一个人,还是派暗探来查,找到睿王刻意藏好的嘉慧郡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宣平侯府便与景仁帝谈了条件?”顾宝笙肯定道:“宣平侯府想通过景仁帝,找到嘉慧郡主,最好还能一举成功,夺下西戎皇位。
而景仁帝,便是让在西戎树大根深的夏侯家策划顾家通敌叛国的事情,彻底毁掉顾家,毁掉圣旨。”
顾延琛点头,看着顾宝笙满是怜惜道:“元戎太后同景仁帝心恨你久矣,还好你来了西戎,否则……”
“这又是为何?”
顾宝笙不太明白,元戎太后若是恨她,或许是因为她是清河郡主的女儿,可是景仁帝恨她做什么?
顾延琛叹气道:“我也是后来当了夏侯宸,经手了那些秘密信件才知道的。”
景仁帝知道德音长公主就是宣平侯要找的嘉慧郡主的时候,并不愿意把人交出去。
那时,景仁帝看中了姜徳音的美貌,甚至有将姜德音纳入宫中为妃,威胁宣平侯把西戎拱手相让,他好统一天下的想法。
只是,嘉慧郡主占的身份,却是先帝早就定好的忠烈孤女,定给了当年的朝中新贵顾明远。
景仁帝求而不得,便巴不得姜徳音同顾明远老死不相往来,也因此,后来会由着郑绣莲在府中作践姜德音。
他想姜徳音主动示好示弱,讨好他,甚至委身于他,如此,他是什么问题都能给姜徳音解决的。
可偏偏,姜徳音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将顾明远宠幸谁放心上,更不将郑绣莲的挑衅放眼底,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求谁,也不怕谁。
元戎太后眼见儿子被清河郡主的女儿折磨成这样,就找了个让嘉慧郡主进宫陪她礼佛上香的由头,想让景仁帝同嘉慧郡主在宫中成其好事。
若是能让嘉慧郡主当个再也见不得光的禁|脔,那清河郡主同齐国公定然九泉之下都会后悔与自己作对的。
但终究,阴谋失败了,姜徳音完好无损的回了丞相府,几乎再不出门。
原本,此事已到此为止,可偏偏,在嘉慧郡主出门上香之时,天降大雨,她同睿王相遇。
而后,还有了身孕。
景仁帝不知怎的,竟无意知晓了姜徳音后来怀上的孩子是睿王的,此后,景仁帝便彻底恨上了姜徳音同这孩子。
他是堂堂的帝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可是,在姜徳音眼里,他还不如一个西戎失势的王爷!
也就是说,姜徳音宁愿与一个几乎快一无所有的王爷苟且,都不愿他一亲芳泽。
这在景仁帝这对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母子看来,都是不能忍受的事。
元戎太后比景仁帝心思更阴沉些,她也并不知景仁帝同夏侯一族的具体交易,只是从旁人嘴里知道夏侯一族很厌弃姜徳音这个女孩儿罢了。
清河郡主没有死在她手上,齐国公她也没有得到过,这是人生最大的憾事,既如此,那就除去清河郡主最心爱的女儿吧,这样,她的心里才能稍稍舒缓一些。
因而,她便让宫廷最好的御医调制了无色无味的药粉。
活血的药粉,裹在了姜徳音生产的被子、褥子中,让生产之人一闻便浑身无力的药粉,融在了蜡烛里。
姜徳音死了,活下来的顾宝笙却成了景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存活于世,还活得好好儿,便是对景仁帝同元戎太后计谋失败的最大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