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四海求凰(1/1)

不多时日头升到了最高处, 炎热的日光暖暖的烘着太白楼, 从酒客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听出了今日这场热闹的来头。闫员外的四名徒弟扫平了阴风寨得胜而归,官府嘉奖百姓奔走相告,好好给闫员外大涨了次风头,便搬出藏了许久的百年好酒,在太白楼设宴为自己徒弟接风洗尘。

“看来这闫鲁两位员外争了数十年, 到底还是闫员外门下弟子技高一筹,阴风寨被灭, 咱们以后走商也不必提心吊胆。”

“是啊,杭州城第一员外的名头非闫家莫属了, 也不知今天这宴席鲁员外会不会来参一脚,若来了便有趣的紧。”

萧白玉在一旁听得明白,这热闹说的好听是为弟子接风洗尘, 往明里讲就是光明正大的压住别人名头, 想来是闫员外的弟子立了大功,正是春风得意气焰嚣张之时。不过听归听,她对这两人的争斗毫不上心, 回头瞧见桌上的清酒早已经空了, 又不知何时还叫了一壶烈酒,秦红药简直像是在喝水解渴般一杯杯往嘴里倒。

“一会儿便要去拜访前辈,你若是满身酒气就不带你了。”萧白玉忍了忍还是出声阻她, 喝了一半壶也不见她面色嫣红, 反而愈发泛白, 看起来倒像是失了血色。

秦红药不在意的摆摆手, 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目光虽依旧明亮,但不似之前灵动,只凝视着手中酒杯,也听话的小口浅尝了起来。说要看热闹的是她,可现在与周遭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也是她,鲜少见到她这般安静的模样,都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醉了大半。

没等萧白玉再多问一句,酒楼的人声忽而鼎沸了起来,只见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老者身形魁梧,披金带银,大掌中握着两枚保定铁球,十几斤重的铁球在掌中溜溜打转,依旧雄风不老。身后跟着的应就是他那四名弟子,都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衣着考究,旁人见了都纷纷感叹一句英雄出少年。

闫员外站在台前,酒楼掌柜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他大掌一挥,底下登时安静下来,轻咳一声道:“今日承蒙各位赏脸,来参加老夫这几名徒弟的接风宴,这便是当今世上万两难求一坛的绝品,百年庐泉酒。就请掌柜的出几个谜题,谁第一个猜中的多,这坛酒便是那位英雄的了。”

众人争先恐后的看向那坛酒,要知道可是传说中天下唯有这一坛的美酒,若到手了放在市中去买,一万两……不五万两都有可能卖得出。当下便激动的拍桌扬声,催促着掌柜赶紧出题。

掌柜有模有样的清清嗓子,大声道:“老朽在这做个见证,这谜题都是老朽一人想出来的,答案么当然也只有老朽知道。诸位请听好,当路一颗麻,不足三尺高,风来吹不动,雨来就开花,打一物事。”

众人有的冥思苦想,有的交头接耳,闫员外同他四名弟子站在台上却是一脸镇定自若,不忧不喜。再加上掌柜那一句明显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萧白玉微微倾过身子,附耳低声道:“是油伞吧。”

气息吹佛在耳廓上,她清冽的香气甚至压过了浓烈的酒味,秦红药手指不可察觉的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扫视了一下各人的神情,点头道:“不错,但我看这所谓猜谜只是演来好看的,那老头根本就不想让出这坛酒。”

她话音刚落,闫员外的一名徒弟似是恍然大悟,合掌做顿悟状道:“我猜这谜底应是油纸伞,对是不对?”

掌柜连忙笑道:“公子才思敏捷,谜底正是油伞。好好,下一题,一将执鞭打火星,只见火星四面射,少时火星变金星,打一行当。”

秦红药同另一名弟子同时开口道:“这谜底便是铁匠罢。”她不出所料的勾了勾嘴角,明摆着闫员外这四名弟子早就知道谜底,只是借这坛酒做噱头博个大方好客的好名声,顺便还能显摆一下他四名弟子的文采飞扬,到头来这价值万两的美酒还不是落在他们自己人手中,看来想拿到这坛酒还得另想法子。

萧白玉也看出掌柜的是同他们一伙逢场作戏,顿时兴致全无,起身欲走,忽听酒楼外一个破锣嗓子喝道:“闫老头,你们姓闫的一家都这般爱做戏么,不如回家关上门演个够,何必来这里消遣众英雄。”

闫员外的四名弟子闻声变了脸色,各各皱起眉,眼中喷出怒意,只待师父一声令下就大打出手。闫员外摸了摸胡须,看着从酒楼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虬髯汉子,眯眼道:“鲁员外肯赏光赴宴,真是让老夫大为感动,怎么不见你的那几位高徒?噢鲁员外见谅,老夫一时忘了贵府的几位高足被阴风寨的贼子打伤现在还下不了床。”

鲁员外踏步进来,站在众人中冷哼一声道:“别人不知你那些破落事我还不清楚么,你倒是让你徒弟好好站出来说说是怎么扫平阴风寨的,硬是等我几个弟子同阴风寨拼斗两败俱伤时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闫员外真是教导有方。”

众人一听都不再做声,面面相觑,心中直道原来这两位员外争斗下竟是如此暗流龌龊,只是现在当着众人面撕破脸又不知会如何收场。闫员外扫了一眼台下之人,见众人眼神惊诧犹疑,便知大概失了人心,遂暗暗向弟子做了个手势,大弟子悄没声的隐在人群中,偷偷接近鲁员外,只待偷袭得手一招制人,好生挫他锐气。

谁料鲁员外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他见闫员外不答话,便冷笑拱手道:“不过我来者是客,又怎能不带礼上门,这就送上黄金百两,祝你全家金玉满堂啊。”

忽然一股恶臭扑鼻,只见鲁员外身后有两人抢将而出,一人手提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泔水,一桶直冲人群中的闫家大弟子而去。另一人瞧见萧白玉刚好站起身,又见她白衣斗笠风姿翩翩,便以为是闫员外请来的贵客,不由分说一桶迎面泼去。

萧白玉眼见着秦红药还坐在身后没有起身,若自己侧身闪避,这一桶泔水势必兜头泼在她身上,她喝了那么多酒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躲。念头瞬间转到此处,便单手抓住外衫衣襟运力一扯,只听迅速的崩裂轻响声,衣扣崩开腰带断裂,外衫脱身而出。内劲贯入衣衫,薄薄的一件外衫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泔水尽数兜在其中。手腕一转,顺势甩出裹了泔水的衣衫,向手提木桶之人疾飞而去。

那闫家大弟子躲闪不及被泔水泼了个通透,周边的人也受了池鱼之灾,登时忙不迭的褪下脏污的衣衫,跳起身拍桌怒吼。这一下来的突然,没人注意到萧白玉手下动作,只听那提桶之人一声惨叫,才发现他竟被自己提着的泔水浇了一头一脸,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鲁员外见场面混乱,才一扬手,原先守在酒楼门口的鲁府护卫团团而上,将他护在中心,拥着他向外退去。眼看着他不仅好好羞辱了一番闫家,还能施施然的全身而退,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耳边传来略有些阴柔的男音:“你弄脏了我夫人的衣衫,不赔银子休想一走了之。”

鲁员外有些诧异的回头,身旁的护卫也是大惊失色,谁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挤进包围圈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护卫生怕老爷发怒,伸手用力一推,骂道:“谁理你,快滚开,莫要阻了老爷的去路。”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公子被推了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依然不依不饶的拽着鲁员外衣角,怒道:“不但不赔银子,你怎么还打人!”既担心那护卫要下狠手伤他,又感叹那公子有这般胆识,敢和鲁员外争个道理,一时群情激愤,将酒楼大门牢牢的堵了起来。

鲁员外心下烦躁,手臂用力一挣,一肘打向了他的肩膀。他身体纤瘦,看上去就是弱不禁风的富家少爷,肩膀一歪哎呦一声的扑向前,指节不偏不倚的撞在鲁员外手肘的小海穴上。鲁员外顿时半身酸麻,似是突然虚脱,膝间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子拽着他衣角的手用力一拉,只见他俯面啪的倒下,正好摔在泼在地上的泔水中,护卫手忙脚乱的将他拉起来,一行人狼狈不堪抱头鼠窜而出。众人哈哈大笑,中有一人呼喝道:“真是恶有恶报,公子勇气过人,真是给大家出了一口恶气。那酒我不要了,就给这位公子吧。”

习过武的只道那一摔好巧不巧的撞在鲁员外的小海穴上,不懂武的也附和着恶有恶报,众人都或多或少被鲁员外手下泼出的泔水染污了衣服,瞧见他丢盔弃甲的窜出,心底都是舒坦的很。纷纷夸赞起那公子来,无一人去关心被泔水浇了一头的闫家大弟子,台上的闫员外脸色也沉得仿佛能落冰。

“对,没有这位公子还不知今天要闹成什么样,那酒我也不要了,给他给他。”呼喝声愈发大了起来,似是所有人都同意了一般。

闫员外被众人逼的骑虎难下,自家大弟子还被泔水浇了个彻底,那还有脸面拒绝,只得勉强从牙关中憋出一句话:“多谢这位公子才保了我闫家颜面,这坛酒自然非公子莫属,敢问小兄弟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那公子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将那坛百年庐泉酒抱在怀里,顶着闫员外几人似是要吃人的目光,语气却格外谦逊:“我只是个小小后辈不足挂齿,多谢闫老爷的好酒了。”

直到此时她才向人群中的萧白玉丢去个得意的眼神,一手抱着酒坛,一边去牵她的手,大模大样的与她携手出了酒楼。将酒坛挂在马鞍上后,才卸去了伪装的男音,音色柔细而张扬,被酒意浸染出一丝妩媚不羁:“我还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夺来这酒,没想到就有人送上门来帮忙,论做戏他们还太嫩了。”

萧白玉自包裹中抽出一件外衫穿好,翻身上马,由着马匹在杭州街道上缓步慢走,轻风吹走了夏日的炎热,却抚不掉闻言后突如其来的烦闷,她轻声问道:“你很会做戏?”

秦红药觑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平淡无波,看不出喜怒,便知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强自若无其事道:“方才不就演了一场么,若是我一人早就杀个七进七出硬抢这酒,但是有白玉在,还是用些温和的手段罢。”

她只嗯了一声又沉默不语,但这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死寂却不像这一路以来常有的闲适安静,她们经常会有默契的同时结束一段对话,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但丝毫不显尴尬。过一会儿也不知谁先开的口,另一人的下句话便自然接上,由此循环往复。

许是真的喝多了酒,说话都少过了几下大脑,秦红药抚了抚额头,觉得有些头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趣话可说,只沉默的牵着马跟在她身边,耐着性子在街道上走的格外小心,避开行人和商贩,好不容易出了城门,欲要策马扬鞭,却又被四人堵在道中。

一瞧便认出是闫家的四名弟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所谓何事,秦红药冷笑一下,勒住了缰绳。那四人也是将马鞍上拴着的酒坛看的一清二楚,一人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道:“我家老爷方才是不愿驳了你的面子,现在就快把酒还来吧,莫要给脸不要脸,以后路经杭州我们闫家也不会为难你。”

四人根本没把她们二人放在心上,甚至还对这油头粉面的小子恨得咬牙切齿,鲁员外本是冲着他们闫家来,他们身为闫家弟子非但没有出风头,反而弄的灰头土脸,功劳全被这小子误打误撞的一下给抢了。师父也是勃然大怒,若不扳回一城,怕是在杭州脸上也是黯然无光,再无立足之地。

秦红药瞥了眼身旁的人,见她双目直视前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暗叹她真是冷漠过了头,都懒得低头看一眼是谁在作怪。或许是她本就话不多,也或许是她愈发信任自己,这几日在外人面前她都鲜少开口,由着自己舌灿莲花。

目光转回马前的四人,她沉下嗓音,讥笑道:“咦,你衣裳换过了么,怎么一张嘴还这么臭呢。”

那人登时脸上一红,双目也充了血,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娘娘腔算什么东西,敢在闫家人面前撒野!”

他拔剑便要给马上那人来个透心凉的大窟窿,却被师弟扯了扯袖子,师弟啧啧了两声道:“师兄,你看那小娘子,光看身姿应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这般杀了未免可惜。”他循声望去,果见那女子虽头戴面纱,身形清雅秀丽,气度叫人看一眼就心生倾慕。

萧白玉松开缰绳,绕开几人向前行去,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些纨绔子弟,也无需为了他们见血,偏头道:“我们走吧,不必多生事端。”

可偏偏有人身影一动,又堵在她的马前,口中戏谑道:“小娘子何必着急,摘下面纱给我瞧瞧,若让我高兴了你就不用跟着这个绣花枕头了。”他扫视了一下周围,见四下无人,笑眯眯的伸手去摸她搭在马肚子上的小腿,手还未触及她的衣角,忽地手腕一凉,有什么东西应声掉落。

那人愣了一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见手腕被齐根切断,血液停滞了几秒才猛地喷溅而出,他凄惨的嚎叫一声,抱着手腕在地上痛苦翻滚。秦红药剑光不停,只眨眼间其他三人的手臂也齐齐被断,她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他们惨烈的挣扎,才在脖颈上一人补了一剑,惨叫声蓦地停了下来。

她回剑入鞘,剑刃上不沾一丝血迹,自袖中拿出一个漆黑的小瓶,在四具尸体上各点了几滴,尸身迅速泛黑熔化,不多时连衣衫都再不见一片,整个化成一滩凫水。

她转头扬起一抹笑,似是在道歉,语气中却毫无歉意:“还是惹了事端呢,不过想伤你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她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笑意渐失,好像在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萧白玉见她眼神有些恍惚,面上也泛起些微的薄红,终于轻叹了口气,脸色缓了下来。其实方才即便那人的手要触及她的衣角,都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躲,因为秦红药定会出手。不过还真当她酒量多好千杯不醉,原来只是上头比较慢罢了,牵着马靠近她一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试了下温度,问道:“你那些解酒的瓶瓶罐罐呢?”

秦红药从怀中掏出盛着肉豆蔻末的白色瓷瓶,仰脖一口灌了下去,明明是几粒就能解酒的灵丹,却好像通通失了效用。她身子一软往身前人的肩头靠去,萧白玉在马背上直起腰身,撑住了她的重量,身下的马儿也静悄悄的一动不动,两人隔着马匹相依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在萧白玉脖颈间蹭了蹭,嗅到这些日子已熟悉至极的香味,恍然又犹疑的呢喃了一句:“我许是真的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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