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孤并不像你想的那般厉害呢?”轩辕骁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对花雨素来都是自称“我”的,这次却把“孤”字吐了出来,刻意彰显自己的孤独。
花雨捧了只雨过天青色的瓷杯,递给轩辕骁,这茶与以往不同,漾着清甜的香气,是担心自己太过苦涩吧。轩辕骁喝了一口,甘甜的味道却难从舌间绵延到心里。
“这次事情真的在我预料之外,没想到他们那么早就开始布棋了。我以为自己总能护皇后周全的,结果竟还是高估了自己。”轩辕骁嘴角的笑容已由苦涩转为嘲讽。
“我告诉你皇后中毒已久的时候,你就没有做更深的考量吗?”花雨的脸上,第一次在清醒时有了浓重的色彩,阴郁的愁容与深深的失望:“还是说,你……干涉不了?前程之路,总要断送些珍贵的东西,才能、”
花雨说到此处,脸上的鄙夷之情已经十分明显了,湖泊般的眼眸倒影着幽幽火焰,轩辕骁知道,她并不是冲着自己。
“这话是谁说的?”轩辕骁问道,他虽不愿把花雨往记忆的深渊里推,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否则永远无法走进她心里。
“花鸿文。”花雨直接说出花御史的名字,并不以父亲相称。
“你、恨他?”
“不是恨,是心寒……不寒而栗。”
花雨不再说下去,转身推开里间的雕花隔门,轩辕骁很是诧异,别说自己不在里面,就是在,她也不常进去的。他一直觉得花雨很介意嫔妃侍(寝)的内殿,第一次看见兰容华玉(体)横(陈)的样子时,还吓得险些犯了夜游症。
“怎么、”
“我想睡一会儿,你会在外面吧?”花雨侧过头,轻雁般的黛眉微皱着:“要走的时候记得把我叫醒。”
“放心,我不走。”轩辕骁站起身,走到花雨身后,见她没有躲闪,便附耳道:“昨天查案的御(察)司官吏,为首的两位还在绝(密)司任要职,我现下、还没有做好质疑他们的准备……辛亏皇后想法子救你。”
“倘若皇后当时没想到主意呢?”花雨语气黯然。
“那我只好跟阿骐一样装病了,只是这样一来,她们便会开始疑心,怕是连阿骐的事也会被识破。”轩辕骁叹了口气,脸上满是自嘲的蔑笑:“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私心也挺重的……”
花雨没有作答,而是问了另外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知道小王爷是装病的?”
“皇后昨天早上,装扮成宫女去宁和宫探看阿骐,后来郑国公夫人她们前去探病,阿骐居然就醒了过来,这其中的事,自然有缘故。”轩辕骁眸光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没有派人跟踪我吧?”
“没有……怕你不高兴。”
“谢谢。”花雨牵了牵轩辕骁的手,而后步入内殿,将隔门关了过来。
轩辕骁批阅完奏折,也是一阵困意来袭,便想进内殿躺一会。
不会吓到花雨吧?轩辕骁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遂悄悄推开隔门,诧异地看着比书斋还明亮的内殿。
花雨不仅没将窗帷放下来,甚至还在一旁的案几上点燃了几支烛台。是太过倦怠,担心自己夜游症发作吗?轩辕骁担忧更兼心疼,走到榻边,挽起床幔,却愕然发现榻上空无一人,连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花雨、”轩辕骁转身在殿内查看,却见花雨在屏风后边铺了一条锦被,纤细的身体微微蜷缩着,靠墙而睡。
……
不知过了多久,花雨只觉这一觉睡得太过安稳,倘若没有那些扎心的记忆侵蚀,她或许,可以像寻常人一样,在梦中微笑了。
花雨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却见旁边睡着一个人,不由唬了一跳:“啊……”
轩辕骁听见惊叫声,急忙睁开眼睛,只见花雨双手撑着地砖,直往墙角退,看清是自己后,才松了口气。他刚要上前安慰,却瞥见她裙边露出一个闪着银光的物什,竟是一把匕首。
“这?”轩辕骁拿起来打量,觉得这匕首有些奇怪,后宫一切利器都是要严查的,花雨自然没有私/藏匕首的机会,这匕首像是、
“我自己磨的,原只是个没有开刃的饰物。”花雨直接坦白。
“倘若被查出来,可是重罪,更何况你现下还背着下毒的事呢。”轩辕骁皱眉道。
“那你先替我收着吧。”花雨蹲下身,准备收拾锦被:“快回床榻睡,地上凉。”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轩辕骁轻声问道,他突然想到轩辕骐也曾经这么问慕紫翎,他的秉性其实很洒脱自在,只是在慕紫翎的事上格外用心。他喜欢慕紫翎,超出弟弟对姐姐的情愫,而慕紫翎呢,之前并未发觉,现下却越来越显明,最知礼的她竟冒着风险,装扮成宫女去看他,昨日更是求自己答应,让孩子跟着轩辕骐。这不止是为了孩子一世平宁,还因为比起自己,她更相信和依靠轩辕骐。
“……我娘的祭日。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十二年了。”花雨走到案几边,轻轻吹灭一星又一星火焰,只留下最后一支蜡烛,点燃轩辕骁平日习惯点的那盏宫灯。
轩辕骁执起花雨的手:“没了匕首,会害怕吗?”
“嗯。”花雨点点头,脸颊在烛火的柔光中,宛若一朵在月色与水汽中绽放的莲花。
轩辕骁摘下腰带上悬着的龙纹鎏金匕首,放到花雨手中:“我说过,不用怕。”
“可我更害怕了……”花雨低下头,匕首的灿灿金光映射到她眼中,好似夜空迷离绽放的烟花。
“为何?”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
*
轩辕骐的病让太后担了几天的心,略微好转后才想起处治慕紫翎和花雨的事。
“太医去凤栖宫看过了吗?”太后问道。
“看过了,也说情形不好。”庄女官顿了顿,低声道:“胎息很弱,龙种怕是先天不足。”
“让她换个宫院吧,凤栖宫可是历朝皇后住的宫殿,若真有什么不详的事,岂不是坏了大澜的国运。”太后皱着眉毛,显然余怒未平。
庄女官原不想多事,但心里却有些同情慕紫翎,毕竟慕紫翎素日带人温厚,除了那些争宠的妃嫔对她怀恨在心、底下的宫娥内侍顺势散布谣言,这些真正知晓她为人的女官和侍从倒是不太愿意说她的坏话。
“太后,据太医诊治,发现皇后体内毒(性)已深,此毒并非是绣绢上的殁子草药(粉)所至,而是一种极善用毒的人,自配的毒/方。这毒至少在一年多前,就开始潜入了,造成龙种先天不足的,想必也是此毒。”
太后听了,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沉吟道:“好在当初,没有执意让妍儿做贵妃,不然也够糟糕的。”
“那帮人既然如此心急,就成全他们好了,否则还要惹出更多事端才罢休。”太后叹了口气,招来传召的内官,吩咐道:“传哀家旨意,皇后慕氏……身为六宫之主,却未尽皇后之行,怀执怨怼,数违训仪,因尚有龙种,暂不治罪,但不得再居住凤栖宫正殿,即日起移至凤栖宫西北角的听雨苑。”
那内官领了懿旨,便去了。
“对了,那个花雨,皇上是不是还没处治?”太后问道,前因后果已经知晓,她自然也意识到那天的事,至少有一大半是针对花雨,但花雨却一点罪都没受,那帮人能依?
“皇上好像把她关禁闭了,龙吟殿的那些暗卫,都说花雨已经好几天没出过她那间小屋了。而且,皇上这几日都没在书斋过夜,去了绮妍宫和颖香宫。”
“骁儿这孩子也真是的,现下情形这样坏,居然还想保全那个花雨,哀家就想不通了,那丫头比花颜还厉害吗?”太后不悦道。
“按老奴来看,觉得嫣容华有些假,不如花御女纯然。”庄女官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倒无妨,哀家本来也不打算让花颜承圣宠,不过给妍儿做争宠的帮手罢了,现下慕紫翎靠不住,只怕还要靠她,介时诞下皇子过继给妍儿才好。但花御史只怕不好应付,这步棋,我还得再思量思量。”
“太后,说起龙种这事,老奴听龙吟殿的内官说,皇上准备晋兰容华为贵嫔,好让她能亲自抚养公主。”
“什么,他之前根本没说过啊?我还以为他没这个想法呢。”太后闻言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兰容华已经失宠了,这下又兜起一桩心事,心里愈加不悦:“养个公主就能打破规矩,晋宫婢出身的姬妾为三品贵嫔,这可开了个不好的先例,日后若是花颜有喜,不是更该晋封,那妍儿还怎么过继她的孩子。”
“老奴听闻皇上之前并无此意,好像是皇后去偏殿探看兰容华母女的时候,见兰容华在哭,说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皇后听了就心软了,让让花雨回龙吟殿时传话,皇上便答应了。”
太后听了不由一掌拍在紫檀方桌上,心中气恼:“这慕紫翎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被利用成这样还……”
她也知道,慕紫翎并非不自知,只是伤痕累累的心居然还能泛起善良和同情的涟漪,这是阿骐那般喜欢她的缘故吗?对了,阿骐自醒来之后,竟是一次也没提过慕紫翎,倒是对花锦开始信任了。
太后也不知自己的心绪为何会纷繁愁结起来,让花锦去吸引轩辕骐,分明是自己的主意,可为何现下成功了,自己反而有些怅然。轩辕钰和轩辕骐都是极喜欢慕紫翎的,三人从前常常在宁和宫学习玩闹,弹琴吹笛、下棋作画,射箭舞剑……如今钰儿远嫁,慕紫翎迁居冷宫,阿骐一年后也将前往封地,那些亲密欢乐的画面,再也不会有了。
“太后?”庄女官见太后的目光变得哀伤起来,不禁有些担心。
“没什么,我想着阿骐现下和花锦挺要好的,或许可以给他安排婚事,冲冲喜了。”
“郑国公夫人方才还托了侍从进来,问小王爷这几日可有好些,若好些了,她就带乐亭县君和乐清县君进宫探看。”
“嗯,她们对阿骐也算是真心诚意了,前阵子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们那焦急的模样是真的担心,提起婚事也没有稍稍婉拒。”太后示意庄女官派人去回话,又想起轩辕骐之前就婚事问题,跟自己闹了许多次别扭,等会郑国公夫人她们过来,他不会又使性子吧。
“小王爷用过午膳了吧,跟哀家过去看看。”太后扶着庄女官的手,往轩辕骐住的院子走去。
皇后移居凤栖宫偏院的旨意已经传出,一时间流言蜚语已是满天飞,宫娥内侍争相传话,“病”在床榻上的轩辕骐已经知晓,哪里还吃的下饭。
花锦看出他的心思,好生劝慰了一番,轩辕骐哪里听的进去。但他这几日对花锦的态度明显好转,花锦终究还是少女心性,又倾心与轩辕骐,便渐渐觉得轩辕骐对自己并不止是敷衍而已,遂愈加柔情相对。
“王爷,不论怎样,还是多少吃一点吧,别饿坏了身子。”花锦端起玉碗,一手执着银匙,勺了一口粥,往轩辕骐的嘴边送。这一幕正好被进门的太后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