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愣着了,快走吧。这位王爷身份尊贵,得罪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女官拉着我的手就走,合德寂寞的背影在晚霞中愈显凄怆。
我被扶上马车时,心情乱极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出了这般变故,合德伤心的模样让我难过万分,她是在怪我么?倘若我请求王爷恩准妹妹一同回府,会越礼吧?更何况合德现下根本就不会同意……
“姐姐,合德永远也不要和你分开!”
撒娇的声音言犹在耳,你怎就留给我一个孤零零的背影?难道,这个男子、比我还重要?
“在想什么?”男子起身握住我的手,温热的手掌护着我的手心,是我从未触碰过的温暖。我微微缩手,却不敢抽回。
他温和地让我坐到他身侧,我才恍然察觉,舞伎是不能和主人同乘一辆马车的。
“王爷,我、”
“不用担心,我带你回家。”他笑着,仿佛在安慰迷路的孩童,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妆容定是花了,他竟不介意。
“谢王爷垂怜。”我低着头,挤出一丝笑容,他更是高兴,将我搂在怀中。不知为何,那温暖而有力的心跳,让我觉得无尽安心。我和合德自幼漂泊无依,他会是我们姐妹的栖身之地吗?
合德说我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可是这样真的好么?
“表兄,你是有佳人相伴了,我可还孤单着呢,好歹顾一下我的情绪,别这般心急如焚啊。”调侃的声音传来,我才注意到另一边坐了个男子,面容英俊秀美,一副风流公子的潇洒模样,他嘴角扬着浅笑,目光却泛起潮水般的波澜。
男子并不答话,反而对我说道:“这是我的表弟张放,你叫他阿放便可。”
我欲起身行礼,张放却拦住了,他淡笑着对我点了个头,眼中波澜起伏,似忧伤似叹息,那复杂的心绪,我许久之后才渐渐明白。
马车行了许久,张放先下车走了,我慢慢觉得有些不对,之前还是热闹的街市,喧哗声不绝于耳,这会却越来越安静,除了达达的马蹄声外,简直有种噤若寒蝉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
“飞燕。”
“我叫刘骜。”他笑得温和,我却听得惊心,还未及反应,已听到外面跪拜的声音。他似乎看出我的惧怕,轻抚我的手背:“飞燕,我们到家了。”
*
像做梦一般,我步入了繁华森冷的皇宫,只怕连合德都未曾想到,她喜欢的人竟是君临天下的皇。看来我们姐妹共侍一夫也是宿命了,只是后宫佳丽三千,我跟合德该如何应对?我们一介下贱舞伎,在这气贯长虹的皇城,岂能有容身之处?
“飞燕,我有些政事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在刘骜睥睨傲物的神情里,我没有感到多少帝王的威严,反倒是呵护备至的温存。
我轻轻点头,心中涟漪荡漾,不知是感激还是心动。在他眼里,我不是舞伎,只单纯是一个他用心喜欢着的女子。
用完膳后,宫女服侍我香汤沐(浴),而后送上一个紫檀雕花木匣,便悄悄退下了。我纳罕地打开匣子,是一条云雾般轻薄的茜色纱裙,缀着玄色缎带,妩媚而高贵。怎么有点像大婚时候的礼服,是让我换上么?我犹疑着,穿上了纱裙,浴(池)蒸腾的热气悠悠飘荡,仿佛置身于瑶池仙境。
“飞燕,过来——”刘骜温柔的声音响起,我微微一怔,压下心底的慌乱,拨开珠帘,缓缓朝内殿走去。
殿内似乎布置过一番,地上铺满了红粉相间的花瓣,可谓步步生花。刘骜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把古琴,那古琴通体漆黑,在宫灯的照耀下流淌着幽冷的光,同它的主人一样高深莫测。
“飞燕,我已多年不曾抚琴,今日见了你,却想再奏一曲。”他微笑着,抬手拨动琴弦,琴音苍凉而悠扬,清幽如山泉溅玉,浑厚似惊涛拍岸,激烈如翱翔在天空的大鹏,悠闲若沉游在海水中的蛟龙……我听得入了神,他弹了半曲之后,才想到要合舞。
不过他并未见怪,反而合着我的舞姿,换了一种曲调,和风细雨、红袖翩跹,云卷云舒、青丝飘扬,疾风骤雨、裙裾翻飞……渐渐的,不知是琴音伴随舞姿,还是舞姿追逐琴音,我和他仿佛融为一体,醉在轻歌曼舞的幻景中,携手看遍了秋月春花、万里华夏——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相逢才一面,携手三世缘。
我不由朝他望去,那深邃如海的眸,让我觉得自己好似一叶孤舟,任凭怎样挣扎、躲避,已注定离不开这片海崖。
“砰——”宛若心弦绷断,琴声骤停,我的身体霎时绵软如云,缓缓倒地,他却翻身上前,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飞燕。”他低头轻吻我的脸颊,我抓着他的手臂,险些忘了怎么呼吸。
“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想捧在手心呵护的女子。”
“还会有一个、”
“胡说。”他笑着,用唇封住我的嘴,我闭上眼睛,纷繁的心绪如水火交织,一半是他炙热的温柔,一半是合德刻骨的相思。可是冥冥之中,我还是忍不住贴紧他温热的胸膛,不知是渴望被呵护,还是、也跟合德一样爱上了他。
他将那把古琴送给了我,并赐名“凤凰”,说此后只为我抚琴,《凤求凰》只奏给我听。
五日后,我正用“凤凰”弹着合德平日喜欢的曲子,却有内官匆匆来报,说皇上下旨封我为婕妤,即日起入住昭阳宫。
我吃了一惊,刘骜直到今晨都未向我吐露分毫,宫女内侍纷纷跑来道喜,说我入宫不过数天,就从宫人变为婕妤,这等殊荣此前任何妃嫔都未曾有过。我在公主府时便听过传闻,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一等的昭仪悬空,二等的婕妤只有班婕妤和卫婕妤,而如今,我居然成了第三位……
这份殊荣着实让我不安,之前被其它歌舞伎刁难,都是合德帮我应对的,我从未离开过她的陪伴,如今独处深宫,只觉清冷惶然。
我选了一身清淡的装束去拜见许皇后,只为别引起其它嫔妃的注意,怎奈运气不好,拜见的时候,班婕妤、卫婕妤和几位美人、八子都在,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奇怪。
先是怪声怪气的道喜,而后是不冷不淡的告诫,再接着就是她们自说自话,直接把我撂在一边了。
“妹妹才入宫,过得可还习惯?不知府上何处?”轻柔的声音响起,我连忙抬头,对面的女子清雅娴静,浅笑温文。
早就听说班婕妤是贤淑知仪的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我即刻回了她一笑:“挺好的,谢姐姐关心,我的家乡在姑苏,不过、是从阳阿公主府来的。”
虽觉得不妥,我还是说出了口,反正她们神通广大,就算我不说,也一样查的到。果然,我话音未落,她们便窃窃私语起来,许皇后的脸上更是挂不住,看来刘骜下旨之前并未和她交待我的底细。
班婕妤自悔失言,脸颊微微泛红,有些歉疚地望着我,我摇摇头,示意她别在意。
没一会,许皇后便推说身子不适,让我们散了。我回昭阳宫时,刘骜已经等在那里,他唇角含笑,手上把玩着一只羊脂白玉雕琢的燕子,似乎等着安慰我。
“不用在意,我会永远护着你。”
永远、合德也曾说过永远,如今却不肯在我身边。
“主上,永远是多远?”
“直到我死的那刻——”
*
我以手绢为笺,给合德写了封长信,让侍者送去公主府。合德并未给我回信,只让侍者带回两个瓷瓶,说是她新做的胭脂和香粉。我打开一看,全是用驻颜秘术研制的息肌丸,想是担心我的药丸不够,会使美貌消减。
我叹了口气,看来她的心意仍未转变,或许,要刘骜表露心迹才行。
“主上,记得去年的三月初三么,您那日是不是有出宫游赏?”
“是啊,爱妃怎会知晓?”他执起我的手,将一对嵌宝赤金镯戴在我的腕上:“莫非我们从那时起便情缘暗牵?”
确实缘分相系,却不是和我……
我眉头微蹙,挤出一抹笑容:“主上,三月三是我和同胞妹妹的生辰,可以让她进宫相陪么?”
“爱妃的心愿,我自当满足。”他拥我入怀,神色却有些不对,是我太过敏感了吗?
“主上,这手镯真美,可是好沉。”我轻声开口,想逗他多说点话。
“沉就对了,这样爱妃就飞不走了。”
次日,我又写了封信给合德,告诉她主上记得去年的事,很想见那日和他擦身而过的姑娘,嘱咐她生辰之日定要进宫,不论是姐妹之情,还是思慕之情,都不可失约。
阳春三月,花绽蝶舞、草长莺飞,只是皇城上空却无端出现了一抹阴云,任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也无法将其散去。
午后,刘骜在昭阳宫赐宴,为我和合德庆生。
“启禀主上、赵婕妤,赵姑娘求见。”随着内官的禀告,我一阵激动,刘骜轻轻握住我的手,这一次,却不甚温暖。
合德缓缓步上长阶,绯色绸裙背着阳光,宛若一朵幽艳绽放的海棠花。她跪地行礼,声音柔媚如丝,美玉般低垂的面容上,一双比星辰还亮的眸,燃着浓浓的思念和寂寞,更有着殷切的娇嗔与希冀。
“祸水、祸水来了……”哀叹的声音如诅咒般从身后传来,我倏然转身,是女官淖夫人忧虑的脸,她迎上我的目光,眼中竟流露些许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