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信之听得瞪大了眼睛。
在曲贵妃的嘴巴里,他听到了一段被岁月掩藏的风月往事,像在听一段有声有色的说书,可想当初是怎样惊动全城。
陈家一纸婚书将陈小姐许配给朱家二公子,朱家二公子对陈小姐颇为满意,选了日子,下聘礼、定期,迎娶,一气呵成。等孟蜇平从江东巡查回来,陈小姐已被花轿抬入了朱家大门,成了朱家二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孟蜇平从江东赶回时,正是陈小姐三朝回门的日子,就在陈家大门口,孟蜇平怒问陈小姐:“我待你如何?”
“此心无垠。”陈小姐回。
孟蜇平问:“那为何负我?”
“万不得已。”陈小姐再回。
孟蜇平道:“不可改吗?”
“不可改。”陈小姐泪光盈盈:“既入朱家门,当做朱家人,是为女子的德。”
孟蜇平就掉头离去。
这一段,很长一段时间被拿来作为女子出嫁从夫的典范。很多人都说,陈小姐是一个守礼仪的好女孩,只是同孟蜇平没有什么缘分。陈小姐嫁到朱家后,从此闭门不出,甚少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再后来,陈小姐怀孕生子,朱家为孩子三朝洗礼时,孟蜇平不计前嫌还曾来替孩子举行过洗礼仪式,这之后,陈孟两家一直隔阂至今。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嫁到了朱家后,陈皇后并非如外面所传那样闭门不如,相反,她经常出去,出去时着男装,回来时亦低调。
她去做什么?
曲贵妃偶然遇到过一次,隔得远,瞧见陈皇后和孟蜇平两两相对的说话,陈皇后捂住嘴巴轻笑,容颜欢畅又愉快。
再后来,陈皇后有孕,生了太子朱深见,孟蜇平的确来主持过三朝洗礼。那一天,他们一众妾侍都在,陈皇后在屋子里,躺在床上,孟蜇平连主屋都没进去,就在外面替太子洗了三朝,说了祝福语后,就离开了。孟蜇平走后,陈皇后起身抱了太子,很久都没说话。
时光一晃数年,等到宣庆帝登基为帝,陈皇后被封为皇后,宫中新晋嫔妃,有人想要闹事,提起旧情想让宣庆帝对皇后介怀。
孟蜇平自请入宫,当着宣庆帝的面表示,若因他的缘故,导致帝后不合,他甘愿人头落地。
宣庆帝是个胸怀广大的帝王,勒令这事儿不准再提后,就再没了音讯。孟蜇平总说同陈皇后坦荡无二,任何会面的场合也从不回避,慢慢的,人们便觉得是空穴来风,无人再提。以至于多年过去后,年轻一辈的宫里人哪里会知道这件事,就成了尘封烟云。
说到这儿,曲贵妃沉下脸来,语气森寒:“孟蜇平后来再娶了妻子,也生了另外几个儿子,可他一辈子最疼爱的,反而是太子殿下。”
朱信之点头。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当年孟蜇平还在国子监做太傅的时候,对谁都松,唯有对太子勒令极其严苛,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曲贵妃道:“旁人都说他是爱屋及乌,可我认为不是这样。有一件事,这么多年一直盘在我的心头,让我说不出的不痛快。”
“母妃请讲。”朱信之忙说。
曲贵妃道:“太子还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吧,性子调皮爱捣蛋,一次,陈皇后带着太子,孟贵妃带着二皇子,我带着你四哥,我们一同在御花园赏花说笑。太子不听话,宫人们没看好,让他爬到了假山上去。不知怎的,太子脚下没踩稳,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从前锦鲤池还没有大修,假山是那种山中石块堆起的,很高,要是真摔下来,估计不死也要残废。我们离得远,陈皇后惊叫着险些昏死过去,危机之中,只见一道人影冲过来,直冲到假山边,不顾一切的垫在了太子身下。”
“是孟蜇平?”朱信之问。
曲贵妃点点头:“是孟蜇平,他同陛下刚好在御花园边议事,就瞧见了。太子只划破了一些皮肉,他却被太子砸得吐了血。当时陈皇后抱起太子后,婢女扶孟蜇平起来时,陈皇后脸都白了,连连哽咽的问他伤得重不重,却在陛下到时,得体的退开了。”
关心则乱,那时候,恐怕陈皇后压根就没想到她们还在一旁站着。
因是下意识的举动,才格外让人觉得不舒服,是以曲贵妃一直铭记到了现在。
朱信之今天听了这许多,只觉得脑袋一阵抽疼:“母妃,你让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他今天拿到一封线报,有人说,泰安王府里有东西,陈家人也得到线报,然后,就让人去取,被自己抓了正着。
那封信的内容,让陈家人着急又在意,甚至来不及谋划周全……
陈家,陈皇后……
朱信之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什么,又没抓住,就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无法平静下来。
“母妃,你累了,儿臣陪你去小佛堂。”想了半天一无所获,朱信之反而不急了,瞧见曲贵妃紧张担忧的看着他,他不由心疼,低声说:“从前儿臣不知母妃心中苦楚,对母亲有所忽视,母妃放心,以后,这些事情都有我。”
他说:“你等着看吧。”
曲贵妃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等了十三年了,我不急。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出宫去吧,不必陪我去小佛堂,回到府中,替母妃宽慰成阴几句。她今日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可别记恨母妃才好。”
“她不会的。”朱信之笑道:“她那个人心最大,受了委屈转眼就忘了。”
曲贵妃见他笑容安然,跟着放了心,在清砂的陪伴下起身走了。
朱信之走出庆林宫,一出宫门,立即吩咐孤鹜:“孤鹜,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你去追一些朱家三十年前的老人,帮我查一桩旧事。”
说着,他示意孤鹜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孤鹜眼睛猛地瞪得老大,惊愕的看了他一眼,朱信之闭了闭眼睛:“去吧。我自己走回去。”
今日事情太多,他需要一个时间来消化,否则回到淮安王府,必定会被谢成阴发现他的不对劲,那就什么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朱信之信步闲庭从宫门走出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碧瓦红墙。
世人皆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座宫廷之中,到底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又让多少人在其中苦苦煎熬,还有,藏在繁华下的真相,远远比人们看到的锦上花还要复杂得多,也残忍得多。
四哥……是被人害死的。
朱信之一步步走在大街上,心头百感交集。
从前母妃不说,他也从不怀疑,因四哥的确是病故,他从未想过,在这一场病的后面,还藏着那些不可捉摸的野心。
父皇让自己发誓永不为帝,多年来,他遵从,他谨记,可他从未想过这其中的原因。
朱信之叹了口气,忽然间,突然想起当初泰安郡主数落他的一句话来。
“王爷,你真是天真得我见犹怜。”
天真。
生在帝王家,他果真是天真,裴谢堂一个字都没说错,他当时听了特别不高兴,当众给了裴谢堂好大的脸色看。
现在想来,人家比他看得清楚。
路过宝盛斋,朱信之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招牌,缓步走了进去。宝盛斋里日日都有新花样上,家里那个傻子总是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他点了几样,让店小二替他包好,正要结算时,忽然瞧见了一个人,不由一愣。
那人也看见了他,一喜,上前来问:“王爷,你也来买点心呀?”
“陈小姐。”朱信之颔首:“幸会。”
陈茹卿很是惊喜:“王爷记得我?”
“多谢你的栗子。”朱信之神色仍然温润如初,他早已是成熟的人,在宫中听了许多,内心波动,表面却淡定得很,甚至还对陈茹卿笑了笑:“你不要我的银子,既然遇见,不妨让我做东。小二,将这位小姐的一并结算。”
“不不,王爷记得我,便是还了那栗子的报酬。”陈茹卿笑得很开心:“这点心不劳烦王爷。”
“无妨。”朱信之将她手里的点心接了过来。
这般温言细语,谁能拒绝?
陈茹卿做梦都想同他亲近,难得他肯给个好脸,越发拒绝不了,脸颊微微发烫,她一双眼睛只有他:“王爷今日不必公干吗?”
“从宫里出来。”朱信之结了银子,将点心递给她,温言说:“陈小姐拿好。”
陈茹卿讷讷的拿了,同他并肩走出。
陈家的马车等在门口,陈茹卿并没有着急上马车,而是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问道:“王爷,你的马车呢?”
“我走路来的。”朱信之实话实说。
“天气那么热,在外行走很容易中了暑气。”陈茹卿扭捏的搅着自己的衣带子,见他目光看着自己,终于鼓起勇气问:“王爷如果是要回淮安王府的话,不如坐我的马车回去,我要去洪家看洪小姐,她病了,也是顺路的。”
朱信之下意识的就要推辞,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