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重泉向来对酒来者不拒。
那些白兰地也好, 杜松子也罢,甚至哪怕风烛用的都是比雷霆更烈的酒液,他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眼前这杯酒, 却让重泉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畏惧何为犹豫。
重泉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万年来唯一一次的举棋不定,竟然会是因为无数宇宙中本应最顺从于他的酒液。
“这杯酒不合您的心意?”
重泉闻言神色淡淡地瞥了风烛一眼。
这么多年了, 他当然知道风烛某些时候喜欢用敬语的破毛病, 但这一次他却没心情再去纠正些什么。
而就在风烛皱着眉想再重调一杯的时候,重泉终是按住了他想撤回酒杯的手, 然后拿起了那杯灼灼燃烧的酒液将其一饮而尽。
坦白说,这绝不是常人喜欢的滋味。
因为整杯酒里既没有加入任何果汁,也没有倒入那口感稍甜的朗姆, 你所能品尝到的唯有不似人间的辛辣苦涩, 还有那近乎灭顶的灼热。
灼热到仿佛之前熄灭的火焰都在心底重新燃起了一般。
重泉向来是个十分在意酒水口感的人。
这种不合大众口味的酒却意外地很对他的胃口。
然而破天荒的, 这一刻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酒水本身的口感上了——他在想那染红了整杯酒液的风烛的血。
第一宇宙所谓的神明不过是众人碍于弱肉强食的法则硬生生给他们套上的名头罢了。
事实上他们是比任何人都残忍的存在。他们既可以从弱者身上收获信仰,也享受从强者身上掠夺养分。
重泉的确不清楚风烛究竟刷到了多少个称号。但以他了解到的那些情报来看,刚成年不久的风烛或许算是整个第十宇宙潜力最高的人类了。
纵使不看潜力, 就凭风烛能在中域挣扎两年最后全身而退的能力, 他也完全可以在人类这个种族里被称之为强者。
所以他的血肉他的灵魂对于任何神明来说都算得上是某种奢侈品。
对此, 哪怕是重泉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的, 风烛的血液就和那杯鸡尾酒一样极合他的胃口。
如果两者中的任何一样摆在他的眼前,重泉绝不会有什么犹豫的情绪。但当这两者融为一体之后, 这杯本该达到极致的酒液却仿佛骤然成了一种最无解的鸩毒。
风烛所用的那些基酒里今日之前重泉都曾一一尝过。
他平日里只偏爱其中的苦艾酒和龙舌兰, 因为他觉得这两种酒液的口感就像是世间生与死的抽象写照。
苦艾酒意味着死, 龙舌兰象征着生。
许是巧合,在此之前,重泉竟从未试过将两者一同饮下。
然而现在他忽然明白将其一同饮下的后果了。
——苦艾酒是在劫之死。
——龙舌兰是浴火重生。
——两者一起饮下,从此生死只有一人。
哪怕还有伏特加能让人忘却伤痛,但它却无法使他忘却这份深入骨髓的渴望。
这杯酒的名字倒是没有起错。
它于他而言,一眼即是地狱,一口即是九泉。
酒神重泉傲慢了上万年,甚至在挑选神格时选了个连一级神明都不怎么看得上酒神神格。
因为他从不觉得有什么酒液能够带走他的性命。
别人都对自己的弱点避之不及。然而重泉却日日夜夜醉生梦死,毫不在意地尝试着各大宇宙的千万种美酒。
他就这么坐在那被酒气浸染的神座之上,半醉半醒地任由着这些酒水浇筑他的体魄。
是了,他曾以为自己当真是没有弱点的。
在他眼里世界只分为两类,一类是他,一类是其他所有存在。
打从出生起,他就坐拥着第一宇宙最强帝国至高无上的帝位。哪怕是后来席卷了整个宇宙的那场厮杀,也不过是让他从某个帝国的皇帝变成了无数宇宙为之敬畏的神明罢了。
[我是不同的。]
这样的认知贯穿了重泉悠久的岁月,并且愈发地深入骨髓刻进灵魂。
即便他终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他都依旧能轻而易举地顶着那所谓三主□□头。
哪怕是后来知晓了死神夜荒的弱点可能已经出现时,重泉也从来没将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弱点也会随之出现。
他和夜荒是不同的。
不知为何,他似乎一直坚持着这一点。
然而命运似乎尤为喜欢那种惊天转折的荒诞戏码,它热衷于将那些自视甚高的存在悉数拉下神座,于是同为三主神的他终是犯下了和夜荒一样的致命错误。
——他亲手成就了自己的弱点。
在这一点上,他终究还是和夜荒并无区别。
念此,重泉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杯,他强压着心底那沸腾不息的火焰,终是隐忍而克制地闭上了眼。
这杯酒调得太好了。
那些血也加得太好了。
好到撕破他这两年来自欺欺人的表象,好到他酿了十五年的酒还未开坛,便已让他有了完完全全醉倒于黄泉的迹象。
以至于他明知对方是自己的弱点,却还在享受着这种似醉非醉的乐趣。
[……风烛,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真的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从风烛开始调酒起,附于他小臂上的红蛇就有种微妙的不祥预感。
等到风烛拿起匕首直接在心口挑血时,红蛇那份不祥的预感直接到达了顶峰。
要不是怕突然出声使得风烛手抖,它差点就在风烛的脑子里咆哮出声了。
说实在的,它也真的服了风烛了。只不过是单纯地调一杯酒而已,风烛竟然能把这么普通的事做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地步。
红蛇知道风烛凡事都力求完美,但今天他这杯酒实在调得超过了完美的范畴。事实上哪怕重泉因为这杯酒彻底动心红蛇也半点都不感到奇怪。
它早就说过了,根本没有任何存在能抗拒认真起来的风烛。
人不行,神也不行。
而它之所以说风烛天赋异禀,不仅是因为风烛毫不自知却又准确地戳人心扉的本事,更是因为风烛能把一件隐含恶意的事情弄出截然相反的效果来。
半年多前,他写了一首讽刺诗,却成了死神心头的告死鸟。
半年多后,他调了一杯催命酒,却让那位高深莫测的酒神宁可一叶障目也要将其饮尽。
毕竟“九泉”这样的酒名既可以解释为重泉的姓名,也可以解释成风烛想送那位逼着他不得不回到中域的酒神一趟黄泉之旅啊。
这种隐晦的报复方式除了风烛大概也没谁了,偏偏向来智商在线的重泉还下意识地忽视了后一种解释的可能。
等等……
原本红蛇还在感慨风烛那清奇的做法和对自己下手时的那份狠厉。
然而在风烛拿着药处理自身伤势的时候,它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就是酒神的神格是酒,酒神的弱点也同样是酒。
而这也就是说……
红蛇不禁僵着身体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向了刚才还闭着眼的酒神。
此刻酒神重泉已然睁开了眼,他看向风烛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晦涩难懂的情绪。
见重泉身上似乎并无杀意之后,红蛇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一时间它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杞人忧天了。
毕竟酒神已经喝了上万年的酒,怎么可能忽然就因为风烛临时起意调的一杯酒而被戳到弱点了呢?
就算酒神某些方面和死神太过相像,但因为一首赞美诗成为死神的弱点什么的,终究只是个难以重现的特例而已。
而这种特例在酒神身上重现出来的可能性完全低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
就在红蛇胡思乱想的时候,刚处理完伤势的风烛却半点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猛地绷紧了神经。
因为就在某个瞬间,他的死亡预感再度出现了——这份源于【死神的告死鸟】这个称号的特殊能力一再提醒着他刚才的气氛究竟有多么险恶。
虽然重泉什么都没表露出来,但那一刹那风烛可以肯定,这位酒神的的确确对他起了杀意。
不知为何,这种似曾相识的发展使得风烛下意识地想到了之前他给死神念赞美诗的时候。
连对方那令他毛骨悚然的视线似乎都与死神如出一辙。
他不会当真就这么倒霉吧……
他不过是随便调了一杯酒而已啊,为此他甚至连自己的心头血都给搭进去了。
风烛自认那杯酒应该挺合重泉的口味的,他不至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成了酒神的弱点吧?
就在风烛神经越绷越紧时,这份骤然涌现的死亡预感却又忽然沉寂了下去。
好在这玩意儿消失得快,不然风烛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他真的成了酒神的弱点,如果他真的注定活不下去了,他就打算将自己空间装置里那些被他设置为落地即炸的玩意儿统统奉送给脚下的酒神殿了。
就像他送的那杯酒的含义一样,他会以弱点的身份拖着酒神重泉一起下黄泉。
“抬起眼来。”
重泉低哑的声音唤回了风烛的思绪。
听清这句话后,原本还在想着刚才死亡预感之事的风烛下意识地撩起眼皮瞥了对方一眼。
有时候他当真猜不透重泉究竟在想什么。
刚才骤起的杀意是这样,现在对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是这样。
甚至之前叫他垂下眼的是他,现在叫他抬起眼的又是他。
一时间风烛都开始考虑要不要在重泉身上用【演绎法】这个特殊称号了。
吧台另一侧的重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风烛。
即便风烛此刻的脸与他本身的模样有着微妙的差异,但他那漆黑的眼里却一如既往地透着一种阴郁而孤高的美感,就仿佛他无时无刻不在冷眼旁观着整个世界一般。
这是重泉最欣赏的颜色,这也是重泉最欣赏的美感。
然而许是那杯酒真的太烈的缘故。
以至于重泉这一次看向风烛时,总觉得这小子背后摇曳着些许愈燃愈烈的火焰。
燃得他几乎头疼欲裂。
不知为何,重泉忽然想到了在飞艇上看到的风烛那略带薄红的眼角。
那一刹那他甚至起了一种对方的泪水曾落在过与他一线之隔的地方的错觉。
明明他已被烧得满身烈火,却终究无法碰到这滴泪水分毫。
这种触之不及求而不得的感觉使得重泉烦躁不堪,但下一秒他又念及那杯酒的绝妙滋味,所有的烦躁与杀意再度毫无预兆地烟消云散。
重泉垂眼看向了面前的空酒杯。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杯酒与其叫做九泉,不如名为风烛。
因为没有风烛,这杯酒就永远只是90%。
只有加入了最后的10%,这杯酒才成了他无法拒绝的鸩毒。
否则纵使他喝得再多,也不过是所谓的饮鸩止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