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扶威听完,先问:“他真无伤你之意?”
“没有。”
顾扶威眼锋里划过一死疑惑,这一点,倒不像是装不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真没再和你多说什么?”
“没有。”
“你怎么看他这个人?”
“什么叫怎么看他?”
“为何要来找你,为何要来帮你?盏盏心里可有什么揣度没?”
“才见两次面,怎么可能揣度得出这么奇怪的一个人?我眼下事情多,无心空耗在他身上,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我瞧着阿木身手挺好,他也不敢伤我。”
顾扶威听她一说,神色就淡了许多。
“罢了,阿木轻功不及他,但打起来,他未必讨得了好。”
怪不得……阿木是顾扶威向龟兹府尹要来的人吧。
他再次看向那幅画,说道,“我怎觉得,这画里的人越看越像盏盏?”
离盏心弦一紧,脸色微微一变,好在顾扶威没看她的眼神,就只盯着那幅画。
“哪里像了?鼻子眼睛嘴巴,没一处一样的。”
顾扶威思索了一下,手往那画上一摸,“尾巴像。”
“唉你这人!”
二人私下里的举止愈发像寻常眷侣,正要打闹,门口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人只好正经下来。
“进来。”
门推开,是阿木。
阿木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步子慢悠悠的,不如从前那般干脆利落。
她先同二人见过礼之后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上头烙了火漆,封得很规整。
“天女,信到了。”
离盏思索了一下才堪堪反应过来,应当是她托顾扶威送出去京城的那封信有了回音。
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她直起身子接过阿木手里的信,连谢语都忘了跟顾扶威说。
火漆上有“盏林药局”四个字的印子,封信的油纸是姜黄色的,是京城一大特色。
她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药局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又浮现面前,又伴随着那场烈火隔绝两头。她既想快点打开,却又还是怕看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京城当日的叛乱对于她来说,是种永不磨灭的愧疚。
就这样捧着信面,来回翻看了一番,就差没拿起来嗅了。
顾扶威的目光从离盏身上挪开,看向阿木,阿木也正看着顾扶威。
二人的眼里有交流的神色,伴随着离盏开信的动做,又移开了去。
离盏撕掉火漆,小心翼翼的抽出信纸来。
信很长,整整十页。
她一字不落的端视到尾,神情变了又变。
信是孙管事写来的,离盏精通书画,对人的笔锋字迹很敏感,刚都开信看了第一眼,她就知道是谁的回信。
信里,孙管事先向她问安,紧随着就说起了京城的情况。
那也是离盏在信中就急问过的事情。
孙管事说,当日玄武门合上之后,其实皇宫里已经事先偷偷撤走了大半的人,只剩些下人和太监在皇宫中装装样子。
朝廷重臣也由羽林卫提早接走了。
而后禁军撤出了一半,玄武门合上,京畿来了场瓮中捉鳖。
那日的火,压根没人去灭,禁军连对敌都人手不足,干脆用了场非常之计,借敌人之火,烧尽敌人。
大火连烧了三日不灭,城中光是百姓就死了两万多人,至于那一半禁军,也是连同着叛一起葬生火海。
京畿里,到现在都弥漫着尸体的焦臭味,别说百姓的宅子有多少还安然无恙,就是寺庙也没能幸免于难,烧了一百多座佛堂,百姓连求神拜佛的地方都没有。
大半人都纷纷离开京城,投奔亲戚。
孙管事说,以前在盏林药局门口卖包子的那个瘸子死了,因为他跑得慢,玄武门都关上了,他才跑到菜市口,最后就烧死在平时犯人砍头的刑场边上,手里还捏一袋包子。
刚刚生了儿子的那个慕小娘,也死了,逃命的时候丈夫顾着抱孩子,没空手拉她,她脚下一滑摔地上,被活生生踩死了,脸烂得不成样子,最后靠一只珠钗才认出来。
还有徐老汉,还有那群要饭的小叫花子……西面活着的人不多,南边就更惨。
孙管事说,以前是在钱眼子里过日子,后来她来了药局,渐渐让他发现良心这个东西,也不是很拦人财路。
而今眼睁睁的看着京城毁了,看着那些西面的穷苦百姓在流离失所,他这个麻木不仁的守财奴竟然生出一种家国大义来。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管着一个药铺,真是件让人荣光的事情。
他想,如果离盏在,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所以他擅自作主,拿出了药局的一半盈利出来义诊,救回了不少人的性命。
他说他没有私自吞藏,药局也没有散伙,等她回来,他会把用出去的每一笔账都清算给她看。
再有一件事,得和她说。
盏林药局也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周大夫,一个火头。
出事当晚,周大夫执意要回家一趟,怕夫人孩子在炕头睡太热,不知情,一个人折回去了,后来没回来过。
火头是想着回盏林药局把银票给拿出来,怕被人烧了抢了去。
结果也没回来。
孙管事说,他一直在派人打听他们的下落,可这么多天过去了,杳无音信。
他自然是盼着他们能回来,但可能真是回不来了,离盏是药局的主子,希望她心里能早早又个数。
他又说,城外挖了千米长的坑,专用来埋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他这几天得空了就去坑上守着,看能不能认出谁,但现如今还没认出谁。
至于当日叛军为何叛乱,似乎是太子落气之前,有人走漏了风声。
但具体是何时走漏的,谁走漏的,还没个说法。
京畿大难,岌岌可危。
朝廷里忙窜了,似乎没有精力来查起因。
只在城门口立了太子的跪像,面朝皇城,用铁汁子浇成,以泄民愤。
每天都会有大批的人往他身上泼粪吐痰,若不在夜晚用水冲干净,连样子都要看不清。
但皇上说了,谁走漏的,必定会追查到底。
信到这里,就没了。
离盏拿着最后一页纸,两手冰凉。
周大夫没了……火头也没了……
她心头一痛,连日里被操忙淡去的那些愧疚和罪恶感变本加的突然涌现,像恶急的洪水翻江倒海而来。
她有些招架不住,面前走马灯似的掠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忍不住鼻头一酸。
“盏盏……”
顾扶威捏着她的面颊,想看她有没有哭。
她哭什么呢?
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哭!
孙管事最后提了太子跪像的事情,是想着她听了火头和周大夫的事情,心里肯定特别难受,就拿太子的跪像的事情来安慰她,告诉她,罪人已有罪人的下场。
可是孙管事不知道,其实叛乱,并非太子之罪。
或者说,不完全是他的错。
还有一个罪人,此时正在千里之外,烤着温热的炭火,坐在软软的绒毯上,捧读着他的手信。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从没想过报仇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
难不成这是老天特意想告诉她,冤冤相报何时了?
……
顾扶威看她眼眶都红了,泪却倔强着在眼圈里打转。
他屏退了阿木,悄悄把她搂进了怀里,用修长的指节在她背上轻轻的拍抚。
“可是药局里出了事?”
离盏想点头,却又不敢动作。
她忍泪忍到了极致,好似任何一点细微末节的举动就会分散她的精力,让她溃不成声。
顾扶威大抵是知道出事了。
虽然她看信的时候表情并未有什么波澜,但脸上任何一点极小的牵动,都敏感的落入他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