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黑的迟,直到七点,残阳才收敛最后一丝余晖。往常这个时候,劳作了一天的社员早已吃过饭,大老爷们蹲在村口的榕树下抽旱烟、侃大山,婆娘们则聚在一块东家长西家短。
而此时,这些人都扛了长条凳,三五成群结伴往公社走,各家的奶娃跑在前头,争抢着先到公社中学占位。
今晚,公社要在中学开政审大会,主席同志号召的事,咋能不积极哩!
八点不到,公社中学不大的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几个领导也全部到齐,在课桌拼成的主席台后坐成一排。因苏禾是红旗二队的社员,所以徐老五也在其中。
眼下,徐老五殷勤的给坐他身侧的徐有粮点烟,因为激动,擦洋火的手都在微微作抖。
能不激动么,全公社最大的官儿就在他眼前哩!
“哥。”徐老五亲切的喊了声,问道:“这趟回来在家住几天不?我让我婆娘张罗酒菜,叫上有地、有山、有水,咱们哥几个一块坐坐?”
徐有粮脸上带着笑,摇头道:“我倒想,可不行啊,明个县里还有会要开...时候不早了,把侄媳妇叫出来,咱们开会吧!”
徐老五连说好,扭头跟公社其他几个领导交头接耳一番,便举了喇叭,高声喊:“安静,大家安静!”
等四周都静了下来,才又道:“前些时候魏红跟苏禾同志那事,大家伙想来也都听说了。今天趁县委的徐主任在,咱们给苏禾同志个辩释机会,坚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坏分子!”
话音落下,苏禾就被两个民兵挥枪.杆指着,推推攘攘走到大场中央,伴着她的出现,场上开始骚.动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也有诸如王凤英之流,十分不耻,在苏禾路过时,狠狠冲她吐唾沫。
好在苏禾跟原主是性格相反的两类人,脸皮够厚,内心够强,何况...
她朝站在不远处的徐立冬看去,心微微定了下来。待公社领导准许她为自己辩释时,才大声道:“魏红嫂子在哪,请大家腾个地儿,让魏红嫂子出来,我有话要跟她对质!”
“在这儿!”人群里,王凤英大声喊了句,迫不及待把躲在后头的魏红给揪到了大场上。
“大柱家的,你倒说说,她跟你男人都干了啥不要脸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王凤英朝魏红使了个眼色。
“王凤英,苏禾同志可是你老徐家的媳妇!”人群里有人突然起哄了句。
王凤英呸了声:“咱们老徐家可没这么不要脸的,我把话可撂在了前头,她跟咱家没关系!”
说完,又催了她身旁的魏红道:“大柱家的,你快说啊!”
“说啥?”魏红挣开了王凤英扯她的胳膊,眼神躲闪:“我没啥好说的,小禾妹子是个本分人,是我受人教唆坑害她了!”
听她这么说,场上有片刻鸦雀无声,待反应过来,一下又吵嚷起来。
王凤英不知道哪出了错,急道:“大柱家的,前些时候你男人为啥狠揍你,你都忘啦!”
闻言,魏红飞快往她男人看了眼。
就在昨晚,那个徐公安深夜敲开她家门,告诉她男人,如果老徐家的小寡妇被打成坏分子,她男人也跑不掉,一个巴掌拍不响,事情闹大了都得拉去劳教。
还有她,要是敢说半句泼人脏水的假话,公安局的班房大门随时随地向她敞开。
徐公安一走,她男人插上门栓就给她揍了一顿,警告她要是今天敢乱说话,就要她卷铺盖滚回娘家。
魏红神思恍惚,王凤英连扯她几下都没反应。
“大柱家的,你倒是快说句话呀!”
魏红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王凤英,不耐烦道:“不是你出的主意,叫我去基建队举报给小禾妹子吗?还说等你把小禾妹子撵滚蛋,她家四间瓦房就是你的了!”
“魏红嫂子,你说真的?”
苏禾一副才得知实情的震惊模样。憋屈到现在,总算等来这句,不好好发挥一下,简直对不起她这两天遭的罪。
她说得极大声,又一把扯了懵逼中的王凤英故意质问:“怪不得自从我婆婆没了之后,你总瞧我不顺眼,三番五次来我家找茬,原来是惦记上了我家房子。”
“大柱家的,到底咋回事啊,快给大家伙儿说清楚!”人群里有人喊话。
“是嘞,快说清楚!”
场上嗡嗡哄闹起来,比起开那劳什子的政审大会,这种场面可有意思多了!
魏红先是心虚的瞧了眼王凤英,很快,又朝人群的某个方向瞧了眼,才大声道:“本来我跟小禾妹子吵嘴干仗,都是邻里间小摩擦,是王凤英这个坏了心肝的老婆娘,她给我出主意,叫我把小禾妹子撵走,我再老实说了吧,先前传小禾妹子跟男人不清不楚,也是王凤英这婆娘在背后作怪!亏得这节骨眼上我想明白了,要不连我男人的脸也给丢了尽!”
“大柱家的,我啥时候说过这种话哩!”王凤英实在被这反转性阵仗整懵了,惊讶之后,怒气快速升腾,一下甩开苏禾手,就要朝反咬她的魏红扑去。
只下一秒,又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回头朝苏禾狐疑看去,见她这侄媳妇虽是惨兮兮模样,只那双眼里却分明带着笑,醍醐灌顶般,一下就明白了。
苏禾将她反应看在眼里,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愁难道:“婶儿,咋办啊,这下全公社人都知道你的小算盘了呢。”
“小贱.货!”王凤英一阵气血冲顶,抬手便向她挥去:“看我不打死你!”
苏禾早有准备,忙朝主席台躲,抖着声,用极为害怕的模样喊:“婶儿,你想要我家房子,拿去就是,别打我...我怕你了...”
眼看场面失控,公社的几个领导忙叫人制止住王凤英,其中一个怒喊:“徐有地,徐有地人捏?赶紧出来,把你婆娘拉住!”
徐有地。徐秋来的那个叔,见势头不对,早就缩脑袋跑了!
不跑干啥?留下来丢人不成?
这场闹剧,最终以徐有粮的名誉担保收场,至于王凤英,这下整个公社人都知道她惦记侄媳妇的四间大瓦房了!
苏禾要的就是这结果,见目的达到了,擦擦眼角憋出的泪,下意识往徐立冬站的地方看去。
此时操场上人散的已经差不多,一眼望过去,南墙角下哪还有半个人影?
苏禾愣住。
“侄媳妇快过来,快跟你大伯打个招呼呀!”一旁徐老五喊了声。
苏禾收起心思,应声过去跟徐有粮说谢。
徐有粮比她想象中和善,同她握了手,笑道:“往后有地两口子要是再为难你,去县委找我,我给你做主。”
苏禾忙又道谢,对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大伯,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别的好。好在有同村的叔伯亟待跟徐有粮寒暄,便悄悄退出了人群,跟在等她杨嫂子一块往家走。
“小禾你瞧见没,刚才你婶儿脸都气黑了,还有你叔,就差没夹尾巴哩!”
“秋来要跟来,我没让,把我家馒头交给他看拖住了,这娃胆小,我怕他吓着。”
“哎,魏红那娘们咋回事,咋突然就帮你说话了捏...”
“谁知道呢。”
苏禾有些心不在焉的回了句,满脑子想得都是那个一声不吭就走的大伯哥,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不安。
她是哪得罪了他?
苏禾把那天自己跟他说过的话反复琢磨了几遍,确定自己只是叫他帮忙恐吓孙大柱两口子一下,而且他当时也是一口应下的,并没有为难。
思来想去,苏禾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他有别的事急着要去办,是自己多想了。
......
不管怎么说,经过这次,苏禾倒是不用再担心那对叔婶再打什么坏主意,反正群众舆论会倒向她这边。至于魏红,也不知是碍于徐立冬的恐吓,还是受了她男人管教,实在抹不开脸碰上了,最多互不搭理,倒也没再非打即骂。
日子又重新恢复了正常。待一场暴雨过去,把干了好些天的旱地浇了个透,公社几个生产队长商量了番,挨家挨户通知,叫各家准备好簸箕、水瓢,只等天晴之后,下地播豆种。
像这种集体劳作,每个生产队都会安排人记工分,到年底时再按工分算钱。为了糊口,苏禾一点也不敢躲懒。只是她前世到底是没出过体力的,实在不习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累得叫苦不迭。
硬要说,这些天唯一叫她欢喜的,便是徐秋来每天都能从田间地头的沟渠里摸一盆虾蟹。
起初,徐秋来要把这些虾蟹拿来喂鸡鸭,被苏禾知道他意图之后,肉疼的拦下了,把虾尾全部剪下,拿来熬粥。至于螃蟹,七月的蟹黄虽然比不得八.九月,隔水蒸也足够了,碰上蟹肥黄多的,苏禾一概留着。
等地里的活全部忙完了,苏禾才开始扒蟹黄,又叫徐秋来去公社副食品站砍了五两猪肉,和面发面,蒸了一屉蟹黄包出来。
拾出几个给徐秋来解馋,剩下的,她打算送去给那个大伯哥。
前些时候农忙抽不出时间,眼下闲了,没道理不还他人情。
正好头几天家养的两只母鸭下蛋了,存在笆斗里没舍得吃,苏禾全拿了出来,跟蟹黄包一块装在篮里,转天赶早去了趟县城。
可惜不凑巧,好容易等到上班点,最先来开门的那个公安却道:“冬子啊,他去省城办事了,恐怕得两天才回来...你是冬子老家那个弟媳妇吧?”
说话这人是刘红军,上回苏禾来公安局,他见过,还有印象。
听他说徐立冬不在,苏禾啊了声,心里难免空落,本来还想亲口跟他道个谢的。
刘红军开了门,叫苏禾进去坐,听苏禾婉拒了,就道:“找冬子有啥事不?跟我说,我给你捎个口信也成。”
苏禾把篮子给刘红军,笑道:“也没啥,就是前些时候麻烦大哥帮了个忙,来谢他的。公安同志,等大哥回来,劳烦你转给他...就是里头的包子怕是要坏,你们不嫌弃,就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