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宅门口,十几条大汉或蹲或坐,脸上手上都有刀伤,裸露的皮肤上都是纹上的海妖河怪,两眼冷光,面极凶悍。
再往内,每个院子里都有一批漕帮打家盯守。
不同于狱姐儿的白虎节堂,这座八进八出的大院子充斥着江南庄园的精致富裕,用磨砖雕镂成仿木制的柱、枋、斗栱、檐椽;假山流水,仪门牌楼,人工湖面上金鲤点点,书楼通着花园,小门里走出走出的都是十几岁大小的小姑娘。
正厅上还挂了十九副苏州彩图,就算是富商宅子,那也是儒商。
但是仔细一看,这种儒雅风流只是表象,骨子里是阴狠逼仄的恶气,假山里挂着片刀,丈二棒子做的书架,两口硬弩,藏在苏州巧匠亲手雕成的财神爷身后,呵!还有一溜排的大钢枪,顶在房梁上挂着。
这年头,看家护院的是可以带铁家伙的,尤其是武行镖行赌坊妓院,没这些东西看不住场子,但郭宅里面的铁家伙,合起来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了。
不过别说一个加强连,就算是一个装甲营,扬州也没人敢上门搜查,上一个打黑风暴中,叫声最大的三班捕头总官,齐家带口,一起填河去了。
兼并土地、欺行霸市、高利盘剥、网罗爪牙、挟制官府,只差勾搭权贵这最后一步,郭老爷就可以走向人生巅峰,从混混头头晋升为恶霸。
恶霸这词其实比地主豪强的逼格要高,豪强只是一地的豪强,而霸的本义是古代诸侯之长,《左传·成公二年》:‘五伯之霸,勤而抚之,以役王命’。
不然你以为项老爷为什么要起个‘西楚霸王’的名号,显摆牛逼呗。
虽然他老人家最后也凉了。
大门被‘咣’的一声推开,大汉猛的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后,又懒洋洋的坐了回去。
“刑爷。”
“棍爷。”
“四九爷。”
“水爷。”
一溜排全是爷字辈的。
除了郭通几个心腹外,还有三个码头行的话事人,在大厅门口被堵了回来。
“几位爷,郭大哥在做法事,等一等吧。”账房黄弓着身子道。
“都什么时候,火烧眉毛了,郭老大还不急!”
“水底鬼的尸体都找不到,是鬼是人总得给个数啊!”与水底鬼交好的一个老兄弟急红了脸。
“人镇狱大船都绕扬州三圈,码头上现在谣言四起,是打是谈,郭爷怎么说。”
“打什么,谈什么,自家人打自家人?还是说,淮河龙王的炮敢轰扬州城?”账房黄一句话把人堵了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棍三爷开了口,这红脸赤脚的老汉,说起话来硬邦邦的,像是铜锣敲板子。
“郭爷拜的什么神?”
“当年罗祖爷摆的什么神,郭爷今儿就拜什么神。”账房黄顿了顿。
“安清道尊!”
铜铃铛随风‘叮叮当当’的响,风吹布符法条,罗法一手持印、一手持令,口念混元天罡无量道尊咒,每念一句,法坛上八卦归魂镜就嗡嗡颤抖。
在绢、巾、金环、旌旗、镜、箭、弓的包围中,郭通泥涂额头、口衔玉璧、覆卧在地、叩头谢罪,两眼不再充斥着野心勃勃,就像是狂信徒那般虔诚。
这种带有原始特征的斋仪,现在已经很少有道家开坛用了。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郭通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
“静心、静体、内想赎罪。”
道家在开坛时的吟诵具体分为‘诵、赞、颂、偈’,合起来叫做步虚声,所采用的腔调据说是上界众仙云游虚空的吟咏之声,声音飘渺空灵,郭通只恍惚了片刻,就又陷入这种与天上神仙对话交流的虚幻世界中。
而法坛对面的安清道尊神像也很奇怪,衣饰极似三清老人,鹤发白须,却偏偏没有五官,而八卦回魂镜面在白烟灼灼间,似有一张苍老面孔,两眼奇黄,目光怪异。
“起礼、还仪。”
郭通睁开双眼,眼神中多了一种名叫‘虔诚’的意味,许久,才道:“安清道尊有何法旨?”
罗法摇头,道:“当年翁、钱、罗三祖师奉明廷督办粮运,立安清道友会,以上中下八洞神仙镇压水脉,向北方输送军粮,力保粮运不失,如今八洞法脉合我在内只剩三洞,道尊自此不显于人间,想要道尊下凡尘,只你一人信奉可做不到,需在扬州各处码头上开道场,尊神像,以供道尊法架。”
“我会做的,”郭通低头道。
“还有,关于你的那位俗世情侣,我师兄白、许二人已查出线索,不出数日便会捉来,你放心便是。”
“我不担心那个贱人,我担心的是她背后,你知道的,我现在能开洪门山头,仗着的是汉留的人情……”
说到人情,郭通面皮一抽。
“那也无需担心,洪拳拳系无非是仗着当年替国姓爷反清复明、恢复正统的功劳,才在武行中耀武扬威;我罗祖爷当年给郑家输送军粮,力保皇明北伐不失,国姓爷赐下皇旨保身,只要十三令箭聚齐,得到那道通漕圣旨,便是免死金牌,汉留的皇气也不能拿你如何,更何况,别忘了我们背后那一位——”
郭通听了这话,心思稍安,女人和小弟都背叛自己,他现在急需的,是官面上的保护伞。
“以前的老舵口现在多数因为河道枯竭而罢用,以我多年的关系,花了数月功夫,洒了重金,也只收集到四道令牌,更何况还有四大龙王的令牌,凭我的势力很难得手,我担心,这十三令箭能不能如期聚齐。”
“放心,等到了那时,道尊自然会有预示,”罗法眼神中闪过一丝奇怪之色。
郭通从法坛上站起,脸色变的凶悍而戾气,道:“请道尊放心,在这之前,这扬州城,我一定撑的住!”
就在这时,门口又嘈杂起来,二人互视一眼,郭通一摆手,把人放了进来,皱眉道:“怎么又闹腾上了,不是叮嘱过,道尊面前,不得逾矩的么。”
账房黄犹豫了下,道:“那小子进城了。”
郭通眉头一扬,复又冷笑连连,“带多少人进来的,淮安府的那个女人给了他多少人马,够我们这些人吃的嘛。”
“没有,那条大船绕城一周后,便开出了扬州河段,他是一个人入的城,直奔府衙,敲了鸣冤鼓。”
郭通面色阴晴不定,“他告我?”
“不,衙门的兄弟说了,他告的不是您,是库大吏洪老叔。”
库大吏洪老叔,洪门大会中被封的当家三爷(粮晌总管),也是郭通在扬州城内,经营的三教九流中的一员。
不仅是郭通,就连漕口的兄弟们都面露愕然,这二人基本上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扯上的。
“告他什么?”
“私吞漕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