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苑娘的大名, 但凡常氏中人都听过有关于她的名声,不论传言道她乖巧还是木讷,皆与能说会道沾不到边。
前一次族堂会面,她也只不声不响, 被人挑衅就是有人替她出头她也不敢,这胆小怕事的名声也是传开了,就是她有点邪性, 喜欢眼睛直勾勾地看人,更是坐实了她木讷呆笨之名。
常六公那番话,纯粹是看在她父亲的脸上,常则以的客气,也是做给她背后站着的本家家主和苏谶看的, 而苏苑娘这一番话表态下来,不得不让他们另眼相看。
“六公?”他们都停了脚步,苏苑娘看看他们,叫了常六公一声。
常六公迅速回过神,打着哈哈掩饰道:“哈哈,当家媳妇此言正中老朽下怀,那叔公就不客气,厚颜承了你这份好意喽?”
“回头我就与我父亲说去,您只管让太新叔写信就是。”
“是了是了,书圣这名名满天下, 这慷慨之名也是名震天下啊, 老朽今日算是亲自领会了一把, 折服得很。”常六公叹道。
“太新好福气,当家媳妇,不知我们家孝义也能不能沾点太新伯伯的光,能跟着伯伯一道请教令尊一二?”常则以是常文公的嫡次子,他长兄早已过逝,现在家中已由他主持,前去京中赴考的就是他的亲嫡子,这时见常六公讨了巧,他不甘于人后,接着笑眯眯地不忘把自己儿子带上。
“可以的,都是自家亲戚,”苏苑娘白玉一样光洁白皙的脸上没有神情,无喜无怒,平静到近乎冷漠,“当家的说这次前去,事情……要成,我父亲早从京里出来很多年了,京里的事情他知道的也不多了,但我兄长从小拜学京城学堂,后为官也是当的京官,京城的事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我听我爹爹说,他同窗好友当中为年轻一辈的官员诸多,到时候太新叔守义弟弟他们要是想多认识几个人,我就托爹爹写信去让哥哥办。”
苏苑娘明言把好处摆了出来,这下莫说她是冷脸,她就是脸若冰霜也拦不住常六公他们迫切想跟她说下文的心思。
“果真?”常则以当下一个拍掌,失声道,“要真是如此,到时候就真的要麻烦令兄一二了!”
“当家媳妇,”常太白也跟着常则以喊,显出了几分急迫,“是伯樊跟你说的这事能成?亲口说的?”
“不知道,”随着苏苑娘的摇头,常六公诸人的心也跟着摇晃,又听她道:“也有不成的可能,但这次要比以往多出六七分的把握,大面上当家的下了大力气,只要自己争气,争气一个就能上一个。”
“我家孝义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从小就爱读书,从小苦读,每天鸡还没打鸣他就起来读书了,他祖母说他太喜读书了,这眼睛都要看瞎了。我不敢说这天下读书人中他最聪明,但他是最勤奋不过了,学问不是万里挑一,这千里挑一还是有的。”常则以一口说完,这一连串的话不知是说给苏苑娘听的,还是在自我安慰。
苏苑娘看他担忧的样子,好心道了一句,“孝义弟弟学问应该很不错罢,要不当家也不会选他,机会难得,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也不会浪费一个机会。”
这么一个能让常家翻身的机会,常伯樊那种人定不会浪费,肯定是做过充分的考虑,才挑的这三个人。
“你说的是,伯樊向来就是考虑周全之人。”常则以用一种极其讶异、又赞赏的表情看着苏苑娘,“难怪伯樊非你不娶,当家媳妇果真是兰心蕙性、心思灵巧玲珑剔透,我看最懂他的莫过于就是你了。”
比起他们,是她要比他们要稍稍多懂一点他,不,应该说,这些聪明人也懂,只是在牺牲自己的利益与牺牲常伯樊之间,他们会想也不想就牺牲常伯樊,而她不会,她会感念他的好,她软弱,亦慈悲,没法像这些人一样,能毫不犹豫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她是要比他们懂他,懂他不得不为的挣扎,甚至这世懂了他没有了她之后的悲伤。
苏苑娘朝常则以点了一下头,承认了他的话。
常则以他们看她想也不想地点头,先是惊愣,紧接着失笑,常则已更是对着苏苑娘大笑了起来,“当家媳妇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直来直往,心思纯净的好闺女。”
“我看也是……”
说着话,后面来的常氏祭师通公也到了,等到他们在偏堂入坐好,一直静候在一旁未出声的旁马功这才出来请示,问他们是去跪在族堂正门前的常福来母子面前问话,还是把人带过来。
除了后来的通公,先来的常六公父子,以及常则以不约而同朝坐在右侧边最下首位置的苏苑娘看去。
苏苑娘朝他们迟疑地看去,也没拿主意,伸长脖子探首朝门边看去,常太白突然之间脑子灵光一闪,嘴里的话想也不想冲口而出:“要不就去正门前罢,既然来了族庙,当着祖宗的面问好也好,料他们也不敢放肆。”
苏苑娘点头。
常太白一看这就是她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
但这气刚松,他又僵了。
他居然看了这小辈媳妇的脸色?替她出了头?
但转念一想她背后的人,想着往后可能还真要走她的门路走苏家那边的关系,便把心里的别扭强压了下去。
算了,她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更不是简简单单的小辈,讨好就讨好了。
“太白言之有理,那我们这就过去。”就在常太白乱想之际,常则以已站了起来,作势要往走。
他这一动,常太白那点不堪刹那烟消云散,连忙扶了他父亲起来:“爹,那我们过去罢。”
“好好好,过去过去。”
一群人又开始往正堂而去,路上常则以和善地跟苏苑娘介绍族庙的一些来历和历史,跟苏苑娘说哪块地方是哪个祖宗建的,哪些树是哪些祖宗栽种的,他如数家珍地道来,停停走走地把本来不远的路走出了半柱香来。
等到了地方,烈阳高照之下,被押着跪在家庙外面的常福来母子俩身上已无力气,见到族老们,常老婆子嗓子干涩辣疼,喊出来的声音居然是破裂的,“老哥哥啊,有人欺负我们孤儿寡妇的,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休得胡言!”常则已当下怒气冲冲朝这老婆子走去,一脸严苛,“祖宗家祠之下,你这老妇可知乱胡说八道半个字都要是割舌头的?”
“老哥哥,您看看我,您看看我身上的绳子啊,我这是胡说八道吗?”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常老婆子急了,拖着膝盖朝他急切地爬过去,嘎哑着哭道:“您要为我做主啊。”
“我什么时候成你老哥哥了?我可不记得我有你这样的妹子。”如果来之前,常则以还想着只是过来摆摆样子,多笑少说话少得罪人,但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儿子要是出息了,那以后无论是走关系还是要银子,他们家都得跟本家打好关系,现在眼前这个小媳妇,那是一点也不能得罪,而且不能得罪不说,还得讨好一二,为了做头一个示好的,常则以抢先抢在了常六公父子之前就开始斥这来找事的老婆子了,说话的脸色凶厉,口气更是凶狠,“你是哪枝分支的?你们分枝的家主来了吗?我倒想问问他,我常文寿公家,何时有你这样的亲妹妹亲弟媳妇儿来了!”
“啊!”常老婆子不敢置信面前眼前所见,耳朵所听,当下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再也不敢作妖,朝着常则以不断磕头竭力哭喊道:“族老大人,族老大人,不是老妇乱攀亲,是有人教我这么做的,是有那有祸心的人教我做的,他说他是本家家主的亲叔叔,他只是让我们帮着他收拾一下家里不听话的当家媳妇,教她做做人,族老大人,我冤枉啊。”
说到最后,常老婆子沙哑的声音几近无声,她低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紧接着咳出来一泡带血的痰来。
“什么亲叔叔?”这厢,常则以却是真怒了起来,只听他大声怒笑道:“好,好,本家当家的亲叔叔要收拾一下家里不听话的当家媳妇,教她做人?哈哈,老夫今天倒要是问个明白,这是哪个亲叔叔,哪门子的亲叔叔!”
“岂有此理!”常六公听着,眉头紧锁,当下斥了一句。
常太白朝当家媳妇看去,见当家媳妇的侧脸一片漠然,状似不悲不喜。
那种无动于衷的漠然,冷酷得就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把常太白看得触目心惊,心中莫明心悸,就当他以为她就是假人的时候,当家媳妇突然转过头来,朝他看了过来。
就在那一刻,常太白看到了一双藏着无尽伤心的眼睛。她没有哭,眼睛里甚至丝毫泪意也无,但悲伤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从她的眼里漫延了出来。
“说,是谁?快说!”常则以一脚朝旁边吓得尿了□□的那个儿子踹去,之前一团和气的笑脸上此时尽是说不出的凶狠,“你们今天要是不把实话都给老夫倒出来,一个也别想回去!”
“娘子!”知春被突然威狠起来的以公吓住,连忙扶住她们娘子,要带她往边上躲着点。
苏苑娘没动,她回过头,看着地上此时被人踹得哀嚎不停的汉子,不知道他之前敢当着护院的面放狠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他谁也欺负不了,反而这世道多的是能欺负得了他的人——上面的人都不敢直接动的手,他怎么就敢呢。
而上辈子的她未得善终,已经丧失了饶恕他人的能力。
苏苑娘拉开知春的手,朝人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弯腰,朝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俩问:“你们代人收拾我,是得了几两银?你们要是成了,就是拆掉常苏两姓之好的罪人,常家跟苏家成了仇人,你们就高兴了?常家现在如此低微,你们怎么就不行行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呢?都死了,就好了吗?”
都死了,就好了吗?就像上辈子的她和常伯樊一样,他们就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