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 张向阳一心看账本。他本身不是会计出身,所以看账本的速度相当慢。马大顺也不打扰他,只带着吴主任到处逛。
甚至连谈生意, 他都带吴主任一起去。
吴主任见他忙得脚不沾地, 有时连饭都忘记吃, 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小伙子,你这样不行啊。钱要挣, 但是身体也要得。总不能为了挣钱, 把自己的身体给拖跨了。”
马大顺揉了揉脸,“我这也没法子。谁让这几个城市都被跑遍了呢。”
吴主任一想也是, “你也别急,等咱们国家全面开放了, 你就能往别的城市铺张了。”
马大顺揉了揉脸,“但愿吧。”
两人回去的时候, 张向阳已经打好了饭菜, 马大顺捂着肚子坐过来,边吃边问, “账本看完了吗?”
“看完了。”张向阳给两人盛饭,点了点头。
马大顺拍着张向阳的胳膊,哈哈大笑, “你比我厉害, 前阵子, 我看这密密麻麻的一堆账本, 头皮都要麻了。”马大顺叹了口气,“到底是你文化水平高,一看就懂,比我快多了。”
张向阳先把一碗米饭放到吴主任面前,又端起了一碗给他,才摇头道,“你先别夸我。就我查到的数据,数目有点不太对劲儿。”
马大顺吃菜的手一顿,张向阳的话就像一颗炸|弹把他的心炸得支离破碎,他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眉头皱成一团,脸色慢慢涨红,额头也沁出汗来,急着替自己辩解,“阳子,你啥意思?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跟你啥关系啊,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吴主任显然也愣住了,就他这几天观察来看,马大顺这人做事谨小慎微,不像是会做出这种偷盗之事啊,他目光移向张向阳,“阳子,你会不会弄错了?”
张向阳拍拍马大顺的肩膀,“咱俩相处这么多年,我还能不了解你嘛。我是说这账本有问题。你又不是记账的。”
马大顺这才恍然大悟,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哦,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说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所幸转了话题,“那你的意思是会计有问题?”
张向阳斩钉截铁地道,“对!而且是进货账目有问题。”
马大顺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对啊。我一共招了三个会计呢。每人各司其职,如果进货账本有问题,那我们厂户头上的钱应该也有问题啊。可是我查了好几遍,都是一致的。”
吴主任朝自己嘴里夹了块豆腐,听到他这话撇了撇嘴,“这还不好办。那三人蛇鼠一窝呗。就糊弄你一人呢。”
马大顺看向张向阳,见对方冲他点头。他双手撑桌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他们三人糊弄我一人?”
张向阳很肯定地点头,“对!”他拍了拍马大顺的胳膊,“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再跟你讲都有跟些地方有问题。”
“好!”马大顺心急如焚,吃饭的动作加快了一倍,用风云残卷来形容也不为过。
吴主任看着直咂舌,不断地提醒他,“你慢着点,刚才饿得那么厉害,这会子又吃这么快,当心你胃受不了。”
张向阳也跟着一起劝,“别急。反正人在厂子里,你还怕他们跑了不成。他们吃多少,我们全让他们吐出来就是。没必要为这么点小事费神。”
马大顺胡乱地点头,只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放慢了。
吴主任给马大顺夹了一筷子菜,然后问张向阳,“你的意思是他们贪得不多?”
张向阳摇摇头,暗自猜想,“估计是头一回,胆子不大,所以没敢贪多,也就几百块钱而已。”
马大顺大松一口气,“那还好。”
吴主任悠悠道,“我估计就跟温水煮青蛙似的,一开始都不敢拿多,但是如果你们一直没发现,他们的胆子就会越来越大,甚至还有可能卷款逃跑。”
张向阳愣住了。他突然想起前世有个大佬,创业的时候,也是因为招到的会计没有职业精神,随意用钱,以至于最终把他们辛辛苦苦攒的一些钱全部卷走了。
马大顺仔细一琢磨,也觉得老爷子说的有道理,他剔了剔牙,“我得把他们赶走。简直太可恶了。”
张向阳盯着他,“你这话说的。他们这是犯罪。赶走?凭啥便宜他们?我们要借这个机会,杀鸡儆猴。咱们以后招的员工只会多,不会少。你能确保后招的会计不会干出这种事吗?”
马大顺心一塞,他这次招的会计还是经过他层层挑选找来的。给的还是高薪。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马大顺气得脸都红了,“你说说这些人。我花这么多钱聘请他们的,他们居然还不好好干活。简直可恶。”
吴主任在旁边道,“我觉得他们就是看你太好欺负了?估计你平时没少跟他们说,我是农村出来的,我就是个初中生。是不是?”
马大顺一脸懵逼,“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这是跟他们打好关系啊?”
吴主任无奈摇头,“你这招对没文化的底层员工还行。对这种有文化的人,你要用你的脑子,你的学识去征服他们,而不是让他们以为你就是个好骗的二傻子。”
二傻子马大顺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我对他们好,跟他们说实诚话?他们居然想要欺负我?这天理何在啊?”
吴主任拍着桌子,给他掰扯道理,“你说哪来的天理?他们都是被你给惯的。你是个大老板了,要注意分寸。要有自己的原则,脾气好是件好事,可你不能像面团一样任人捏呀。你要硬气一点,要有当老板的架子。你看那李世荣,人家看着很和气,可该出手的时候,手起刀落,一点也不犹豫。你呢?嘻嘻哈哈,跟底下的人打闹成一团。底下的人有什么都找你。你什么事都要插一脚,那我问你,你提拔那些组长是干嘛的呀。你发给他们钱,就是让他们做事的。而你呢?居然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
马大顺总算是见识到吴主任的毒舌了,噼里啪啦给你教训一通,你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他听着浑身上下热血沸腾,火气直往上头冒,“您说的对!是我搞不清自己的状况。总喜欢充大尾巴狼。”
他低着头,双后捂着自己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张向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自责。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的。”
马大顺哭了好一会儿,抬头的时候,眼眶微微有些红肿,他哽咽着,“阳子,谢谢你不怪我。”
“你这话说的。咱俩可是好兄弟。”张向阳轻轻拍了他一下,“我觉得你可以参考你以前上班遇到的那些领导。”
马大顺揉了揉眼睛,有点窘迫,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当着两人的面就哭起来了,太丢人了。他轻咳了咳,用低哑的嗓子开口道,“我以前工作的时候,看那些耀武扬威的组长就看不过眼,觉得他们天天盯着人不干事。实在是太坏了。可现在听你们这么一说,似乎是我有问题。”
张向阳想了想道,“你说的那也不对。咱们采用的是多劳多得,如果他们遇到有什么难题,就让他们找组长解决,不要直接来找你。你可以天天去巡视,给组长们一种紧迫感,让他们不要随意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欺压底下人。这是互相监督。”
吴主任在旁边建议,“也可以设个厂长信箱啊。如果有人暗箱操作,欢迎举报。不要事事揽在自己身上。”
这顿饭草草吃完。
张向阳把有问题的账本拿过来给马大顺看,“你看看这上面的日期,这是秋收,萝卜应该是最便宜的时候,可价格却一直都是夏天时的价格,这很不对。”
马大顺仔细对比了一下,“还真是。这些人可真精啊。居然从这上面来糊弄我。你说说我天天忙得晕头转向的,那么长时间没到乡下去,我哪知道这些东西的最新价格啊。”他拍了拍账本,“原先我都是在他们涂改的地方仔细看,现在看来,是我太大意了。”
张向阳安慰他,“慢慢来吧。你也别气馁。”
“我去找他们算账!你们去吗?”
张向阳点头,吴主任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当然要去。这可是我的素材。”
马大顺有点尴尬,总觉得把这事先进剧本里,显得他这人特别傻似的。
三人抱着一堆账本很快到会计室。
会计室里的三人也正忐忑着呢。到底是做贼,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心虚呢。
这里面要说最稳的应该是总会计郝大姐了,她以前就是在工厂上班的,为了让自己儿子不下乡,她才把工作让给儿子,不到五十就提前退了休。
听说这边招人,她就过来了。
在国营厂子里上班,有默认的潜规则,从账面上捞点油水,分给底下的人。
因为人人有份,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被开除,毕竟法不责众嘛。更何况,国家也说了,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工人。
这有恃无恐的态度让她哪怕进了这私人开的厂子也半分没有收敛。
她拿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斜眼瞅见对面的小姑娘,绞着手指,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她哼了一声,“至于嘛。这种事啊,我以前在厂子经常干。你们呀,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
两个年轻小姑娘对视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砰!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马大顺抱着账本冲进来,三人吓了一跳。
郝大姐仗着年龄大,学历高,“马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小姑娘吓得面色煞白,这郝爱娟却是一点也不惊慌,马大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指在三人的脸上指了指,“你们还有脸说!”
“我们干什么了?你们居然这么说我们!你别以为你是厂长,就可以欺负我们。M主|席可是说了,所有职业都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马大顺原本还想给三人机会,可郝爱娟的态度惹恼了他,他猛地一拍桌子,“你别给我扯M主席头上去,这是我的厂,我的!你敢监守自盗,我就敢报警抓你们!”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就打了起来,两个小姑娘忙扑过去,把电话按住,“马厂长,您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报警。”
马大顺瞪了两人一眼,“怎么?你们这是承认了?”
两个小姑娘还没点头,郝爱娟先把两人拉开,站在马大顺面前,“我们承认什么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事情给我讲清楚,我还要去派出所告你们呢。土鳖!别以为从乡下跑到城里就真是大老板了。我告诉你,这是深圳,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知不知道?”
这嚣张跋扈的样子,张向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大踏步走进来,把有问题的那几个账本,翻过来给她们看,“你们看看?还敢不承认吗?要不要让我去乡下把卖菜的农民给你们找出来?”
郝爱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咬紧牙根不肯承认,两个小姑娘心里素质低,抹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
郝爱娟朝张向阳看了好几眼,眼神躲闪,“你什么人呐?居然看我们厂的账本?”
见她还死嘴硬,马大顺哼了一声,“这是我兄弟,在北京上大学的。北京大学生。你敢做账给他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郝爱娟摇摇欲坠,张向阳拿起桌上的电话,也不跟他们废话,“我们报警吧。让警察来断案。”
两个小姑娘吓得也不哭了,当即就给两人跪下了,“我们错了,我们赔你们钱,你们别报警啊。我赔你们钱,我没把钱花出去,我不敢花。”
郝爱娟攥着手指,咬着牙根,死死地瞪着两人。
“赔钱?你以为你们把钱还给我就行了?”张向阳哼了一声,“如果都像你们这样过家家似的,把账本当小学生的作业本随意涂改,那我们厂子以后还怎么管理?”
两个小姑娘吓傻了,哆嗦着嘴唇,“你们?我们?”
张向阳拉着椅子坐下,“只要你们赔我们双倍损失,我就放过你们。只把你们开除即可。”
两个小姑娘一脸肉疼,可她们还年轻,还没有嫁人,要是进了派出所,名声就毁了,纵使不情愿,两人还是咬牙同意了。
“那成,咱们厂子那么多人呢,你们有熟人在厂子了吗?让他们回家一趟,现在就去拿钱。拿完钱,你们就可以走了。要是今天我收不到钱,我立刻把你们送到派出所。”
两个小姑娘也不敢反对,当即就说有人。两人报了地址,马大顺出去喊人。
过了一个小时,这两个小姑娘的父母才赶过来。
无论他们怎么跪下来求饶,张向阳都没有心软,一口咬定,只要双倍赔偿。
这两对父母只能肉疼的把钱给付了。而后带着自己的闺女骂骂咧咧出了厂子。
因为刚刚马大顺出去喊人,会计室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马大顺脸都黑了,往门口一站,“王大福,柳大永……你们每人扣五十块钱。再擅离职守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马大顺这一发彪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溜烟的全跑走了。
现在只剩下四个人。郝爱娟年纪大了,自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张向阳也没有心软直接报了警。
两名公安很快过来,听到他们说了一遍事情的始末,都大感惊讶,“这是贪污。虽然我们不是国营厂子,但是她这行为就是偷我的钱。损害我的利益。”
国家在今年七月一日的时候就正式颁发,比改革开放的政策还要提前两个礼拜。
现在公安也比以前正式多了,听到两人的话,又给郝爱娟录了口供。
“那两个小姑娘已经赔偿我们的损失,我们也不予追究了。可郝爱娟同志却死心不改。”
两名公安把郝爱娟带走,“既然她不承认,我们要回去好好核实一下。这账本,我们也要拿回去当证物。”
马大顺把账本交上去。
郝爱娟直到此时才是真的怕了,她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会报警,最主要的是这两名公安的态度,很严厉。
她张嘴想求情,可张向阳和马大顺都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了。机会已经给过了,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给。
等公安拖着郝爱娟出了会计室,张向阳拍拍马大顺的肩膀,“赶紧招新会计吧。以后你要出去的话,记得多带几个助理,小心这些人会报复你。”
郝爱娟有一句说的倒是没错,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马大顺:“好,我知道了。”他怅然地摸了摸头,“账本被公安拿走了,咱们暂时没法算账,我先给你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用吧。”
张向阳:“行,记得把欠你的那一千给扣下去。”
马大顺拍拍他的胳膊,“忘不了。”
第二日,张向阳就拿着马大顺给的九千块钱,去塑料厂定了一批货,又从咸菜厂要了半车咸菜罐,整整一车皮的货,发往北京。
等他回了咸菜厂,马大顺当即告诉他好消息,“郝爱娟已经招了。公安已经立了案,但要等年后才能开庭。到时候你有时间过来吗?”
张向阳也不知道这年代贪污的量刑到底是咋样的,可既然公安都这么说了,看来这几百块钱如今是可以立案的。
他松了一口气,“我哪有时间啊。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大顺点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