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人质的生活,再怎么是自愿的,再怎么是安全的,那也不可能过的有多好。人质,那就是人质。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人质,活的跟在自个儿家一样的好。
波吉在路上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他甚至还能很轻松的跟瘸腿小老头儿笑着调笑一句,“你说我爸瘦了?那真挺好的,他人到中年,身材开始发福,虽然说穿衣服看起来还跟以前差不了太多。可到底是有啤酒肚了啊!没事儿,让那老东西吃几天苦头也挺好,全当是追忆似水流年了呗。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儿的波吉,在真正见到他爸的时候,那眼眶,在一瞬间就刷的红了。
他成天到晚在外边诋毁他老子,说他老子是人到中年,身材开始发福,那啤酒肚简直要吓死个人。可波吉自个儿心里清楚啊,他那就是在诋毁他老子。
他爸对自己身材的管理,不知道有多严格。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成天泡在健身房里。当然了,他那花俏也花骚的老爹,那是从来不肯让别人知道,他人到中年还能有腹肌,完全都是他天天在家偷偷健身的原因。他那花骚的老爸,最喜欢在人后拼命,人前么,感觉他老爸好像做什么都是全不费功夫的样子。
这一点,波吉也是一样。所以他太了解他家那老东西了。
他爸每天睡觉前,偷偷摸摸跟做贼似得,在他的卧室里做健身。对于自个儿的身材管理,他爸比他更严格。他是仗着自己年轻,年轻无敌么。他爸就纯粹是靠健身了呗。
其实波吉哪里不清楚?他爸比他还身娇肉贵,还吃不了苦头,还娇气。
可他们父子之间,一向是把那些血淋淋的东西,隐藏在轻佻的嬉笑怒骂之中。从来,都不肯让对方看到的。
他是这样,他爸也是。
可那些血淋淋的玩意儿,他清楚,他爸更清楚。
就拿他胸口的这条蜈蚣伤疤来说好了,他就不相信他爸一点儿都不知情。如果说他爸对于他受伤差点死在外边是毫不知情,打死波吉,波吉都不会相信。
但他不说,他爸就装作不知道。
哪怕是在家里,暖气热的能让人发疯,他也从来穿着高领的衣服,从来不肯把自己胸口上的蜈蚣伤疤露出来。这种反常,以他爸跟他叶叔的敏锐,会察觉不到吗?
无非就是,他不说,他们不问罢了。
就是这样的了。
他们一方不说,另一方就绝对不会去问。哪怕是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
当波吉在那狗笼里看到他爸的一瞬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明明在来的路上,波吉一直不停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直在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红了眼眶什么的,干出这种丢人没出息的事儿。可当他真的看到他爸,那眼眶,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温热。
他爸……原本是不用受这种罪,吃这些苦头的,不是吗?
只是为了他,仅仅是为了他。他爸才心甘情愿的给勒布雷当了这个人质。
权董、以前的权大少,现如今的权老爷,一向都是风流潇洒,倜傥无双的。那一份跳脱出三界五行之外的轻佻慵懒,那真是任谁看了都要羡慕嫉妒的。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老男人,看起来,简直让人无法与记忆中的那个轻佻的全大少爷、权老爷联系在一起。
一向比千金大小姐还娇气还身娇肉贵的人,现在……简直像个流浪汉。
身上那一身名牌的衣服,早就看不出颜色了。头发,更是跟鸡窝一样的打结在一起。记忆中,堪比他干妈的白皮脸庞,现在也是又脏又红。
将近十天被关在这狗笼子里,白天被那灼热的太阳暴晒着,让他爸那比姑娘家还细嫩的脸庞,全部被晒伤。所有裸露在外边的皮肤,都已经是……触目惊心。
波吉只能想到‘触目惊心’这四个来形容现在的他爸。
简直……与他记忆中的他爸,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如果不说这是他爸,他真的都不敢去认。
这个脏兮兮的,浑身都开始散发着恶臭的,比流浪汉更脏更臭的男人,竟然是他爸,是权子墨,是权老爷!
恐怕任谁看了,都不敢去相信这是那个轻佻的花花公子。
站在波吉面前的男人,哪里还有一点点浪荡子的模样?
根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波吉难受的。
真正最让波吉难受的,反而是他爸脸上那一抹从来没有任何变化的轻佻邪气的笑容。
“哟~!”
跟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折扣都不打的轻佻的笑容,让波吉的心尖儿,死去活来的难受着。
那一双桃花眼,哪里有任何的委屈可怜?清亮的,好像他现在正身处兰桂坊,身边都是一群莺莺燕燕环绕一样。
权子墨脸上的那轻佻笑容,永远都不会消失。
波吉站在狗笼子前一米不到的距离,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沉重的让他再也没有办法走上前。
“哎……”身后的瘸腿小老头儿深沉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每天都陪在权董身边的,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藏在庭院的草丛里,沉默的注视且保护着权董。
连他也有点不敢去认,这个男人就是权董,更何况是波吉少爷呢?
“波吉少爷,时间不多。”瘸腿小老头儿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平静的说道,“你跟权董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就连着二十分钟,都是极限。
波吉红着一双桃花眼,轻轻的从鼻尖儿‘嗯’了一声,又轻轻的吸了吸鼻子,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走了过去。
像他爸走去。
“小崽子,现在开始嫌弃你亲老子又脏又臭了是不是?”权子墨从狗笼子里伸出一只手,狠狠的按揉在波吉的脑袋上,特别用力的将波吉的头发揉成了跟自己同款的发型,这才心满意足的勾起了性感的薄唇——
“嘶……”
可那性感的薄唇,还没勾出波吉所熟悉的弧度,就已经因为干裂的嘴唇,而疼的让权子墨轻轻的倒抽了一口凉气,眉头,也死死的拧在了一起。
波吉眼皮一抖,眼眶又是一红,那眼泪,差点就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波吉连忙装作厌恶他爸一身恶臭的模样别开了脑袋,伸手飞快的用手背一抹眼睛。
深吸一口气,迅速的强迫自己把那眼眶里的温热给逼回去。
不能掉眼泪儿。
不是丢人,不是没出息。
而是……不想让他爸心里难受。
强迫自己在脸上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容,波吉上上下下的斜睨着他爸——然而,失败了。
这样的他爸,他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干那没出息的事儿的。
“小崽子,你还真敢嫌弃你亲老子又脏又臭啊?!”权子墨的眼眶也微微有点泛红,声音,似乎也透着点颤抖,但他到底比波吉强多了,“你他妈也不想想,你老子现在落魄这鬼德行,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他妈现在还有脸嫌弃你老子了?我可告诉你,狗不嫌家贫,儿不嫌父丑!”
波吉蠕动着只属于少年才特有的那粉嫩的唇,憋了半天,才只能憋出一句,“不是已经上下打点好了么,怎么连口水也喝不上?”
还需要波吉去观察什么吗?他爸那干裂破皮的嘴唇,早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父子俩,就这么隔着一个狗笼子,四目相对,两两相望。
彼此,都在对方的桃花眼里,看到了晶莹的液体。
权子墨笑骂一声,“操!你说呢?还问!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之前上下打点好了,一个是因为有麦考夫特在,麦考夫特是勒布雷身边的左膀右臂,有他暗中帮衬着,别说是一口水了,就是冰镇的果汁跟水果,那都是源源不断的往这狗笼子里送。白天的时候,麦考夫特还让人光明正大的拿了遮阳伞给权子墨送来。
权老爷就躺在遮阳伞底下,跟去沙滩晒太阳一样,不知道有多惬意。
可当麦考夫特死后……能够上下打点的地方,就没有多少了。
现在真的是……连口水,也得让那瘸腿小老头儿趁着晚上偷偷的送来。权子墨又心疼一直陪着自己的姜宝贝,就算不为别的,只要姜宝贝是个女孩子,这不是天生就会心疼女人的权老爷,也得先紧着女士么。
看着自己儿子越发通红的眼睛,权子墨抿了抿嘴唇,不在意的嗤笑一声儿,“多大事儿?也是我忘了这一点,不该让你这么快把麦考夫特杀了的。”
波吉的身体,又是狠狠的一抖。
他爸……会忘记考虑这一点吗?
绝对不会!
他爸是明知道麦考夫特死后,他自己会有多难熬,却还是下达了抹杀麦考夫特的命令!
只因为,留下麦考夫特一命,会对他构成威胁。
而他爸,只要他的安全。为了能够帮助他,他爸就会不顾任何的后果,帮他扫平清楚一切的隐患。
即使,这会让他爸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口水,也喝的很艰难的情况。
波吉心里都清楚的跟明镜儿一样,他爸啊,全部都是为了他。
不管在计划什么的时候,他爸都只考虑到了他,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波吉的心尖儿,就跟被无数个针扎一样的,持续不断的绞痛。
他那个身娇肉贵,娇气到不行的老爸,为了他……
心尖儿,狠狠的抽搐的疼了一下。
那眼泪儿,不受控制的,且也没有办法控制的,唰的,就落下了一滴。
滴在地面上,即使到了夜晚,温度也已经稍微降下来了一点,但还是迅速的被蒸发。
“爸……”
波吉一张口,连他自己也给吓到了。
他的声音,也这么沙哑吗?
竟然比喝不上水的他爸,声音还要沙哑。像是靴子摩擦在地板上的那种沙哑,特别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