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花销都是盛淮南在负担,洛枳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对方的举动看起来那样自然,她仍然觉得非常难堪。
到了“金钱豹”,他们分别去扫荡,把菜摆了一大桌子的时候,她抓住机会小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盛淮南朝她摆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拜托,你谢什么啊?”
多说无益,她知道他会明白的,所以安静地吃东西,不再解释。
“你要真想谢我,就给我讲一个你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人吧,作为答谢。”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可是我上次也给你讲了我的小皇后啊。我觉得你长成现在这个性格,肯定小时候的经历很不一般。”
“我再说一遍,心理学不是那么简单的学问,别什么都往童年心灵创伤上猜。”
“说吧,我想听,保证不笑你。”和刚才她央求他讲初恋时的口气一样,他的表现倒更有撒娇的意味。
洛枳不好意思,点点头说:“好吧,你不要嫌故事太无聊。”
她本来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给他讲那个故事—但是,似乎早了些,似乎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理解她。心有灵犀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不停地用叉子戳盘子里的鱼生。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崇拜、很喜欢的小姐姐。”
她的开篇就很乏味。
“不是小哥哥啊……”
“你少来!”
盛淮南坏笑一下摆摆手。
“五岁的时候,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我和妈妈两个人临时租了一个小房子,住在城郊的平房大院。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了开发区,不过我住在那里的时候还是土路,春天的时候扬起灰尘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和小伙伴玩‘红灯绿灯小白灯’的时候会踩到狗屎,下雨后路上泥泞得寸步难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我总是觉得那里很美丽,下雨后总会有彩虹,周围都是平房,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住彩虹的建筑物,所以天空很辽阔。我好像在那个时候把这辈子的彩虹都看完了,以至于长大后只能在喷水池附近看到不完整的残片了。那个时候的彩虹好漂亮,完整的,像桥一样横跨天空,我们许多孩子总在一起讨论,彩虹脚下到底是什么?得出的一致结论是,天池。”洛枳笑起来,突然回过神来,“啊,抱歉,我跑题了。”
盛淮南认真地听着,摇摇头说:“没,你继续。”
他的表情认真极了,洛枳微微有些紧张。
“我的小伙伴都不上幼儿园,家里大人往往酗酒打架,所以通通都处在没人管的状态。
“我们的头儿是故事姐姐。
“姐姐已经上小学了。我记忆中她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她有个好朋友,很漂亮—不过这是当时的印象,现在想来,所谓漂亮不过就是因为她总穿裙子,马尾辫上总有鲜红的头花。哦,还有个男孩子,是她们的同学,三个人总是一同上下学。”
“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吧?三角恋。”洛枳笑起来。
“那天,姐姐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给我们讲故事,前言不搭后语。故事散场的时候,我就悄悄背着别人问她:‘姐姐,××和××是不是不跟你好了?’
“我看出来,是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很久不出现了,偶尔从我们这群小破孩儿身边走过也只是冷漠地看一眼故事姐姐。那个女孩子还总是哼一声,骄傲地扭过头去。
“故事姐姐那时候毕竟还小,实在是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听到我八婆的问题,眼圈立刻就红了,说:‘我怎么知道?’
“有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目睹故事姐姐与那两个人吵架。我记得当时漂亮女孩的红发卡在路灯下面闪啊闪啊,她仰着头,用北方话来讲,劲儿劲儿的。
“我们两个小丫头立刻冲上去维护我们的女神,可是,当时她们的对话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从小就不喜欢问为什么,反正大人都说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执着地相信长大,长大是一切的谜底。我会把所有当时不理解的都记住,记得牢牢的,然后等待长大。也许这是我对那时候的记忆分外清楚的原因吧。有个长辈说,人的执念,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孩子即使能做到懂事,也无法通透。”
盛淮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洛枳没有看到,继续说:
“所以那时候他们的对话,我同样没有问为什么,却记得格外真切,即使听得一头雾水。
“故事姐姐说:‘你们两个好,我没意见,为什么这么对我?’漂亮姐姐立刻反驳:‘你别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不就是喜欢××吗,你那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你自己做的那些坏事,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不知道?’
“故事姐姐一下子就急了,说:‘谁说我喜欢他?’
“一直站在旁边耍酷、没有讲话的男孩子××突然开口说:‘你敢说你真的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洛枳和盛淮南一同笑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几个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既幼稚又做作,甚至斗嘴和吵架的目的都退居其次,关键是终于有机会像电视剧里的大人一样神经兮兮地演戏了。
“可是,不可否认,他们很认真。
“那两个人也有一个小喽啰,只有一个。于是我和另外的小丫头也加入了战斗,不过对手是他们身边的那个小喽啰。我虽然不怎么讲话,但在院子里也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属于见了大人就乖得像只猫、见了小孩儿就凶得像只雕的那种孩子。我们的嘴仗基本上维持在‘你为什么帮他们不帮故事姐姐’‘我乐意’‘乐意吃屁’‘嘣你二里地’这种无限循环上面。但我们俩最终还是赢了。赢得超级漂亮。
“故事姐姐输得相当惨,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她对我格外好,比对谁都好,可是我只能用低级的骂人来帮助她。
“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讲的故事,那个做生物实验时把狼的脑子炒熟了吃掉结果每天半夜的时候都要跑到实验室去偷吃尸体的女大学生的故事,还有那个爱上凡人的天使为了拯救爱人的生命剪掉自己一米多长的金发结果光荣挂掉了的故事,还有彩虹桥的底座所在的村庄有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等等。
“我很喜欢那个姐姐,她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故事写在什么世界名著里,但是书名她通通忘记了。其实,这些都是她自己编织的梦,她就是那个天使,她遇见了那个少年。用现在的话来讲,YY而已。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理解,其实她有特别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太寂寞了。
“不过我现在想,她应该是太过沉溺于自己的故事了。她越来越孤僻,小朋友们不喜欢她讲的恐怖阴森的故事,学校里的同学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她,所以,只有我经常跟她坐在一起。不过,我们之间相差了六岁,实在是不大容易成为朋友,我不能拯救她的寂寞。
“但是相反,她可以让我不寂寞。我告诉过她一个秘密,一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无法说给别人听的秘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这个秘密编成别的故事,但是我相信,秘密放在她那里,是安全的。
“有邻居阿姨告诉我妈妈,让我最好离她远点儿,她爸爸精神不正常,家里没人管她。
“还好,妈妈没有限制我和她的来往。其实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故事姐姐的长相,只记得最后的那几天,我要搬家了,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回头看。故事姐姐和一群野孩子冲我招手,她哭了,我也哭了。她说,洛洛,你以后一定要做很有出息很有出息的人。洛洛,不要忘记姐姐给你讲的故事,也不要忘了姐姐。
“她甚至说,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记得她的人。
“上高中的时候,每次写作文,记叙文也好、议论文也好,我都会胡编乱造一大通。老师问我某个论据是哪位名人的事迹,我都会说,这是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书名我忘记了。其实还真的是跟着她培养出不少坏习惯。比如胡思乱想,爱说谎。”
洛枳停下来,看着若有所思的盛淮南,说:“是不是很无聊?”
他郑重地摇头:“一点儿也不。”
洛枳松了一口气,笑了。
“不过,你刚才说,你也给那个故事姐姐讲过一个秘密,是什么?”
她一怔,本能地摇头:“小屁孩儿的事情,早就,早就记不清了。”
轻松的晚餐氛围还是被洛枳那个莫名其妙的回忆给打乱了,不过和他们第一次吃饭不同,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点儿悠然自得的默契。
“说到作文,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好像作文写得很好。”
洛枳猛然抬头,盛淮南吓了一跳。
“不是吧,爷夸你一句,你就这么激动?”他笑。
洛枳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地问:“你看过吗?说实话。”
盛淮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仍然说了实话:“那时候学年语文教研组总是发优秀作文给我们看,我一篇都没看,通通都当演算纸了,因为背面没有字。抱歉。”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作文那种东西,千篇一律的,又假又俗。”洛枳低头,匆匆地说。
“对了,你着急回宿舍吗?回去的路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盛淮南忽然凑近她,眼睛里有很真诚的光芒流动。
理科楼的顶层,盛淮南努力拉了几下铁门,落得一手灰尘,没想到还是被锁得严实,纹丝不动。
“平时都不锁的。”他叹气,很懊恼地回头去找洛枳,没想到洛枳走开了几步,跑到远处拉开了顶楼尽头的一扇窗。
“这里没有锁哦!”她笑得开怀。
然后率先攀上窗台,猫腰钻了过去,轻巧地落地。
凛冽清爽的空气灌了满怀,气流让她有一瞬的窒息。她的发丝飞扬,遮挡住了视线,好不容易用手按住,睁开眼,华丽的景致撞入眼帘,猝不及防。
理科楼靠近北门,平台的视野刚好将学校内外划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半是校园内静谧浓暗的夜色,沉沉的树影仿佛波涛凝滞的海面,在遥远的地方起伏,树丛掩映中的一栋栋宿舍和教学楼好似凸出海面的岛屿,安稳沉静;而另一半,则是商业区通明的灯火,车灯缀成的珠宝河流缓缓穿过一栋栋璀璨耀眼的楼宇,骄傲地对抗着漆黑的夜空。
“很美吧?”
盛淮南的呼吸就在耳畔,她一阵战栗,想要回头,却舍不得。
“喜欢吗?”
洛枳用力点头,忽然想起自己是背对着他的,好傻气。
很长时间,他们默默注视着两个世界,一言不发。
“我……我很喜欢站在高处看下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不仅仅是真的站在高处吹风。你明白吧……好像从那样的角度看事情,就一定能够清楚些。实际上,我也说不清。”
他第一次对她吐露这些混沌却深沉的心思,她自然心底温暖,珍而重之。
“我也是,只不过我以前是被迫的。”
“被迫的?”
“在人群中不自在,合不来。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接触的小伙伴太少,所以不知道怎么融入,朋友越来越少,索性不再尴尬地讨好那些团体里的中心人物,后来就一个人玩,越来越边缘化。不过就和站在高处看别人一样,我自己主动选择往上爬,然后从孤僻的被拒绝的局外人,慢慢转变成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与众不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明目张胆地孤独,超凡脱俗地孤独,不用再被别人可怜,甚至自己都觉得有满足感。说白了,不过就是养成了习惯,再为了面子上好看点儿而把这些简单的状态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好像就真的超凡脱俗了。 ”
她说着说着就糊涂了,惊醒了一般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说:“你呢?应该不是被拒绝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选择的权利的。”
盛淮南将目光投向南面几点邈远的灯火。
“总是感觉,你好像认识我了很多年一样。”
洛枳本来就觉得自己最后一句话说得不知深浅,慌忙为那句话的冒昧而道歉,抬眼却看到他有些遗憾的宽和笑容。
“吹风太久会感冒的,我们走吧—你喜欢就好,我常常过来,以后一起吧。”
以后,一起。
洛枳微笑说:“好,我们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