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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五一假期前夕。
一辆警车在市一院外巡梭了足足十几分钟才等到了泊车位,车泊定后,两位身着警服的男女匆匆下车,朝住院部楼宇方向踱去。
按时间编号的电子案卷,女警在手机上扫了几眼,疑惑地问着:“这案子怎么堆到分局了?理论上不算很难啊,刑警找人的水平不比咱们高?就派出所也比咱们强啊。”
更多的时候,分局是负责政令畅通的,具体的案子,有治安队、派出所和刑警队分管,像这种疑似案例,顶多是派出所的处理水平。
男警头也不回地道着:“推诿呗,110接的案子,转郊区陈沟派出所了,当时以为命案,直接给刑警二中队了……嗨,结果这家伙到医院给抢救过来了,刑警队一查二查没查出本地和相邻县市的案发记录,这个受害人在罪案信息库和追逃名单里都没有记录,就又给转分局了……这不,上下都没人接手,就给转咱们失调科了。”
女警笑了笑,所谓“失调科”是属地方土政策成立的一个科室,全名是“失踪人口调查科”,专门针对近年各地屡屡出现的失踪人口成立的科室,人员并不多,主要业务也就是负责协调警务信息和社保、银行、医卫等信息的衔接。
“那也不至于半个月一点消息没有吧?”女警纳闷了。
“不难?呵呵。”男警笑着道:“全国有上千万黑户,就这,还不算身份信息不完整的个人……如果是个案件倒好办,但要是个随机的事件就不容易了。比如咱们去年处理的那件,一个农民工遭遇车祸了,工地上以为他找其他活了;家里以为他还在打工,偏偏出事的时候,他身上连证件都没有,就那么着在医院太平间躺了大半年,最后连医院停尸费都没人出……最难梳理的就是这种流动人口啊。”
男警匆匆走着,女警怔了下,似乎开始体味这份职业的难处了,不是不作为,而是有作难为啊,就比如眼前这桩事,赤条条的河里上来一位,半个月没有关联案件以及失踪人口记录,这可从那儿下手?
两人到了四楼,敲响了一个标着主治医师2室的办公室,应声而入,穿着白大褂的医师已经热情地迎上来了,两人递着名片,男警高文昌,女警邓燕,医师看了眼稍稍奇怪地问着:“上次来……好像不是二位?”
“刑警队转我们这儿了,现在我们失调上负责。”高警官坐下,医生吴海明拿着杯子倒水,两人客气接住,吴医师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那有消息了?”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也是我的问题。”高文昌笑道。
“哟,看这样是没消息了,高警官,你们得出个方案啊,要是个拖欠停尸费可以缓缓,可这大活人怎么办?出点事谁负责啊。”吴医师难为地道。
“这个事先放放,我们得详细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确定一下是否牵涉某桩刑事案件……我还问你们呢,都醒半个月了,还是一点信息提供不出来?”高文昌道。
“我说警察同志啊,我都重复多少次了,他的确是创伤失忆症状,这个做不了假……”
吴医师了解这些警察的德性,不翻来覆去几次是不会死心的,他排着几张ct图,开了光灯,指着一处影像暗点道着:“……这儿是大脑的海马区,侧脑室底部,两个扇形部分组成,日常生活中的短期记忆都储存在海马体中……这儿是杏仁核,前颞叶背内侧部,海马体和侧脑室下角顶端稍前处。它和额叶内侧、眶额回、隔区、无名质、海马体及脑干网状结构等有双向交互联系。而病人这处於伤,正处在海马区和杏仁核之间,我们虽然清理出血块,但此处网状神经受到重压,出了问题,隔离了海马区和杏仁核部的传输……所以,导致清醒后失忆。”
“好像会说话啊,刑警队转来时讲,他说话很正常,不像个病人。”邓燕道。
“是失忆,又不是失聪、失语。”吴医师道:“失忆分很多种的,心因性、创伤性的、应激性的,都可能导致短期或者长期、甚至永久性失忆。但并不一定也影响到他对正常事物的认知。”
“那他这样属于哪一种?”高警官问。
“类似于解离性失忆,对个人身份及熟悉的生活环境失忆,但对于一般资讯认知却是完整的……这一类个案的失忆发作通常很突然,患者会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过去的记忆。打个比方,就像一块硬盘,你格式化了,和一块新硬盘一样使用,没有什么问题,但以前存储的数据就全部丢失了……他现在脑袋里的海马体,就像那块被格式化的硬盘。”吴医师道。
“不看不知道,脑袋还真奇妙啊。”高文昌讪笑道,今天算是被扫盲了。邓燕却是好奇问着:“那有恢复的可能吗?”
“当然有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带回熟悉的环境,用理疗辅助慢慢恢复,开始得越早,恢复的可能性越大,如果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形成新的记忆和人格特征,万一有一天又想起原来的身份了,那可能对他更麻烦。”吴医师道。
“怎么个麻烦?”高文昌好奇道。
“就像一个身体里的,住进了两个灵魂,专业术语叫,双重人格……可以并发的包括抑郁、自闭、精神分裂、甚至自杀倾向。”吴医师道。
医师的分析最终都是一个结果,让听者毛骨怵然,倒吸凉气。
从两位警察脸上看到了惊诧的表情,吴医师仿佛很满意似的结束了介绍,要进入下一个环节,这时候,善于察言观色的高警官开口了:“别说问题,我们真解决不了,除非您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否则我们警察能往那儿安顿,拘留所还是看守所?”
“你们送来的,你们不解决谁解决?就治疗也得家属签字啊,他在icu住了三天,一天费用就一万多,我们医院怎么负担啊?理疗时间说不定会很长,这费用又要是个天文数字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啊……这个真得你们管啊,从受伤部位看,他应该是脑后、颈上这个部位遭到了重击,导致失忆,绝对是被人敲脑袋了。自己个碰,那能碰这么准?”吴医师诉苦道。
“我们查了,沿洛河以上六地市,没有报案啊……哎,吴医生您先别急,能不能找点其他的信息,比如,从他的身体状况、说话上、饮食上,那怕有一点信息也成啊,好歹给我们一个查找范围啊。”高文昌道。
“好吧,跟我来……这个就是你们的专业了。”吴医师起身道。
要了一份病历,两位警察悻悻然跟着吴医生,挤了趟人满为患的电梯,穿过了队成长龙的窗口,从侧门进入了住院部,上了二楼,在脑外科的病房走廊里穿堂而过,220病房,吴医生推门叫一位正在输液的护士,出来随口问着:“怎么样?”
“还是只会说,我是大兵。”护士道。
“没问他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吴医生问。
“他说他想不起来。”护士道。
吴医师一摊手道:“那,这就是效果,完全陌生的环境他的警惕性很重,瞧,开始警惕你们了……”
邓燕注意到了,那位“病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怀疑、警惕,当然,更多的是好奇。
高文昌和邓燕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三人互视着,那“病人”仿佛恐惧一样,往被子里缩了缩,邓燕注意到了,这位如果不是穿着病号服的话,是一位绝对称得上男神的帅哥,阔额高鼻粱、方形的脸廓像斧凿石雕,很有硬汉的味道。
“大兵,认识我吗?”高文昌笑着问。
病人摇摇头,似乎不敢正视警服人的视线。
“你好像很害怕穿警服的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高文昌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我想不起来。”病人开口了,标准的普通话。
一听到这话,邓燕心一下子掉谷底了,想从口音划定范围的想法估计是要泡汤了,而高文昌一遇上这个万能用语“我想不起来”,也没治了,他眼瞟着邓燕,邓燕出声问着:“你对最亲近的人有印像吗?比如,你的爸妈、兄弟姐妹……或者,像你这样的帅哥,肯定有位美女,很亲密的那种,还记得吗?”
仿佛掠过无数影像,而影像却是模糊的,就像大兵眼中浓浓的迷惑,他在使劲想,想,想着想着,眼睛盯向邓燕,然后盯着邓燕鼓鼓的胸部,视线仿佛要穿透她的胸部直达内里一样,邓燕慢慢地觉得不对了,有点忿意地站直喽,关切的眼光成了瞪人,对这个病人的可怜瞬间转为可恶了。
“嗨,嗨,眼睛往哪儿瞅呢?”高文昌不客气地训道。
大兵闻言眼光一动,斜斜在觑向高文昌,那表情警惕,身体蜷成弓形,仿佛准备随时逃跑一般,凝视片刻,又不死心似地看看邓燕,显得相当诡异,吴医生一副做壁上观的表情站在门口,邓燕觉得哪里不对,似乎“病人”想起什么来了,她小心翼翼问道:“大兵,想起什么来了?”
“你身高一米七三,去掉五公分的高跟鞋还有一米六八,腿长二尺八左右,三围89、62、88,不管是从数据上,还是从脸蛋上,都是标准的美女啊。”大兵很郑重地道。听得高文昌眼睛一下子直了,邓燕霎时间懵了,不知道对这句由衷的赞美该如何回复。
大兵也懵了,他很奇怪,自己的眼睛就像电脑一样,一眼就看出了女人身体各部位的指数。
“咦,你不傻啊,看这么明白?”高文昌诧异道。
“但是我很奇怪,你穿得是一双廉价的皮鞋、挎的是一个山寨风格的女包,这不得不让人纳闷,你靠脸蛋靠身材都可以混得很好,为什么选择警察这样一个很没前途的职业呢?你不用可怜我,其实该可怜的,应该是你自己。”大兵严肃地问,不像嘲弄,而是疑惑,看那样子绝对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很可怜这么漂亮的姑娘明珠暗投了。
邓燕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扭头就走,高文昌追着出来,吴医生又追着俩人不迭解释着:“二位消消气啊,你们送的就是这么个邪门病人啊,他都看得出刑警缺乏性生活,内分秘失调,不也被气跑了……怎么办倒是拿个主意啊。”
“我们得回去向上汇报,局里得研究才能决定啊。”高文昌道。
“那您得研究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医院是一床难求啊,多少人等着呢,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吧?”吴医生道。
“那也得等我们有定论了啊。”高文昌道,追着邓燕,后面的吴医生却是嗨嗨两声,唤不住两人了,直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处。
“完了,又开始扯皮了。”
吴医生悻然道,知道这事又找不着该那个相关部门负责了。
他心里的郁闷还没有散尽,白大褂里的手机响了,随手接听,却是医院办公室的电话,询问这事的处理,他为难地道着:“……陈主任,没办法处理啊,派出所的推刑警队,刑警队送回分局了,该提供的都提供了,他们愣是没找着家属啊……费用啊?到现在为止有七万多了……啊?我们科室怎么负担得起啊,这是他们急救上接的人啊,这不能有火不敢冲公安发,发自己人身上吧?……嗨,我们……自己怎么处理啊,这种创伤性失忆很可能是永久的啊……我们总不能把患者撵出去吧?咦,怎么挂了?”
自己处理!?
办公室给的最后通谍,想想要被考核的绩效,再想想要被克扣的奖金,吴医生有点失魂落魄地往楼下走,医闹、家属,那些头疼的事再闹总有个底线和价格,唯独这号失忆的病人可能是个无底洞,要是一个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赖在这儿,还得倒贴多少他不敢想像。
这个必须、一定、而且得尽快想办法。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他在医院大院里巡梭着,在良心和业绩之间挣扎着,在耗尽智商想着送到一个安全的去处,而且不能有负法律责任的后患,就在他殚精竭智,计无所出的时候,眼睛里像柳暗花明一样,透出来了两道灵光。
噢,不对,是看到了两个人,他认识这一对二百五,上周来过一回,要垫付的八百块钱,结果被住院部的保安撵走了。他慢慢走上前,悄悄地跟在两人背后。
矮胖的那位叫八喜的,正在牢骚:“……跟你说啥了,找刑警队去要钱,那不等于苍蝇飞茅坑么,找屎(死)呢。”
“这不没办法吗?那警察让咱们垫的,又不是罚款,凭什么不要?”任九贵气愤道,看样子去刑警队没落好,一肚子气来了。
八喜追了两步道着:“我看不行了,那警察不说了,脑残啦,啥也想不起来啦。”
“八百块呢,好几回大保健的钱呐,我都不敢跟我姐夫说。人死账不烂,脑残也得还啊。”任九贵心疼道。
“家属没找见,找他也白找啊,人又没给你打欠条。”八喜道。
“啊,对呀,那可咋办?”任九贵似乎方才想到这一茬,懵逼了。催着上过高中的八喜想办法。
两人傻眼了,你瞅我,我瞄你没办法了,这时候,吴医生在背后淡定地发话了,笑着道:
“两位,我给你们想个办法。”
两人齐齐瞪向吴医生,不过以吴医生小病说成顽疾,绝症说成小恙的水平,说服这两位好像没什么困难,八喜哥俩听了没几句,便喜上眉梢,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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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大兵正托着腮,痴痴地看着陌生的窗外。
记忆里像阴霾笼罩着的世界,一直是模糊的,身边却是清晰而陌生的,那些陌生总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蓦地,他全身一抖,惊惧回头。
“别害怕,是我。”吴医生笑吟吟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没有理会,吴医生却叫着他出来,在走廊里,停下来凝视他片刻,很郑重地问着:“大兵,以我的经验,像你这种创伤性失忆不会这么彻底,多少应该有点记忆,那怕无意识的表露也应该有点……可你很奇怪,自言自语没有,梦话都没有,你的前身,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想不起来啊。”大兵浓眉紧锁,难为地道。
“这个谁也帮不了你,得你自己慢慢回忆。而且我得和你郑重地讨论一个问题。”吴医生道,示意着身边的病房和病人,问道:“你喜欢这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吗?”
这个地方,是新记忆开始的地方,大兵看到,一个虚掩的房门里,一位枯瘦的老人,口眼歪斜地吞咽食物;一位拿着输液架,蹒跚挪步的病人,这里,不但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充斥着痛苦、疾病,甚至死亡。
大兵默默地摇摇头,肯定不喜欢。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地方,脑瘫的、脑残的、脑梗的、脑溢血的,看多了你都会怀疑自己的活着的意义。”吴医生道,话锋一转,问着一脸懵然的大兵:“你觉得这是你的家吗?或者,你喜欢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大兵摇摇头。
“这就对了,在这里你永远找不回自己……你需要一个宽松、积极、向上的环境和氛围,那样才有利于你的恢复,如果现在有一个选择的话,你愿意呆在这里,还是呆在一个你可能熟悉过的环境?”吴医生且行且道。
大兵快行两步,好奇问着:“可我想不起来,我以前在什么环境里啊。”
“但肯定不是这种糟糕的环境,对吧?”吴医生道。
“对。”大兵很确定地道。
“看看,你非常有希望痊愈,现在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来,我告诉你。”吴医生亲热地拉着大兵,谆谆教诲道:“你住进来的时候,有两位小伙子给你垫付了一部分费用,我是刚刚查到的……你想去找他们吗?”
大兵一愣,脸上写满了憧憬,兴奋了,这是醒来后听到最好的消息。
“他们可能知道你是谁,你家在哪儿……你要想找他们,我可以帮忙。”吴医生道。
大兵一喜,使劲点头。
“这个,拿好,地址……还有这个,车费,出门拦辆出租车,让司机把你送到这个地址……还有两张警察的名片,要找不着家,就去找警察叔叔。”吴医生把写好的地址,零钱,塞到了大兵手里,大兵迟疑地接住,怔怔看着他。
坏了,这家伙不会怀疑我骗他吧?吴医生心里惴惴想着,脑残的人有时候并不傻,恰恰相反,他们比普通人更敏感和警惕。
“你要想一直呆在这儿,我就无能为力了。”吴医生故意道。
“不不不……我,我得找到……那个,我是谁……我……”大兵蓦地真实情感迸出来了,他有点激动,激动地就跑,再一激动又回来了,对着紧张的吴医生连连鞠躬,不迭道着:“谢谢您,我找到家,我一定把医药费给您送回来……谢谢您。”
“别客气,快走吧,护士一查房,又不让你走了。”吴医生唬道。
“啊,对……我走了,谢谢您啊,医生,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会给你送个大红包。”大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动情地道着,惹得周遭无数家属瞪着白大褂。
“哦哟,这倒霉催得,临走都得坑我一把。”
吴医生郁闷地想着,他生怕被别人窥到真容一样,半遮着脸,也像大兵一样,逃也似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