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做官这东西往往有几个坎儿,比如徐谦这样出身的清贵编撰,起跑线固然是高,可是他的第一道坎也就是这个。
编撰是无定员的,和编修、庶吉士、观政士都是一个道理,其实就是后备官员,做了几个月之后就要正式地分派官职,比如观政士,留京的不多,往往是外放出任县令、县丞。庶吉士有运气的话倒也能留在翰林里,但是翰林毕竟是僧多粥少,因此外放的人也有,又或者留京任御使、给事中。
这些自然都是肥缺,倒是比较容易混日子。
徐谦是编撰,大致上和编修的待遇是旗鼓相当的,若是想留在翰林,就肯定要任侍、侍讲,留不住,可能就是放为各部主事,可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也有南京的可能。
这里头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如果是编撰和编修放出,往往就是坎儿没有迈过,虽然起点同样比别人高了许多倍,可如果外放,也有可能到府里任个从六品推官,或者是同知。可是迈过了这个坎儿,混了个翰林院侍,那么前程就更加远大了,因为侍已经成为了翰林为数不多的清流官,届时就算是任满外放,出就算任一个知府,那也属于时运不济,运气好的便是外任一个省的布政司副官、甚至是某省的提学也并非没有可能。
因为翰林的官职往往是升官的捷径,比如侍学士,一旦要外放,就肯定是个部堂的侍郎,甚至是入阁也并非没有可能。迈了过,柳暗花明;迈不过。就乖乖再熬几年。
现在杨廷和给了徐谦暗示,徐谦是个小官迷,当然,有官不做的人是最可耻的,大家出来混,又是书又是考试,说什么是要学经世济世之道,那都是官话、鬼话,说到底还是为了做官。在这个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做官来就是所有菁英份子永恒不变的话题。
徐谦其实有点担心的就是翰林能不能留任的问题,若是把他外放,让他某府任同知,那就真的是被坑爹了。他看过县丞的悲剧,自然不愿意重蹈覆辙,若是能留任,再混个几年,因为年纪太小,侍学士是暂时不指望,有了这侍在身。放出那也是官运亨通。
面对这个诱惑,徐谦不由搓搓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回答道:“下官何德何能……”
这就是书人的通病。明明是想,偏偏口里要说什么何德何能,一般说何德何能的人,往往心里都在想:老子不上谁上。徐谦也是这种心态。老子若是没有资格晋升侍,天下还有谁合适?
杨廷和笑了。身为内阁大学士,他太懂得用权力支配别人,现在看来,徐谦也在支配之列,身居高位者从来不怕别人没有野心,就怕某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因为这样的人无欲无求,不能奈何他。
当然,若是他知道自己支配徐谦是因为他被徐谦忽悠了,多半要吐血三升,仰望星空了。
徐谦之所以能坑到他,倒也不是徐谦的这个计策有多高明,其实只是善于利用高层的矛盾,和抓住了杨廷和的心理而已,离间计往往在嘉靖与杨廷和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身上见效,因为这样的人就处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对于每个人,身就带有戒心,他们的心思,往往比别人要高深许多,同样是一件事,在普通人眼里,看到的只是春光明媚,可是在他们的眼里,不免要在想,这春光明媚之下,是否涌动了某种暗流,这阳光普照之下,每个人的人心又是什么?
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再者杨廷身就对毛纪起了疑窦之心,猜忌也就生根发芽,使得杨廷和意识到,毛纪已经打算狗急跳墙,想要咬人了。
既然毛纪要咬人,那就拔了他的犬牙,把他打翻在地,永世不得超生
这就是首辅大学士,若是连这个狠辣都没有,又怎么执宰天下?
杨廷和眯起眼来,慢悠悠地道:“你可以走了,侍的空缺,老夫必定会留给你,虚位以待,到时听好消息吧。”
杨廷和抛出这个甜头,其实并非是要徐谦做什么,而只是希望徐谦不要参合进毛纪的事,他当然担心毛纪和徐谦厮混在一起,再牟取天子的信任,最后对他产生威胁。
徐谦也明白他的心理,连忙道:“下官告辞。”
从内阁值房出来,徐谦说不出的轻松,他脸上带着笑,又将自己关进自己的值房里,火已经点了起来,肯定会有热闹瞧了,可是他刚刚坐下,却又有书吏来叫人了,说是毛纪毛学士有请。
徐谦不由苦笑摇头,对这书吏道:“毛学士又请我?所为何事?”
书吏迟疑了一下,道:“毛学士没有说,不过似乎事情紧急。”
徐谦带着笑,道:“不知请官,是为了公务还是私事?”
书吏脸色古怪,心说这个翰林编撰真是大胆,大学士相请,哪有这么多废话?他倒是好,端着架子,倒像是自己成了将军一样。
“这个……”
徐谦突然脸色变了,拍案道:“若是公务,直接命人递公下来也就是了,若是私事,这可是内阁值房,不是他毛某人随意消遣的地方,官恕不奉陪,你回告诉他,官是朝廷命官,不是他毛某人的差官奴仆,他要请官说话,就自己来”
大胆不但大胆,而且一丝情面都没有留,等于是当着人家的面,指着人家的鼻子破口大骂。
书吏吓了一跳,他当了这么久的差,还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编撰,也不敢再传话了,连忙回禀告。
毛纪已经听说了消息,一听到杨廷和请徐谦问话,毛纪顿时感觉不妙,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怎么编排还不是怎么编排?问题就在于杨廷和会相信谁?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问题,以杨廷和的睿智,肯定是谁都不会相信,可是毛纪却知道杨廷和更愿意相信的是不利于自己的陈词,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又或者说,杨廷和只会相信对自己最坏的结果,杨廷和可能会怀疑徐谦在忽悠,可是他承担不起毛纪背叛的结果,因为一旦毛纪背叛,哪怕是十之一二的可能,杨廷和都极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毛纪仔细一琢磨,就感觉自己上当了,他左思右想,想见杨廷和说明事情原委,可是又想,徐谦对他说了什么话都不知道,现在见,贸然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他只得请徐谦来,试探试探徐谦的口风,看看徐谦到底说了什么再来拿主意。
结果书吏回来了,把徐谦的话如实相告。毛纪顿然呆在值房里,整个人愣住了,他气得老脸通红,身子瑟瑟发抖,最后咬牙切齿道:“姓徐的,老夫和你不共戴天”
可是说了这句话,他的身子竟是发出了一阵寒意,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徐谦敢这样对他说话,一定和徐谦与杨廷和关起门来说的话有关,他沉思片刻,终于还是坐不住,决心见一见杨廷和,若是能澄清误会,事情倒是好办。
他出了自己的值房,见杨廷和的值房大门紧闭,深吸一口气,随即上前敲门。
倒是边上一个书吏提醒道:“杨公要小憩片刻,说是不见任何外人。”
任何两个字,当然包括了毛纪,毛纪道:“事情紧急,非要见杨公不可。”
这书吏正是张书吏,张书吏看毛纪的眼神已经少了敬畏,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杨公的意思,毛大人自便吧。”
毛纪愣在外头一动不动,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想不到现在的情况令他有点进退不得。
倒是这个时候,值房里头却传出咳嗽,道:“是维之吗?进来说话吧。”
毛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随即又更加凝重起来,乖乖推门而入,一见到杨廷和,连忙道:“杨公身体有恙吗?咳嗽并不是好事,是不是请御医看看?”
杨廷和看了他一眼,却是露出几分不置可否的笑容,淡淡地道:“怎么,又是哪里出了事?你说事情紧急,又是什么事?”
毛纪连忙道:“御使王昌弹劾杨一清行为不检,这件事,我已经彻查过,这是空穴来风,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这个王昌实在大胆,所以……”
他一来,就直接送了一份大礼,直接牺牲掉了自己的一个心腹,正是希望借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做法是对的,眼下壮士断腕,是明哲保身。
只可惜,杨廷和却是无动于衷,淡淡地道:“清者自清,杨一清能否入阁和这个王昌没有关系,你太客气了。”
毛纪的脸色顿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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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谦此时坐在自己的值房里,脑海里想着毛纪气得要跳脚的表情,心情大好之下,便道:“好吧,今天总算干了一件大事,心情好,就顺道为老虎请点月票吧,同学们,给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