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必负起责任、也不必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承担后果,那可没有比当个一家之主更轻松舒适的事了。
平日里出外潇洒,遇到了事再躲回家里,让妻子儿女们为他遮风挡雨。
清濑的那个大家族,果真是中森明男的港湾。
一千五百万日元的欠款,如果不快些还上,随时有可能会变得更多。原先,中森明男还指望研音那边能像过去那样支援一把,但这个算盘已然落空。
大明星的父亲,这个身份在某些时候,对中森明男来说,的确是个光环。要不是中森明菜的父亲,这一千五百万日元的债务,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借得出来的。
换个普通人,这一千五百万日元的债务,只有可能是贷款公司利滚利滚出来的。
然而,也正因为他是大明星的父亲,有了这么个把柄,这一千五百万日元的债务,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变成一颗让他万劫不复的炸弹。
只要外界还认为,中森明男这个当父亲的在大明星女儿那里仍有分量,那么,就还会对他如此特别对待。同样的,只要外界还认为中森明菜不会对父亲不管不问,那在外留下把柄的中森明男,就是闹市里怀抱黄金的孩童,总会有人紧盯着他,让他把祸闯得越大越好。
不过,中森明男这个人,虽说自年轻时就不着调,但生性胆小,鸡零狗碎上不了台面的事没少做,可如果要他去闯个大祸,他自己先唯唯诺诺,退缩不已。且他一贯窝里横,只在对着妻子儿女耀武扬威的时候有劲儿,研音那边切断和他之间的金钱往来,他也不敢再去纠缠。
而研音那边果断的态度,让中森明男不敢多说什么的同时,却又在心里觉得,事务所之所以如此不留情面,是因为明菜那个女儿授意事务所这么做。如果当女儿的还尊敬自己的父亲,事务所至于那样的无情吗?
中森明男没有纠缠着事务所不放的胆量,却理所应当的迁怒女儿。
想来想去,还是若无其事回归家庭,把债务也带回去,这个办法最行得通。
中森明菜这个大明星女儿,就算能对父亲的事袖手旁观,但如果这笔债务会影响到千惠子,那样的话,她即使是为了母亲能安稳度日,也不能不闻不问。
只要血缘关系在,中森明菜就休想甩开应该她承担的责任。
当父亲的,认为成了年的女儿有替他还债的“责任”。这样的想法不是不可笑。然而,中森明男就觉得这么想是理所应当。
千惠子与中森明男夫妻一场,对这个丈夫心里在做些什么打算,一清二楚。
“年轻结婚时,梦想着组建一个美好的大家庭,当个好妻子,好母亲。”
千惠子说到这儿,笑着问岩桥慎一,“现在,明菜酱是不是也想着差不多的事?”她一点也不在乎说话的对象是岩桥慎一这个还不是女儿丈夫的男人,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
“是。”岩桥慎一也笑了。心里觉得,中森明菜各方各面,都与千惠子这位母亲一脉相承。他顿了顿,“我觉得,她能当个好妻子,好母亲。”
“这些话,要是明菜酱听到了,她准高兴的不得了。”千惠子说道。不过,从她的表情当中,对于岩桥慎一的这番话,她先已经高兴的不得了。
千惠子在心里觉得岩桥慎一这个青年亲切可靠,不仅值得女儿明菜托付终生,也令她心生信任,有什么就说什么。
当个好妻子,好母亲……对千惠子来说,年轻时的梦想,说实现了没有实现,说落了空也没有落空。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以自己生育的儿女们为豪。
但她在心里想,如果对象是岩桥慎一,那么,明菜的梦想就能够实现。能成为好母亲,是对女儿的信任,能当个好妻子,则是对岩桥慎一的信任。
几十年来,仿佛宿命一般的迎接着丈夫,千惠子所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在她的心里,不觉得对丈夫百依百顺,把一个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成了所谓的好妻子。
好妻子和好母亲,唯有这样的梦想,是只靠自己无法完成的。
女人有自己的孩子,就能当个好母亲。可没有个好丈夫,那就当不成好妻子。千惠子总觉得,如果丈夫靠不住,做妻子的里里外外忙碌打点,那就不再是个“妻子”。
“慎一君之前说,‘无处可去’就是‘自己选择自己到哪儿去’,对吧?”千惠子忽然旧话重提。
岩桥慎一点点头,“是这么说过。”
“这么一想的话,也挺不错的。”千惠子爽朗一笑。
岩桥慎一正要说些什么,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千惠子并没有要留下来再继续把话题说下去的意思,她看了看车子,向岩桥慎一点头致意,“再见,慎一君。晚安。”
“晚安,千惠子桑。”岩桥慎一欠了欠身。
出租车向前开去。
岩桥慎一目送渐行渐远的车子,心念转动,大概猜到了千惠子所说的,前阵子中森明男回家时,到底发生过什么。除此之外,一并想到的,还有千惠子正在做的打算。
要是中森明男把债务带回家,而千惠子又像过去那样,再度如无其事接纳回归家庭的丈夫的话。那么,以中森明菜的个性,恐怕也难以对这件事真正做到不放在心上。
他上了楼,回到家里,中森明菜正在厨房里忙碌。两人一个去送客人,另一个在家里忙着收拾,这样的联想,让岩桥慎一心里软软的。
中森明菜听到响动,探出身,跟他说了声,“欢迎回来~”
岩桥慎一瞧着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不禁露出个微笑,“今天晚上,辛苦了。”
“我可是在招待自己的母亲。”中森明菜像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明明脸上乐着,偏偏语气一本正经,说道。光是听她的声音的话,倒显得岩桥慎一在小题大做。
可看着她的表情,岩桥慎一就心安理得,陪着她斗嘴,“我也吃得饱饱的。”
“吃得饱饱的就好。”
中森明菜没顺着他的话继续跟他嘴上过不去。她打开水龙头,把沾着泡沫的盘子冲洗干净,擦干盘子上的水渍。
岩桥慎一打开冰箱,拿出瓶装的乌龙茶。两人背对着背。
“母亲。”中森明菜忽然开口。
岩桥慎一“嗯?”了一声,转过身去,看着中森明菜的脖子和肩背,“什么?”
中森明菜像跟他确认似的,说:“总觉得,母亲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把那一次和岩桥慎一一起回清濑时千惠子的表现也翻出来,拿起那块拼图,和今晚的这一块拼到了一起。
这说不好是女儿对于母亲的一份了解,还是女儿对于母亲的一份直觉。
“慎一也这么觉得,对吧?”她问。
岩桥慎一把那瓶乌龙茶随手放在流理台上,想了想,告诉她,“刚才,千惠子桑说,前阵子,明男桑回了清濑的家。”
他目不转睛,看着中森明菜一下子绷直了的脊背。她没回头,“父亲……回去了?”
“听千惠子桑的意思,应该没有留下来。”岩桥慎一说。
水龙头又哗啦啦作响,中森明菜冲洗盘子,关掉水龙头,擦干水渍。她背对着岩桥慎一,抱怨道,“真狡猾。这么快,母亲有话就只和慎一你说了。”
听这话的意思,不是怪千惠子不告诉她,而是怪岩桥慎一太得千惠子喜欢。
可中森明菜嘴上说得凶,岩桥慎一知道她不是在生气自己被瞒着。他告诉她,“不如说,是不方便和孩子们说,但又想和什么人说一说。”
养大了孩子们,孙子和孙女也有了好几个,这样的千惠子,忽然之间,想要结束这几十年来仿佛理所当然的生活。如此一来,恐怕最先觉得母亲不可理喻的,就是儿女们。
对已经离开原来的大家族,有了各自家庭的孩子们来说,原先的大家族一成不变,才让他们觉得安心。如果母亲要离婚,儿女们虽然未必会多管闲事的反对,但也不会站到母亲那一边。
中森明菜没接话。她把洗净擦干的盘子收起来,跟岩桥慎一也终于面对着面。岩桥慎一刚把手伸过去,她先反握住了他的手。
凉丝丝的手指头缠上来,碰到他热乎乎的手掌,中森明菜自己先像是做了个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
岩桥慎一拉着她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母亲很了不起。”中森明菜说。
她扭过头,看着岩桥慎一,“虽然我总是对着你说母亲很厉害这样的话,听起来很烦很无聊……”
“但说实话,越了解千惠子桑,越觉得她了不起。”岩桥慎一回道。
年轻时走街串巷,撑起一个大家族,把六个儿女抚育成人。开店时客人们一致好评,左邻右舍对她也赞不绝口,这样的千惠子,当然厉害。
然而,在岩桥慎一眼里,此时此刻,这个养大了孩子们之后,人到晚年,又想要结束过去的那种生活,自己选择自己要到哪儿去的千惠子,更是了不起。
“果然,只要跟千惠子桑多相处一会儿,就没办法不说她的好话。”
岩桥慎一未必是在开玩笑逗中森明菜,但的确让中森明菜忍俊不禁。她抬起手,“啪”地拍了他的手掌心一下。
“母亲很了不起,也很辛苦。”
中森明菜又攥住岩桥慎一的手指头,“我呢,心里想,不管母亲做什么决定,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她的那一边。……不管什么决定都是。”
岩桥慎一心里一动。倘若千惠子选择与中森明男共同承担起那份债务,那么,中森明菜也会为了母亲,去承担本不该由她来承担的债务。可反过来说,千惠子会下定这个决心,未必不是为了让中森明菜摆脱这样的处境。
某种意义上,对已经失去了对父亲和兄姐们的感情的中森明菜来说,母亲千惠子是唯一的纽带。也是中森明男能够胡作非为的“人质”。
“千惠子桑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岩桥慎一说出这一句,想起千惠子对自己说过差不多的话,不禁失笑。
当母亲的,衷心祝福女儿能有幸福的生活。反过来,当女儿的,也不假思索支持母亲。夹在这样一对相互牵挂的母女之间,连岩桥慎一也觉得感动。
不过,听他这么说,中森明菜脸上却蒙上一丝阴影。
她松开岩桥慎一的手指,又一下下轻轻拍他的手掌,“其实,上次回去的时候,我好像就猜到,母亲是不是想和父亲离婚……”
说到“离婚”这个词,中森明菜显得很不适应,语气一顿。
即使是在上次,觉察到了母亲千惠子的意图的时候,中森明菜也没有深入去想这个可能。直到此时此刻,和岩桥慎一说着这件事,才第一次正视这个词。
就算亲眼见过父亲与母亲的争吵,亲耳听到过父亲在外拈花惹草的事,然而,过去母亲没有为此与父亲恩断义绝,儿女们也都觉得,大概父母就会这样度过一生。
中森明菜忽然体会到了母亲和岩桥慎一诉说,而不告诉自己的心情。
“突然说,不想在死后进中森家的墓地,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反问岩桥慎一,“慎一你那时,也想到了,对吧?”
岩桥慎一也往上轻轻抬自己的手,主动去碰中森明菜拍自己的那只手,两个人不知不觉,成了你拍我、我拍你的状态。他回答,“是想到了。”
两个人那时没有说开的话,这会儿,到底说了起来。
“而且,你还说,只要母亲想,进你家的墓地也可以。”中森明菜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拿肩膀去碰他的肩膀,“虽然我不想一再重复,但慎一你真的不是外国人吗?”
“你再多重复几次,可就真的要成外国人了。”岩桥慎一也笑。不过,笑归笑,他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只要千惠子想,将来,她进我们家的墓地也可以。”
他说“我们”,中森明菜明白过来,心里泛起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