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昙看见她大哥,头一次,一点也没激动,隐晦的翻了个白眼,连招呼都没打。
也不管事儿了,就事不关己的杵在了台阶上。
武青林自然瞧见她眼底的小动作了,不过一时也没计较,只就步伐矫健的三两步就走上前来。
霍常宇尚且浑身僵硬的保持着那个颇为怪异的姿势杵在台阶上。
武青林在台阶底下站住了脚步,语气公事公办:“你是本侯府上的客人么?不是就给我退回来,擅闯朝廷重臣府邸,是想我送你去衙门挨板子么?”
他的语气不说有多严厉,却是不怒而威。
霍常宇以前虽然也没直接跟他打过交道,但也素来知道这位定远侯的世子爷是战场杀伐之人,是性情很有些冷傲之人。如今对望已正式承袭了侯爵之位,成了定远侯,并且更是因为南境的一场声张,声名鹊起。
此刻,武青林站在他面前,甚至无需发怒,霍常宇已经的矮了气势,内里心肝儿一抖。
他本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很是重脸面——
可是对这个武夫,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所以虽是极丢脸的,也还是咬咬牙,涨红了脸拱手作揖:“侯爷莫怪!霍某并无冲撞之一,方才只是一时情急……”
话没说完,武青林已经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了。
霍常宇面上顿时又是一阵尴尬。
而何师爷不敢怠慢,连忙迎上来恭敬的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武青林倒是给他几分面子的,只还是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带着这些人在本侯府门之外集结,是何缘由?”
“这……”霍常宇去衙门状告武青林的罪名并不好听,如今又是众目睽睽,何师爷面有难色的目光胡乱闪躲了一下,一时便有点不知道该是从何说起。
霍常宇见状,就又连忙走上前来一步,还是客气的冲武青林抱了抱拳,神色之间却转为一片肃然的说道:“侯爷是当朝一品大员,天子近臣,霍某知道您如今势大,可这巍巍皇城,天子脚下,也是有王法的。今日就恕霍某斗胆冒犯就如实说了……近日我霍家家奴偶然发现存放于府宅之内大批金银以及其他的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霍某询问之下有人吐露了实情,说是去年腊月期间您曾数次与我家二妹妹暗中往来,出入我家府邸,并且于腊月初八那天上午带部众乔装去我家以车马将存放于我嫡母院中库房的财物搬运出府,运送来了侯府。我那妹妹少不经事,不懂人心险恶,才会轻信了定远侯之言,将大笔的钱财托付。我府中人证供词俱在,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坐视不理,可是我也知你定远侯府如今如日中天,我霍家人微言轻……不得已,已经将此事禀上了京兆府衙门,由胡府尹做个见证,主持公道。”
他语气一派慷慨激昂,和过分闪烁和激动的目光却暴露了此时心中的急切,说着,又看了站在台阶上的武昙一眼:“方才因为侯爷不在家,贵府的二小姐不仅是率流之辈又年岁尚轻,拦着不叫衙役进门搜查方才起了些冲突。现在好了,侯爷既已回府……您是男人大丈夫,总不会敢做不敢认吧?我的证人和供状都已经放在了府衙的公堂之上,还请侯爷行个方便,让这些衙役进府里搜上一搜,若真有我霍家的财物在,我们也好取回,若是没有,也刚好可证侯爷清白,咱们两步耽误!”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即便他再三确认,田氏那些私产都被霍芸好偷偷运出来暂时放在了定远侯府里,但指武青林骗霍芸好的指控全是他和霍芸婳互相商量之后定下来的一套说辞。
霍芸好那丫头做事太绝,想要独自吞下那么一大笔家产,分家的时候要弄得她颜面尽失,灰溜溜的只分了那么一点东西搬出去,他心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些东西的下落,自然就要拼尽全力的狠狠咬上一口。
武家之所以会帮了霍芸好一把,不过就是因为武青林纵妹无度,他那妹妹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做事没章法又不顾后果的。
现在他把事情告到了京兆府,且不管武青林的初衷如何,只要这些东西在这侯府里,官府都得做主叫他全部交出来。
只要东西回了霍家,回了霍芸好那两姐弟手上,他跟霍芸婳合作,就还有机会弄到手。
而至于他给武青林栽了一顶诓骗无知女子的帽子下来——
则是霍芸婳突发奇想临时提点她的。
他们的目标,并不在定远侯府,这么说,全是为了对付霍芸好那个不识好歹的死丫头的!
她不是脾气硬么?她不是死抓着田氏的产业不撒手么?
好!那就叫她身败名裂,活不下去!
就凭武家和霍家的关系,武家是绝对不会和霍家做亲的,这罪名栽下来,武青林八成是知会迫不及待的澄清,可不管他怎么说,霍芸好的名声也是毁了——
一个闺阁女子,私会外男,并且拿了全部家当出来,试图讨好求嫁?
这事情还是在大庭广众当街闹出来的,这么一番渲染下来,就任凭是霍芸好再有韧性,也绝对再没有脸活在这世上了,等着她的,唯有自尽一途。
而她一死,霍常杰那么个吃屎的孩子又怎么守得住家产?那些东西,就迟早还是他和霍芸婳的囊中之物。
甚至于——
退一万步讲,就算霍芸好那丫头真的脸皮硬骨头也硬,不肯自尽,武家这边呢?武青林原是好心帮了她一把,却被她连累的名声扫地,能不记恨?她就是不想死,武家也会逼得她活不下去!
霍常宇想着即将一雪前耻的风光,忍不住的心神荡漾。
武昙原只知道无耻贪财,却怎么都没想到这厮看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居然会心思歹毒至此——
霍芸好再有不是,分家的时候也给足他体面了,给了房子也给了银钱,叫他不至于流落街头活不下去,可这个霍家三公子呢?居然为了谋嫡母的嫁妆,这样当众糟蹋嫡亲妹妹的名声?
一个女子的名节,是天大的事——
要不是她隐隐已经有所察觉她大哥是有心关照霍芸好的,真的都不用继续霍常宇往下闹了,事情就算到此收场,霍芸好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她原以为霍常宇登门只是厚颜无耻来谋财的,没想到他这张嘴就是要杀人啊!
武昙心中一则惊诧又一则愤怒,微微蹙眉去看他大哥。
武青钰本来这两个月一直心情沮丧的,没想到一回京就赶上这么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倒是一下子将他的忧愁打消了不少。
他弯身,稍稍用力将石缝里插着的羽箭拔出来,一边拿在手里看了看已经有些变形的箭头,一边暗暗冲他大哥挤眉弄眼:“大哥,你趁我们不注意,出门去骗小姑娘了?”
本来他们在老家那边刚修葺好祖坟和祠堂,还想歇两天再回来的,结果武昙去了一封信,武青林当即就先连夜把木松派了回来,然后又命人打点行装,轻装简行,兄弟一行次日一早就也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了。
走的这么急,武青钰也隐约的意识到事情也并不是武昙被小皇帝找茬了那么简单……
现在刚回来就撞上霍常宇这货……
武青钰对他大哥的性情自然也是了解的,方才霍常宇那个废人拐弯抹角的说了那么一大通,他大哥要是不想把事情闹开,早就将人拿下了,还用听他说?
于是么——
就也跟着琢磨出点味道来了,便就嘻嘻哈哈的居然直接凑趣起来。
武青林横过来一眼,沉声道:“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先进去给祖母请安,然后回后院看你媳妇去?”
武青钰是想看热闹,可他媳妇不日就将临盆,也没谁比他自己的媳妇儿子更重要的了,于是就将手里羽箭扔给一个护卫,自己大摇大摆的先进门去了:“好!我去给祖母请安去!”
何师爷那边焦头烂额,实在是觉得侯府这位武二爷实在是不像样子,当众这么说话,不是叫他兄长下不来台么?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侯爷,下官等人无意冒犯,只是职责所在,还请……”
武青林直接抬手制止了,没叫他说下去,转而又看向旁边好整以暇的霍常宇。
他的目光较之方才,无形之中仿佛又更添了几分寒意和肃杀之气。
霍常宇隐隐觉得脊背发凉,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脊背不露怯。
武青林与他对视片刻,直言道:“不必劳烦京兆府的再费劲进去搜了,你霍家运出来的那批财物的确在我府中。”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人群里立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全都对着武青林指指点点。
何师爷也始料未及的倒抽一口凉气,神色莫名就有些慌张了起来。
他居然,这么轻易就认了?
霍常宇更是意外又惊喜——
果然,勋贵世家都最在意名声的,现在惹了这样的麻烦上身,武青林他贵为定远侯又怎样?还不是马上就要往外摘?
那一笔财物,马上他就会交出来!
霍常宇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眼中已经漫上一层狂喜的神情,正待要拱手说话……
下一刻,武青林已经话锋一转,继续道:“东西是在我府上,我也承认曾经去往霍府拜访过,更见过你家二姑娘,但我两次登门,前去拜访的都是令堂田氏夫人,令妹就只是刚好在场而已。现在存于我府上的那批财物,也都是田夫人当面托付,交予我手上的,每一箱财物都附录有明确的单据在,也有那些田产铺子的房契地契已经账目往来的明细。东西就在我府上,既然衙门已经介入,何师爷可以带两人进去查验,但武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些东西全都是田氏夫人当初嫁入霍府时候带过去的嫁妆,田夫人有言在先,是要交予她亲生儿女的,只是因为当时她大限将至,霍大人又病入膏肓,照看不了儿女,她恐一双儿女年幼力弱,带着那么大笔钱财在身边遭遇居心叵测之人的觊觎,这才托付于我暂时替她存放的。这些东西,不是我侯府的物件,哪怕是里面的一针一线我武家的人也会动,若想从我武家抬走也可以……要么霍家的二姑娘出面,要么是四公子来取,除此之外……旁人半分也占不着。”
论起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武青林的口才也是不差的。
这一番说辞下来,无不暗指霍家有人觊觎霍夫人田氏的嫁妆私产。
至于是什么人——
无非就是霍家庶出的子女和那些个姨娘们了。
百姓们平时没事都最擅长张家长李家短的论人是非,现在武青林这么一提点——
霍文山毕竟曾认帝师,霍府也一度风光,霍家夫人出身商贾人家又是带着大批钱财出嫁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武青林一番话下来,众人不仅议论的风向变了,就连看向霍常宇的眼神也都一起跟着变了。
霍常宇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窥视之下,立刻就恼羞成怒了起来,红着脸大声叱骂道:“你这不过就是片面之词!”
话音才落,何师爷也跟着腰杆儿硬气了不少,主动站起来道:“霍三爷不必恼怒,男女婚嫁之时,嫁妆单子在官府都是有备案的,侯爷帮忙存放的究竟是你嫡母的私产还是霍府公中的产业,您稍后,容本官带人进去查验一下,再取了清单一起去衙门核实即可见分晓。”
就说定远侯这样的门第,怎么可能贪图别人家的产业,只不过也是奇怪——
武、霍两家不是向来没什么交情的么?这侯爷居然会替霍家母女出头?
只不过这些事情,也不是他现在该操心的,何师爷说着就恭恭敬敬的给武青林做了一揖:“还请侯爷着人带路,下官好去查验一下那些东西。”
武青林略颔首。
见武昙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在那看了半天热闹也不做声,也是有些不愉,便递过去一个颜色。
武昙这才勉为其难的叫了杏子:“你带何师爷他们去吧,既然要过官路验证,那一会儿少不得还得对薄公堂,东西是人家托付的,不得住人许可,不能搬来搬去的,我记得那里面有个箱子里放着专门存放账目和单据的……”
她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个檀木箱子吧,找出来,若是有需要,可以稍后让何师爷带回衙门去……和霍三爷当堂对质!”
最后几个字,故意加重了咬音,从牙缝里慢慢的往外挤。
霍常宇被她似笑非笑看笑话的一道眼神横过来,心里本能的一个哆嗦,突然就有了点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只以为霍芸好对武家来说就只是一块不小心沾在鞋底的狗皮膏药,既然连累到武家的名声了,我家兄妹自然会第一时间撇开她,独善其身。
可是出乎意料——
这武青林颠倒黑白的功夫也是叫人瞠目结舌了,他居然能想到搬出个田氏来做挡箭牌?
若说是霍芸好私自做主把东西交给了他,他们两边都要名声受损遭人非议,可若是田氏接触的武青林,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个长辈和一个晚辈之间,见个面,说说话,哪怕的托孤,都是合情合理的!
既然武家人肯于配合,而且定远侯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京兆府衙门的人自然也是以礼相待的,何师爷只带了两个衙役做帮手,跟着杏子进了武家门。
霍常宇不是官府的人,不能跟进去,看的安安着急的同时,就只能霍的转头对武青林怒目而视:“我霍家与你素无往来,我嫡母又怎么会私下与你见面?侯爷你这分明是欲盖弥彰……”
“我是口说无凭,你难道你就能颠倒黑白了么?”武青林面无表情的长身而立,“不是已经在京兆府衙门立案了么?那就走吧,咱们一道去府衙,让府尹大人将此事彻底断个明白!”
武青林这等身份的人,居然会为了个是敌非友的霍家与他去对薄公堂?
这是疯了吗?
霍常宇心中立刻就又慌乱起来。
而武青林却也不是说虚的,已经重新跨上马背,之后才回头看了武昙一眼道:“去霍家请他家二姑娘和四郎一并去京兆府衙门过堂,本侯也是奇了怪了,东西都是他们姐弟的,如今他们个个不露面,居然是个已经分家出去的庶兄跳出来大义凛然的替他们讨公道?”
说完,已经当先策马而去。
霍常宇想拦,想要再私底下争取余地也没完全没了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