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正色道:“自然是据实以告。”
太子不语。
沈栗劝道:“有些事的确不足与外人道之,但万岁与殿下是亲父子,瞒着旁人,切不可瞒着陛下。况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在早晚而已,陛下早些知道,若有什么纰漏,也可为殿下弥补一二。”
太子发愁道:“只恐父皇不悦。”
沈栗摇头道:“殿下此行的目的是平息民乱,赈济灾民,清查贪官污吏,这些殿下都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余者皆为小节,不需多虑。”
太子担心自己在父皇眼中的形象不够完美,但就邵英来说,太子在朝臣们面前做个道德君子就够了,至于私下里如何——能维护皇权的太子才是好太子。
太子斟酌一番,恍然自己又钻了牛角尖,维护自己和父皇的关系才是根本,岂可以谎言对之。
拜别太子,沈栗带着一串儿侍卫快马加鞭先行一步。此时天气仍然十分寒冷,跟着太子仪仗缓缓行动时还不觉得,如今放开了速度,只觉耳旁风响,手脚都要冻掉。
沈栗会做人,虽然速度绝不能减慢,但每逢落脚处银子使得足足的,酒食衣装都要上等,待人又客气,只道:“诸位辛苦,学生若是直接奉上银钱酬谢,倒看低了各位。唯有些酒食聊表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禁军里也有出身好的,些许银钱酒食自然不看在眼里。但护送沈栗本是上头交代下来的,沈栗就是不这样殷勤他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这前程似锦的沈七公子偏又肯给面子,侍卫们自然越加欢喜:“沈公子见外了,承蒙厚待。”
非只一日,景阳在望。远远望见城墙,侍卫们齐声欢呼,沈栗也不觉面露微笑。
从去年十月启程,到今日回归,不单是沈栗,凡是随行的,从大臣到兵卒,哪个不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怕大同府民乱无法收拾、怕太子安全出了岔子、怕太子陷在三晋出不来,怕雪灾严寒、怕北狄人攻城……如今好容易见到都城,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待入了城门,沈栗便与一众侍卫作别道:“看天色,各位立时去衙中交差还来得及,不如就此别过。”
众人客气道:“不如护送沈七公子回府再说。”
沈栗笑道:“如今已入都城,学生也算不上哪个牌面上的人,各位无需担心。”
众人又客气一番,便抱拳别过。
沈栗提前回到景阳,按理说是应该如这些侍卫一样报备的。但他如今并无正经官职,只有个太子伴读的名义,按说是归东宫管辖,可如今太子在外,沈栗却不好直接跑到东宫去。直接去见皇帝更不可能,以他的身份,皇帝不宣召,他是没资格自己求见的。
沈栗思来想去,得,先回家去,让沈淳入宫说一声得了。
礼贤侯府早就知道太子回程的消息,算着日子,只怕还有好些天。
田氏正为此发愁,对沈淳道:“眼看着乡试的日子就到了,老身估么着,谦礼无论如何是赶不回来了。”
沈淳也有些郁闷:“当初都以为是小事,谁成想三晋竟闹出了窝案!后来又有北狄犯边,到底是耽搁了。”
紫山郡主安慰道:“谦礼才多大,错过了再考就是。”
沈淳摇头道:“太子如今在朝中无人……算了,提这个做什么。”
这厢还在合计,忽听外面喧哗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乱子。
紫山郡主立时沉下脸,她如今手中攥着管家权,在府中固然是威风八面,但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头一个被带累的也是她。转头给齐嬷嬷使了个眼色,齐嬷嬷点点头,出去探询了。
还没等齐嬷嬷出了何云堂,已经有丫鬟一溜烟跑进院子,扯着齐嬷嬷上气不接下气道:“七……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
齐嬷嬷吓了一跳,扯住丫鬟问:“你这孩子莫非是癔症了?你说什么?七少爷?”
那丫鬟连连点头道:“大管家跑来说的。他不好进内院,叫奴婢先来禀报一声,七少爷这就过来了。”
齐嬷嬷与那丫鬟心情激动,声音都不小,因此待齐嬷嬷转回屋中时田氏等人已经站起。
郡主劈头问道:“说是谦礼回来了?”
齐嬷嬷还带着茫然的神情:“丫头说这就过来了。”
“阿弥陀佛。”田氏忙道:“快,快扶我出去。”
郡主拦住道:“不成!外面天寒地冻的,屋里烧的暖,您刚出了汗,可别受了风。”
沈淳也道:“孩子就过来,母亲若为迎他几步伤了身子,却叫谦礼如何是好,母亲再等等。”
嘴上阻止田氏,沈淳自己倒忍不住跑出去。
“媳妇也该迎一迎。吉吉,拦着母亲。”郡主说着也出去了。
田氏气道:“一个两个都拦着老身,他们倒撇下了我,不叫老身早些见到我那乖孙。”
吉吉忍笑。田氏年纪大了,便越发惦记儿孙。在眼前日日请安的还好,沈栗一出去几个月,田氏便越发想得慌。
沈淳心里急,步子大,早窜出老远。听着喧哗声近了,倒停下脚步,咳了一声,装作欣赏风景,其实这边是个夹道,大冷天的,也不知有什么景好赏。
果然,前头拐出几个人,打头的便是沈栗,后边跟着大管家沈毅和几个小子丫头,叽叽喳喳,又笑又闹。远远看见沈淳,丫头小子抹头就跑。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无论是沈淳还是大管家都没有追究的意思。
沈淳还想端着为人父的架子,但眼见着二儿子沈栗风尘仆仆、连跑带颠地奔过来,闷头就拜道:“儿子给父亲请安,父亲一向可好?儿子回来了!”沈淳到底端不住了。
一把拽起儿子,埋怨道:“现在是什么天气?你就直接向地上跪!腿也不要了?”
沈栗傻笑一声,上下打量沈淳一番,嬉笑道:“父亲还说我?这大冷天的,父亲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沈淳一愣,才发现自己出来的急,远在屋里把大氅都脱下了,竟没来得及披上。
沈栗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道:“儿子一路赶回来,身上有些尘土,父亲勉强披着吧。您吹了寒风骨头就痛,腌臜些总比犯了旧伤好些。”
沈淳茫然披风,眼睛不觉有些发热。沈栗刚刚回来,竟一见面就能顾着自己的旧伤——沈淳自觉摔打惯了,没那么娇贵,但儿子递过来的披风却不想推却。
“世上哪有老子嫌弃儿子的。”沈淳一向严肃的表情松缓了,笑眯眯自己披上道:“还成,长短也差不多,你长个子了。”
沈栗伸手帮着整理道:“儿子觉得自己还能长些。”
大管家看着沈栗低头时,自家的冷面侯爷便一脸慈祥,颇觉不适,偷笑着退下。
紫山郡主终于赶上来,扬声笑道:“侯爷可迎到谦礼了,你们父子不快些回去,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栗转过身,急忙就要行礼,郡主忙止住道:“可不在乎这一会儿子,地上还有雪呢,走,咱们去见你祖母。”
等到了何云堂,田氏拽着沈栗上看下看,心疼道:“老身觉着瘦了,你们看呢?”
郡主点头附和道:“可不是瘦一点儿,妾身看着谦礼的颧骨都高起来,气色也不好。”
沈栗笑道:“不过是赶路急了些,叫冷风吹成了腊肉,回到咱们府中吃几顿好的睡一觉便好了。”
田氏埋怨道:“你父亲年轻时也这般逞能,半个叫苦的词儿也不说,你看他现在如何?”
郡主叹道:“也不怪他们父子嘴硬,只是这都是为着正经差事吃苦受累,哪有规避的法子?说出来白叫家里担心,索性就不提了,其实哪个想不到呢?大家彼此装糊涂罢了。”
田氏见郡主说的诚恳,顿时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理?都觉着咱们勋贵家如何如何,却不知谁家也没便宜,都是拼出来的。就是你公公,当年他一上战场,老身就准备好伤药,郎中都是常备着,但有一次侥幸不见伤,老身都谢天谢地。”
沈栗没料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婆媳两个竟说的眼泪汪汪,回身去看沈淳。
沈淳向吉吉一摆手,吉吉早准备好跪垫,立时过来放好。
沈栗请长辈们上座,按规矩见礼:“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不孝儿孙谦礼回来了。”
“好好,”田氏招手叫沈栗近前:“你刚回来疲乏,过两日的,去给你曾祖父和祖父上柱香,谢谢他们保佑。”
沈栗笑道:“孙儿记得了。”
郡主笑问:“才还说怕是还要些时日才得回来,没想到这样快,咱们府中没听说要出迎太子仪仗?”
听说太子在三晋做的很好,若是回来,怎么也该出迎六十里。怎么没动静?
沈栗笑道:“太子仪仗还在路上呢,儿子却是先行一步。”
先行一步总要有原因,田氏做了几十年的侯夫人,见识自然不少,拍了拍沈栗的手道:“你们父子想是有话说,老身就不耽搁你们时间了,这几日也不急着过来,等忙活过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