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大盗》是陆小凤系列的第二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陆小凤半正式地成为了「神探」的角色——一时受激,说溜了嘴,在众人的笑声中承担了破案的任务。
既是「神探」,所破的自当是非同小可、内情复杂的「大案」,古龙拿手的「离奇」风格,在此不但获得了极度的发挥,而且与读者斗智,考验了读者的智慧。
众所皆知,古龙小说的一大特色是包融了「侦探推理」的特色,案件愈是离奇,推理方才愈显细腻。「绣花大盗」就是一件离奇的案件。案件的离奇,可分
为「人奇」与「事奇」两种:「人奇」指犯案的人诡奇,一个大热天穿棉袄、满脸胡子,「专心绣花,就好像是个春心已动的大姑娘,坐在闺房里赶著绣她的嫁衣一
样」,究竟此人是男是女?简直毫无线索,其人显然「诡奇」;「事奇」指事件离奇,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的事,平南王府禁卫森严、三道一尺七寸铁门扃
锁、连一只蚂蚁也进不去的宝库,居然有人潜入,而且盗走了无数珍宝,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其事果然也「离奇」。写诡奇的人、离奇的事,并不算难,难的是合乎
情理——既要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得合理,又要破案破得令人心服口服。古龙写《绣花大盗》,在这点上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
金九龄是「绣花大盗」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他原是「天下第一名捕」,「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高手」(页18),陆小凤之涉入此案,事实上也是
他「设计」出来的。身兼犯案者与查案者角色的金九龄,始终「窥视」著一切案情的调查进度,甚至故设陷阱,步步诱导陆小凤误入歧途。因此,陆小凤所面对的不
是一件「既成」的劫案,而是一桩处心积虑、陷阱重重的「阴谋」。尽管古龙将金九龄之所以犯案的动机,解说成「从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那些被人抓住
的强盗都是笨猪,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出来」(页238),未必让人心服,但由於金九龄的加入,使整个查案的过程中,横生许多变数,因而更集中地
展现出陆小凤的才智及故事的波澜起伏。
金九龄「阴谋」的重心,在於企图将全案的罪责导向公孙大娘——这个曾化身千万、剑器高明的「红鞋子」组织首脑,因此,无论是故布疑阵地以「拆花」
代替「绣花」、逼请司空摘星盗绣花牡丹、胁迫蛇王捏造西园之约、掳掠薛冰,或是以缎带勒毙蛇王、假装中毒,皆是有计划的安排。金九龄自诩「天衣无缝」,并
非虚夸,陆小凤名为查案,其实步步都在他算计之中。不仅陆小凤宛如被玩弄於股掌之间,就连读者,也难免一时受愚。
在「侦探」之中夹杂「阴谋」,是古龙最喜欢的写作方式,也最能显见古龙叙事的细腻与思虑的周详。以如此严密的阴谋而论,原本是无从破起的,但古龙就在情节营造中,处处留下了可供破案的线索,而且,故意以淡化的方式,轻笔带过,留作后续发展的张本。
破解任何案件,都须安排线索,古龙在线索的营造上,著实花费了一些心思。在此书中,有两种不同作用的线索:一是金九龄刻意营造的假线索,一是古龙让陆小凤摆脱金九龄窥伺的真线索。而在假线索中,处处不经心地点逗出真线索。真假夹杂,确乎造成故事的张力。
金九龄以现场唯一的证物绣花牡丹布假局,引逗出针神的女儿薛冰;再藉司空摘星的偷盗绣牡丹,引逗出江轻霞,发现「红鞋子」组织;再从「红鞋子」组
织,引逗出公孙大娘;又掳走薛冰,坐实公孙大娘的罪责。整个布局,层层递进,一气呵成,可以说是精心巧构而成——却完全是假的。
真的线索,反而就隐藏在假线索中,古龙淡化的处理方式,不是精熟的读者,往往无法立刻发现。以薛冰为例,古龙将她描绘成一个所谓的「母老虎」(冷
罗刹),凶悍而泼辣,因此,当孙中出言调戏她时,薛冰冷然砍断孙中的手,颇为顺理成章;其后,薛冰突然失踪,而断手却出现在薛冰房中的桌上。读者原以为此
一断手必然与薛冰失踪有关,正在揣想之际,薛冰居然大怀醋劲地出现在栖霞庵。断手在此「淡化」后,自此不作任何交代,几令读者疑心古龙「遗忘」了它,任谁
也料不到它却是古龙精心安排的破案线索。甚至直到在小楼中,三娘拿出一包袱的「人鼻子」,读者也未必会与断手产生联系。古龙的淡化处理方式,已与整个情节
发展、人物性格完全融汇为一,若非最后藉陆小凤之口道出底蕴(原来薛冰是「红鞋子」成员的八妹,如此,公孙大娘自不可能掳掠她),读者不可能恍然大悟。类
似的淡化处理方式,如勒毙蛇王的缎带、蛇王房间的灯火、匣盖上的钟鼎文,古龙皆闲闲道来,若不经意,但却都成了最关键的所在。
在真、假线索交互渗透中,古龙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诡奇的特殊风格,尤其是整个案件最后的侦破,古龙不动声色地将真实的线索掩饰殆尽,将押解公孙大娘「缴
案」的底蕴,密而不宣(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对公孙大娘被「捕」时的坦然态度,稍作质疑,却未必能料及陆小凤实际已与公孙大娘串通),先央请孟伟发遣信鸽告知
金九龄,又真的让公孙大娘服下「七日醉」的迷药,使读者误信公孙大娘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然后才藉志得意满的金九龄亲口道出整个阴谋,又令读者几乎以为
金九龄的计划果真是「天衣无缝」了。最后,陆小凤突然出现,才让读者松了一口气。可谓紧紧扣住了读者的心弦。至於金九龄最后的反扑——反咬一口,则讽刺意
味甚浓,古龙藉安排人证的方式消解,也余波荡漾,令读者回味无穷。
从以上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古龙的确灵活而成功地将侦探小说的技巧,化入了武侠小说当中。古龙曾谓「侦探推理小说中没有武侠,武侠小说中却能有侦探推理」,放眼武坛,恐怕也只有古龙能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众所周知,古龙笔下的女性向来不受青睐,诚如古龙自己招供的:
女人就应该是个女人。
这一点看法我和张彻先生完全相同,我的小说是完全以男人为中心的。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看那种女人写得比男人还厉害的武侠小说。
…………
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应该是她的智慧、体贴和温柔,绝不该是她的刀剑。
我尊敬聪明温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侠义的男人一样。(〈关於武侠〉,页34)
在古龙心目中,女人重要的是温柔可爱(智慧一事,古龙恐怕未必真的重视),而且绝不能凌驾於男性之上,因此,其笔下的女子,往往乏善可陈,也因之召致许多非议。不过,在陆小凤系列中,古龙一度企图另一形态的女性,这就是公孙大娘。
在《陆小凤传奇中》,古龙安排公孙大娘为四大配角之一,又在故事的结尾,安排了惊鸿一瞥的「摘野菜的老太婆」,就是蓄意要让公孙大娘在《绣花大
盗》中崭露头角。从本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公孙大娘超卓的剑器、精湛的易容术、聪慧的头脑及神秘性十足的「红鞋子」组织,已初步展现了另一种迥异於以往的
女性形象;同时,也隐约透露了另一个更可以让公孙大娘发挥的后续故事(如霍休的产业究竟落入谁的掌控、「红鞋子」组织究竟是怎样的集团等)。可惜的是,古
龙中途「变节」,让公孙大娘在下个故事《决战前后》中,不明不白地就香消玉殒,失去了一次开创的机会,不免令读者扼腕。
…………
………………
【章评】
一、〈绣花的男人〉
以「奇案」开首,是古大侠悬疑布局的惯技。
所谓的「奇案」,通常有两种「奇」法,一是案件离奇,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的事件;一是作案的人诡奇,分明晓得有人涉案,但却不知其来龙去脉,更遑论侦查追缉。
三个劫案,古大侠只细写两个,因为两个已经足够显示出「奇」。
常漫天镇远镖局失镖,是「人奇」;平南王府库银遭窃,是「事奇」。
无论「人奇」或「事奇」,案子总是由人犯下的——绣花大盗。
「绣花大盗」故事兼有「人奇」与「事奇」。
会绣花「不奇」;男人会绣花,「稍奇」;大胡子男人会绣花,「又奇」;绣得维妙维肖,「更奇」;不但绣花,又绣「瞎子」,这是「奇上加奇」。
绣花大盗是个「奇上加奇」的故事。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大概不会笨到揽事上身。自认聪明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笨,尤其是比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笨。司空摘星害陆小凤,在十天内挖了六百
多条蚯蚓,自然满肚冤屈,咬牙切恨。偏偏金九龄说他比不上司空摘星,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一激就上当,就突然变成了揽事上身的笨蛋。显然,「激
将法」是聪明人的最大罩门,只有最聪明的人擅於使用。
金九龄无疑是最聪明的人。
二、〈不绣花的女人〉
「针神」的女儿不会绣花,未免有失乃母之风,但技艺一道,常是可受不可传的,资质不符,禀赋不佳,纵是家传祖业,也无可奈何。薛冰的名字虽有「冰」字,但绝非「冰雪聪明」的「冰」,所以一拿起绣花针,就不免要打瞌睡。
其实,女人会不会绣花,无关紧要,多数男人喜欢的花,也不是「针绣」出来,而是「脸秀」出来的。一面宜嗔宜喜的花容,一张能酸能甜能「咬人」的小嘴,说什麼也比绣出来的花讨人喜欢。
书上说薛冰是只「母老虎」,假如天下的「母老虎」都像她一样,相信乐於行向虎山,深入虎穴的男人,排起队来最少可以绕地球十圈!
不过,恐怕没几个人能有陆小凤的运气,当薛冰在「咬」他的时候,一定教许多人羡死艳死。
古大侠必是其中之一,所以这一「咬」,才会「咬」得如此柔情蜜意。
三、〈偷王的赌约〉
「小偷」二字,大有学问在内,岂不见梁上君子,永远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吗?不过,只能躲在梁上,不敢堂皇见人,终究是小家子气。庄子说「盗
亦有道」(想成为有名的大盗,是须具备某种「道」的),我认为「偷亦有道」,欲成为偷中之王、盗中之帅,也须具备一些「道」——「大」道。
何谓「大」?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是也。楚留香欲盗白玉观音,先行留柬示意,摆明了就是要来「偷」,此所以不愧为「盗帅」。司空摘星号称「偷王」,当然不能让楚香帅专美於前
要小偷大大方方不容易,这须得心里坦坦荡荡才行。一个小偷果真能心里坦荡,格局就远远超越了「偷」的界限。「偷王」虽仍有「偷」字,却变成了一种恭维。
真的,世间有几个能「偷」得坦坦荡荡的人?
四、〈女道人〉
——遇著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著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著了两条母老虎。
这是古大侠最独特的叙述「文法」。其实,古大侠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遇见一条母老虎挺不错的,更妙的是同时遇见了两条母老虎。试看,陆小凤可有半点「糟糕」的模样?
不但「不糟糕」,陆小凤简直是「胸有成竹」。
薛冰和江轻霞再凶,最多「咬」他几口,这是前辈子修几世才有的机会,陆小凤乐都来不及哩!何况,这两只母老虎都有把柄握在他手上。
陆小凤早已知道薛冰替司空摘星送红缎子,江轻霞与江重威不是亲兄妹,她们都隐藏著一些「秘密」,「秘密」不可告人,凡是不可告人的事,必然都会成为把柄,所以陆小凤有恃无恐。不但有恃无恐,而且成竹在胸,所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江轻霞现了原形、薛冰无言以对。
哪句话?
红鞋子。
五、〈绣花大盗〉
王府地图在手,陆小凤重探一趟「绣花大盗」的可能路线,失败是预料中事。失败的原因,不是王府经劫后的戒备更为森严,也未必是突然间冒出了个白云城主叶孤城,更不一定是众人明知陆小凤必然会来;而是「圈套」。
绣花大盗是圈套,王府地图是圈套,蛇王是圈套,想来红鞋子也是圈套。圈套如环,一个接连一个,如何解此连环套?
连环不可解而可解,不可解在於圈套根本无解,故唯一可解的只有「破套」,一如战国时赵太后解连环的方式,取一根铁器,敲碎玉连环。连环若碎,自然不成其为圈套了。
陆小凤不是酒鬼,所以进酒窖不会受迷。不迷,所以发现了一条线。这条线,就是敲碎连环的铁器。
六、《要命的约会》
薛冰失踪,陆小凤变得份外多情。人为何总在无法用情的时候,偏会多情?也多亏了他的多情,所以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无所用其毒。看来,无论何时,多情对人总是好的。
暌违多时,熊姥姥终於再现芳踪。
还是月圆时分,依旧是糖炒栗子,熊姥姥一样爱杀人。只是,熊姥姥的人,一如她的名字,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倏忽多变,如今成了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剑器的威力,「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她的身分变化,也教读者读来心情低昂不已。
无论是哪一身分,陆小凤已紧紧握住一根线,红色的线——红色的鞋子。
七、〈小楼凤劫〉
名字这种东西,真有点古怪,有时候,名为「玉」,果真就温文如玉、玉树临风;有时候,名为「忠贤」,却又最不忠不贤。名与实之间,正正反反,又反反正正,谁都拿他没法子。
不过,善读古大侠小说的读者,千万记得「正言若反」这四个字,切莫掉以轻心,自陷机阱。
「阿土」是很土的名字,所以陆小凤也一直以为他很「土」。直到他被兜著转、绕著玩,饿了一天肚子,又在楼外喝足了西北风之后,才晓得自己才是真的「阿土」。
因此,任何人如果以名取人的话,必然会像陆小凤一样,在楼外遭劫。
八、〈千奇百变〉
「陆三蛋」一夜间的经历,真可抵过陆小凤读十年以上的书。书不会告知霍休的机关如何失灵,不会告知老太婆居然会是美女,不会告知红鞋子是怎样的组织,当然更不会告知如何判断谁才是公孙大娘。但「陆三蛋」在一夜之间,恍然大悟了。
这是水落石出的一章,在千奇百怪的经历与变化后,终於「开始」真相大白。在陆小凤赌约获胜,捉住了真正的公孙大娘后,总算可以向金九龄交差了。
不过,女人的心也还真是千奇百变,公孙大娘在此临危的一刻,居然还腾得出心情与陆小凤打情骂俏。难道其中还有比这更怪的变化吗?
九、〈田路〉
陆小凤「押解」公孙大娘「缴案」后「离去」,绣花大盗终於「原形毕露」。
陆小凤的押解不是真的押解,缴案不是真的缴案,离去也不是真的离去。正因如此,金九龄才原形毕露。
走过田字路的人都晓得,无论如何峰回路转,始终不脱离那个田字的方框框。整个绣花大盗案是由金九龄一手策划的,针线绵密,一如田字包裹得紧紧的,
丝毫不见缝隙。遣走陆小凤,落了公孙大娘案,金九龄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回首看那些被他耍得团团转的人马,金九龄不免自视甚伟,鄙夷他们其笨如猪。
金九龄得意忘「形」,忘了他也是走在「田字形」中,永远走不出去。细看之下,田字方方整整,倒有几分「正义」的气象;果真如此的话,当然也没有人能逃闪开「正义」的约限。金九龄当然也不能。
陆小凤有各种难听的绰号,可是陆小凤无论如何还是陆小凤,绝不会变成陆小猪。
陆小凤不是猪,误认其为猪的金九龄多少就有点猪味了,所以看不出这是一出精心制播的戏;读者大概也差不多,因为,也没有人看得出陆小凤和公孙大娘早已串通了演这出戏。
十、〈破案〉
金九龄现形,全案才算真破。
不过,金九龄毕竟是公门神捕,玩弄法律是家常便饭,没有人证、没有物证,陆小凤你岂奈得我何?看他一脸正气地说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时,是何等正义俨然!看到这里,连想到当今社会,真会觉得世间的金九龄还真不少。
可惜的是,相较起来,金九龄的技俩恐怕还略逊一筹,没有人证物证,他自己却不打自招,成为最佳人证。金九龄没听过「隔墙有耳」的成语吗?现代的金九龄经验可丰富多了,哀哉!
十一、〈尾声〉
「尾声」通常是袅袅不绝的,这里也是。
——月圆之月,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