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什么不姓谢?她又不曾见过他太太的模样,如何就说她不姓谢了呢?
或者,或者叔云还活着。
仲清脑海里的思绪几乎搅成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便道:“陆次长方才说贵府太太有旧日的照片留存在同学那里,因我母亲怀表丢失又寻了回来,只怕是遇着故人了。若可以,还请陆次长将你太太的照片取来,让我相看一二,我也好向母亲说明情况,将那怀表拿回来完璧归赵。”
陆建豪岂不知她心中所惑,当下也不迟疑,道一声可以,便告辞先行回去取照片去了。其实他兜里就有谢雅娴上学时的旧照,但为了表明他意外来此的诚心,故而并没有当面拿出来给仲清。他出了门尽管在外头晃悠了一会,又不知衙门今日情形,便顺路到衙门里应了卯。瞅着时辰,也足够他取照片的时间来,这才姗姗来迟一般地再次去到镇守使署。
他倒是悠闲了,可苦了仲清,如烈火烹油一般煎熬着等待他,心里又惊又怕,惊那陆家果然有干系,怕那照片来之后,她再不能欺骗自己。也许,自己那个几乎丢失十数年的妹妹,真的就要从此丢失下去了。
她如此这般的坐立不安,连带着谭汝霖和陈芳菲都一道忐忑起来,陈芳菲是不知内里详情的,还当是旧京那边又出了事,她不便于细问,只得安静地上了楼,照料俊伟去了,顺便地将翠枝替换了下来道:“你瞧瞧表嫂去,这里有我呢。”她想翠枝是仲清的心腹,仲清总方便对她说些话的。
这也是她的体贴细心之处。果然翠枝下楼来,看到仲清和谭汝霖在客厅一坐一站的,兼之谭汝霖手边的水晶烟灰缸里落满了烟蒂,便知家中是有不得了的大事了。又见仲清和谭汝霖的神色,倒不似是夫妻间失和,遂轻手轻脚走过去,依着仲清坐下道:“太太。这是怎么了?”
仲清正忧心到极处。难得有翠枝来,她二人是自小长大的,翠枝又是家中家生丫头。李家什么事是她不知道呢?她握了握翠枝的手,只当她如自己的妹妹一般,低低叹口气道:“翠枝,我心里怕得很。你知道么,咱们家三小姐有下落了。”
“三小姐有下落了?”翠枝果然惊讶。三小姐有下落那不是好事么。呀,这会子太太才走,太太知道三小姐的事吗?
她悄声问着仲清,仲清摇摇头。谈及母亲,她才觉心里更乱:“母亲还不知道三妹妹的消息。”在一切未确定之前,她不能贸贸然的就同母亲说叔云的事。母亲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旧京的事还那样多,一个大哥就足够让她操心的了。设若叔云有个好歹……她简直不能想象,母亲会打击成什么样子。
她一直都愧疚当初将叔云留给了杨奶娘,愧疚有多深,对叔云的思念就有多重。叔云,可千万要活着。
她鼻子里又是一阵酸涩,握住翠枝的手禁不住又紧了几分。翠枝伺候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担惊受怕的模样,可见三小姐的下落必定是不大好了。
不过,是谁送来三小姐消息的呢?
翠枝疑惑的扫一眼屋里,再三确认除了仲清夫妇,是再无旁人的了。她咬咬唇,正待要问,打外头却走来一个侍从官道:“司令,太太,陆次长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仲清心情更加动荡了,原先倒还坐得住,眼下一起身忙就跟着侍从官往外走。谭汝霖和翠枝也急慌慌的跟住她,直走到院子中央,恰遇着陆建豪进来。
陆建豪一见她夫妻二人,忙从兜里珍重地掏出一张照片来,两只手儿捧着,递到仲清面前道:“夫人,这就是内子。”
仲清忙伸从他手心里接过来,只在那照片上扫了一眼,整个人就仿佛断线了风筝一样,颓然向地下倒去,慌得翠枝在后头连忙抱住了她。趁着这个功夫,翠枝也在照片上看了一眼,但看那四寸大的黑白照里,一副书着陋室铭的卷轴长长悬挂在墙上,跟前侧放了一方墨色的书桌,桌子边沿俏生生倚着一个二八少女,头梳挽髻,边分刘海,一张瓜子似的脸庞白皙光亮,两弯柳叶眉微微上挑,鼻翼秀挺,樱唇半开,三两分笑意,六七分羞涩,若不是她身上稍显过时的半截袖旗衫,简直活脱脱就是李家四小姐宛春了。
仲清岂不知自家妹妹的长相?早先她还觉得陆建裙不像是李家人,这会子倒觉所料不错,她的三妹妹该当是如四妹妹一样的,一样地端庄淑雅,一样地美丽动人,就连那笑容,都只差在毫厘。
只是……只是这般可人的女孩儿,怎么会……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呢?
她慢慢地将照片紧紧贴在了心口处,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泪来:“你且说来,我三妹妹是如何过世的?”
“三妹妹?”
陆建豪演戏演到了家,他佯装惊疑地看着仲清,片刻又直起身望向谭汝霖道:“镇守使,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汝霖唉声叹口气,拍了拍陆建豪的肩膀,大有同情的意味:“一言难尽,英杰,咱们还是屋里说去吧。”便蹲下身,扶起了仲清,命翠枝道,“送太太回房休息去吧,今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最好不要打扰了太太。”
翠枝听得仲清方才言语,心下已大概的猜出了事情的轮廓,她亦是伤心于三小姐的不幸的,当下便红着眼眶点点头,搀扶仲清回房去了。
这里谭汝霖同陆建豪回到了书房,既然是认定了叔云,谭汝霖自认和陆建豪就是连襟了。他起先还艳羡陆建豪的好运,这会子倒有点悲悯他起来,好生生一个三小姐说死就死了,陆建豪便是得了高官厚禄又如何,总比不上一个大活人的助力来得实在。况且,李家那头,实在是不好交代啊。
谭汝霖再次唉声叹气起来,陆建豪只当是不知,反倒劝谭汝霖起来:“莫不是内子真与太太是旧识?倒曾未听内子提起过,今日见太太这般伤心,镇守使还得替在下好生劝慰太太一番,内子无福,不能与太太见最后一面了,请太太节哀吧。”
“唉,你这……”谭汝霖直觉他也是倒霉催得很,都到了这儿了,还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索性他也不与他绕弯了,直白说道,“你我二人就不必分职位高低了,叫我冀望便可。英杰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在官场也非一日两日了,这还看不出苗头来吗?你那位夫人哪里是我家太太旧识,她分明是我家太太的嫡亲妹子,没听着我太太叫她三妹妹吗?你同她结婚那么多年,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
“这……这这……这我哪里料想得到?”
陆建豪简直要受宠若惊,冀望是谭汝霖的表字,寻常也只有市长首长他们才可这般称呼。而英杰则是他的表字,同僚间倒是常常称呼,不过上级倒很少这么叫他,他听得最多也就小陆而已。
若要早知谢雅娴的这些消息,他怎么会……
不,眼下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紧紧握住了拳,压抑住内心的喧嚣和*,惶恐回了谭汝霖:“内子同岳母一直都住在石库门那里,靠着岳母给人家帮工来补贴家用和求学。贵府的太太那可是出身李家的二小姐,高门大户,或者连石库门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如何敢想内子会同太太有关系?且还是这般血缘关系。岳母生前虽也曾说过,内子非她亲生,但也没说她生身父母是何人,我只当内子是个孤儿罢了,倒不曾想……”
“不曾想会是北岭李家的三小姐?”
谭汝霖接过了他的话,直叹造化弄人。设若换他是陆建豪,他也会想都不敢想,自己娶得居然是百年世族的李家三小姐。
“可怜你如今正值盛年便做了鳏夫,不知你和……和三妹妹成婚几年了?”
陆建豪道:“成婚已八年了。”
八年?谭汝霖蹙一蹙眉,三妹妹才多大呀,这么早就成婚了?
“那你们可有孩子?”倘或有个孩子,岳母那边也好回话的。
“曾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呵,只是,去年孩子同内子一道出事故,死了。”陆建豪放缓了语气,尽量说得平静些,他纵然是个心狠手辣之人,然而毕竟事涉娇妻幼子,谈到这些未免有些心虚。
幸而谭汝霖未曾在意他的神色,只是对他所说的孩子也死了大为震惊,他还欲再问,忽听书房门外扑通一声,倏尔就响起翠枝惊呼声:“太太,太太,快来人啊,太太晕倒了。”
宛春坐在火车上倒不知镇守使署的兵荒马乱,她今晨着实是起得太早,上了车经了一阵颠簸,早有些困顿了,眼下睡意上来,少不得要躺一会子休息休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