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4章.手腕(十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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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雄虽然也是何宇的铁杆心腹,但他与史城不同,他抵达胡家庄境内仅仅只有短短几天时间,此前并没有接触过赵俊臣,也没有深刻领教过赵俊臣的卑劣奸诈手段,更没有亲眼目睹过赵俊臣与何宇之间的争锋相对。

再加上刘雄本人也不似史城一般精明敏锐,所以也就不会像是史城一般,对赵俊臣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辽东镇所发生的一切变故皆是源于赵俊臣的幕后主使,反而是因为赵俊臣的折节下交,竟是以朝廷阁老的身份主动出面安慰自己,而颇是感到受宠若惊。

反之,自从刘雄抵达胡家庄境内之后,就陆续听到各种谣言,或是说史城策划兵变、蓄谋暗杀中路参将李泽荷,或是说史城与西门盛相互勾结、意欲背叛总兵何宇……在这些谣言的影响之下,他反而是对史城抱着一些戒备与怀疑。

这样一来,再加上赵俊臣的言之凿凿、胡搅蛮缠,以及黄申明、黄珂等人的态度偏向,史城想要顺利说服刘雄,让他派出军队监禁全体禁军将士、逐一审问排查,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

但最终,凭借着多年以来的同袍之谊,以及分辨敌我的本能,刘雄的态度还是逐渐偏向了史城,开始认真思索史城的提议。

见到刘雄的态度变化之后,赵俊臣眉头一皱,然后则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就想要换一种手段继续拖延时间。

总而言之,赵俊臣必须把时间拖延到辽东镇的各位参将返回营内才行。

相较于这几位忠心耿耿、一心只想要为何宇报仇雪恨的辽东铁骑千户,那几位辽东镇参将的心中顾虑更多,看事情更为长远,自然是破绽更多、局势变幻之下也就更容易为赵俊臣所利用操纵。

然而,赵俊臣的运气不错,还不等他施展下一个手段,就见到刘雄麾下的一名辽东铁骑百户匆匆奔来,表情严肃的禀报道:“刘千户,兄弟们突然发现,咱们驻地附近潜藏着一伙人马,鬼鬼祟祟的不断刺探咱们的防线布置,似乎是想要潜入营内……

但这伙人马皆是极为敏锐精干,完全不像是寻常的百姓与马匪,兄弟们虽然几次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每次派出兵力追捕之后却总是无功而返,很快就会丢掉他们的行踪!

刘千户,咱们辽东铁骑一向最为擅长奔袭与追杀之术,但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竟是可以数次逃脱辽东铁骑的追踪,显然是来头不小啊!”

这名辽东铁骑百户所提及的这伙人马,自然就是山海关吴家派来刺杀何宇的那批死士了。

在吴三桂看来,只要是趁着这次机会让何宇死于非命,辽东镇就会彻底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山海关吴家就可以顺利吞并辽东镇。

所以,在吴家谋士方光琛的主持之下,一批吴家死士潜藏在吴世霖的麾下军中,然后则是趁着夜色、以及辽东镇军队与己方联军相互对峙之际,悄悄潜行到了密林外围的营地附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还算是顺利。

然而,吴三桂固然也算是一位枭雄,但他终究不是料事如神的当代诸葛,更不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所以,吴三桂也就预估错误了两件事情。

其一,就是等到吴家死士们顺利潜行到营地附近之后,何宇竟已是死去多时了,所以他派出死士刺杀何宇的行为,也就变成了画蛇添足之举。

其二,在赵俊臣的不断出手搅局之下,此处营地附近的局势远要比他预想之中更为复杂,不仅是营地之内戒备重重,营地之外也驻扎着五千名辽东镇各路援军,负责封锁之事……这样一来,吴家死士们想要潜行进入密林之中,难度也就增加了一倍有余。

这些死士皆是山海关吴家精心培养的精锐,最善于潜行刺杀之事,但当他们见到营地外面还驻扎着大量辽东镇将士,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戒备之后,也是当即就傻眼了。

最终,为了实现吴三桂的命令,他们只好是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设法刺探辽东镇的防务布置。

于是,也就有了众人此时所听到的禀报内容。

赵俊臣同样不是料事如神、能掐会算之辈,但当他听到这般禀报内容之后,则立刻是眼睛一亮——他并不清楚究竟是何方势力想要暗中潜入营内,也不清楚对方的真正目标究竟为何,但他很清楚这伙人绝对与自己毫无关系——于是,赵俊臣就发现了更好的办法,可以帮着自己转移注意力、进一步拖延时间。

思及此处,赵俊臣顿时是表情严肃、出声问道:“你们说,这伙人的出现,会不会是与何总兵遇害之事有关?也许,他们鬼鬼祟祟的想要潜入营内,就是想要验证何总兵的生死现状。”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在场众人皆是表情一凝,就连史城也面现深思之色。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冲着黄珂打了一个眼神示意。

黄珂是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深意,补充道:“辽东镇早就已经派出大量兵马、封锁了胡家庄范围,我朝对于百姓们也有禁行令,轻易不可以离开居住之地,按理说胡家庄境内如今根本就不应该突然间出现任何来历不明的势力……这伙人不仅是来历不明,而且行踪诡秘,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赵俊臣则是再接再厉,又说道:“就像是这位百户所言,辽东铁骑最善于奔袭之术,寻常人马根本不可能逃脱辽东铁骑的追踪,但这伙人马则是可以屡次办到这一点,必然是来历不凡……据本阁所知,当今世上拥有这种本事的势力,也就唯有两家罢了——其一是建州女真的精锐,其二是山海关吴家……”

说到这里,赵俊臣当即是闭口不言。

赵俊臣毕竟是当朝阁老,有些事情并不适合直接开口。

黄珂则是心领神会,再次出声补充道:“建州女真、山海关吴家……说起来,这两家势力应该皆是乐见于何总兵死于非命的,何总兵遇害之后,他们也皆是有机会受益……”

听到这里,在场的辽东镇武官皆是身体一震。

随后,刘雄也顾不上继续考虑史城的提议了,当即是大声传令道:“立刻召集五百名辽东铁骑,老子要亲自出马追踪这伙鬼鬼祟祟的家伙!老子就不信了,在辽东镇的地界之内,还有人可以逃脱辽东铁骑的追捕!”

说完,刘雄就直接抛下了赵俊臣、史城等人,急匆匆的离开了这里。

见到这般情况,史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出言阻止。

就这样目送着刘雄离开之后,史城又转头看向了黄申明,道:“黄参将,卑职知道你绝对不肯听从卑职的建议,也就是监禁全体禁军、逐一排查审问的事情……不过,禁军们违反了辽东镇的军令,擅自冲进密林之中,所以让他们暂时留在此处不可随意离开,这种事情你总是应该办到吧?至于接下来是否还要逐一审问排查全体禁军,就等到何匪何千户与几位参将返回营内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听到史城的这般说法,黄申明的眼角余光稍稍瞄了赵俊臣一眼,见到赵俊臣没有反应之后,就点头道:“这是理所当然!赵阁臣,还望您与禁军将士们委屈配合一下,何总兵身亡之事对于我辽东镇而言可谓是地动山摇,卑职必须要慎重对待!”

这一次,赵俊臣并没有再次拒绝,只是冷着脸点头道:“本阁会牢牢记住你们辽东镇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无礼行径,也绝对要让你们付出代价!但现在,本阁体谅你们的心情,就最后配合你们一次!”

说完,赵俊臣轻哼一声,直接转身离开了,走到远处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黄珂似乎是想要安抚赵俊臣的情绪,急忙是跟在赵俊臣的身后,顺便也就得到了与赵俊臣单独相处的机会。

黄珂隐隐觉得,赵俊臣接下来必然是有不少事情需要自己的配合。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表现之后,史城也是冷哼一声,但他现在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就默默走到何宇的尸体之旁,跪在那里垂头不语。

等到这几人皆是转身离开之后,黄申明则是无奈摇头,但也很快就转身离开了密林——随着何宇被害的消息逐渐扩散,营内将士们的军心士气也就愈发不稳,所以黄申明必须要离开这里,返回营地之中坐镇稳定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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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整个密林之中的气氛可谓是压抑至极。

禁军将士们再一次被限制了行动自由,皆是极为不满、怨言纷纷,自是不必多提。

辽东镇将士们则是怀着悲愤与茫然的心情,在密林之中窜来窜去、到处取证调查,想要寻到何宇被害的更多线索,结果自然是……收获不菲。

他们先后寻到了暗藏在木屋之内的听筒机关、几张经过焚烧之后的残存书信,一锅还未吃完的熟食、以及几枚不慎遗落的铸钱。

而这些线索,皆是把绑架与杀害何宇的幕后主使,指向了建州女真。

那些听筒机关的制作方法很简单,就是一根细线两端绑着两个瓷罐,但那些细线的捆绑手法则是与建州女真军队的惯用手法极为接近。

几张经过焚烧之后的残存书信,虽然已经看不清具体内容,但也能勉强分辨出,书信上面所使用的文字皆是源于满文……

那一锅还未吃完的残余熟食,所使用的各种调味品也很像是建州女真的烹饪习惯……

至于那几枚“不慎遗落”的铸钱,更是只有在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内流通……

简而言之,这些线索皆是极大加深了建州女真的嫌疑。

发现这些线索之后,辽东镇的将士们自然是群情汹涌,不少人已经认定就是建州女真策划主导了绑架与杀害何宇的阴谋,恨不得当场就与建州女真大战一场,为自家总兵报仇雪恨。

史城依然是跪在何宇的尸体旁边一言不发,但也看到了辽东将士们的发现与反应。

对于这些“铁证如山”的线索,史城只是冷笑不语——这些线索太刻意了、太明显了,如果真是建州女真策划主导了绑架与杀害何宇的阴谋,又怎会留下这般多的明显证据?

更何况,这些线索之中,还存在一处极为严重的逻辑漏洞——死在密林之中的绑匪,皆是胡家庄的普通农户,如果至始至终就只有这些胡家庄农户直接参与了相关事情,又为何会留下这般多与建州女真有关的线索?

所以,不同与绝大多数辽东将士的群情汹涌,认定了建州女真就是幕后真凶,史城看到这些证据之后,反而是愈发认定这一系列事情与建州女真毫无关系,也再次加深了他对赵俊臣的怀疑。

而且,史城也深信,辽东镇的各路参将,以及何匪、何仁胜等人皆不是蠢货,必然是同样可以看出这些疑点,所以等到何匪与各路参将率领大军返回营地之后,他还是可以说服众人,让他们逐一排查审问禁军将士!

到了那个时候,如若真是赵俊臣策划与主导了这一系列事情,就一定会显出破绽!

*

就在史城这般确信之际,不远处正在闲谈的赵俊臣与黄珂二人,也发现了史城的冷笑与质疑。

黄珂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的向赵俊臣问道:“赵阁臣,虽然辽东将士们寻到了不少线索,皆是表明建州女真就是绑架与杀害何总兵的幕后主使,但……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一个个皆是经验丰富、心思敏锐之辈,恐怕是不会轻易相信这些线索,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啊。”

赵俊臣笑了笑,反问道:“黄大人,你乃是辽东按察使,对于断案定罪之事自然是经验丰富,那本阁且问你,这个世界上,真相可以分为几种?”

黄珂一愣,道:“真相就是真相,也就是事实,而事实只会有一个,又如何会分为几种?”

赵俊臣则是摇头,道:“错了!在本阁看来,真相未必就是事实!这个世界上,真相实际上可以分为两种!

其一,就像是黄大人所言一般,真相就是事实,也就是事情发生之际的真正起因、经过、以及结果,但这种真相、这种事实,却未必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想法,也未必就可以让绝大多数人心中信服!

其二则是……绝大多数人所愿意相信的‘真相’,且不论这个‘真相’究竟是不是事情发生之际的真正起因、经过、与结果,但只要绝大多数人皆是对它深信不疑,它也同样会成为‘真相’!

黄大人,本阁再问你,你认为这两种真相哪一个更重要?”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黄珂又是一愣,然后摇头叹息道:“恐怕是后者更为重要,公布真相之际,若是不能让世人信服,这个真相也就毫无意义了,说不定还会引发更为严重的后果、以及更为激烈的反弹,哪怕它就是事实。”

赵俊臣点头道:“所以,这些线索究竟是真是假,辽东镇高层武官们信或不信,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辽东镇的绝大多数底层将士们皆是愿意相信它就好,值此军心动荡、内忧外患之际,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根本就没胆子违背众意……

更何况,局势发展到这一步,许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们做主了!只要他们接下来还希望保持辽东镇的相对独立性,只要他们接下来还想要保全自己的地位与权势,那么绑架与杀害何宇的幕后主使,就必须是、也只能是建州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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