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五年夏四月十八,雨季已过,天空连日放晴。夏风拂面,暖洋洋却并不炎热,正是四季中最好的时节。然而在长安东南,产水与霸水之间,杜陵与蓝田城下,两支大军排成一个“U”字形,即将展开一场决定天下谁属的大决战。
无论是更始军还是新汉军,双方都有着强烈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意愿,这才有了这场对决。
这一战,双方都不能败。更始军在半年前不过区区数万人马,如今吹气球一样急剧扩张。一旦失败,气球戳破,一切都将打回原形。堂堂一个新莽王朝,昆阳之战败,损失四十余万兵力,整个帝国就垮了。才刚建立不过一年的更始政权若损失二十万人马,那跟被敲断脊梁没两样。
新汉军更不能败,他们带着汉皇萦绕于心整整半个世纪的重拾河山、定鼎中原的决心归来——既来之,则战之;既战之,必胜之。
双方势态是一守一攻。
守方是新汉军,他们在杜陵东南两个最高的山头上构筑了两个简易砦寨,寨前竖木栅,挖壕沟,设竹签、鹿角,看上去确实很简易。山头的左右两边是滚滚奔流的产水与霸水,敌军无法绕击。在两个山包之间是宽敞平直的官道,周围是更低矮的小山包群,更远处则是大片大片弃耕的农田,阡陌纵横,荒草萋萋。
应当说这是个相当理想的防守反击的地形。不过在王莽、王邑等新朝君臣看来,再好的地形,也不如固守长安。敌众我寡,何必出城迎战?守城御敌岂不是好?只是任新朝君臣费尽口舌,新汉军四将不为所动,坚决与敌野战。
若早个半年,王莽必乐见其成,任新汉军与更始军打生打死,坐收渔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新汉军已不仅仅是援兵,更是新莽政权甚至是王莽及王氏家族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莽甚至不惜饮鸩止渴,同意新汉军统帅张纯的要求,再次开放国门,引入一万新汉军增援。
当新汉军开出长安城,进入砦寨时,长安霸城门上遥遥观望的新朝君臣,眼神里满满“以卵击石”的忧虑,心下各自盘算。
新汉军当面之敌,是刘秀指挥的九万更始左路军。这支大军直接从蓝田县以南的驻地——皇家离宫“鼎湖延寿宫”开出,来到新汉军正面五里处,排出十几个大小方阵组成的鱼丽阵。即大将位于阵形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标准的进攻阵形。
出于同样的考虑,刘秀也将军阵两翼尽可能靠近左右的产水与霸水。如此一来,侧翼便可无忧,至少不用担心那支可怕的强骑兵从侧翼突然发动攻击,重蹈隗嚣在高平之败的复辙。
在新汉军的左侧,“U”字形底部,霸水对岸,骊山与霸水之间,是人马更多得恐怖的王匡右路大军。一眼望去,就像沾在蜜糖上的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不停涌动,触目惊心。
为便于进攻,王匡在霸水上搭了两座木桥,可五马并行。一旦开战,部队便可通过大桥源源不断投入,向新汉军侧翼展开攻击。
站在山头向两军望去,但见旌旗如林,人似蚁聚,不管眼睛朝哪个方向看都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嗡嗡声响彻荒野——二十万人马,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别说打,光看着就令人眼发黑、脚发软。
然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势,砦寨望楼上的新汉军统帅张纯却浑若无事,笑问刚从两军阵前打探虚实回来的骑将公孙扬槊:“君威,你看如何?”
公孙扬槊只说了三个字:“空架子。”
张纯笑道:“说说。”
公孙扬槊扬鞭虚指:“刘秀左路军除了他的嫡系春陵兵三个方阵布阵还算整齐有序,其余诸阵,将旗杂乱,军容不整。鱼丽阵本不复杂,九万人马排阵竟耗时近两个时辰,而且排得很不象样。比如左翼那两个方阵之间的间隙就过大,我若以弓骑击之令其慌乱,再以枪骑撕开口子,最后以龙骑(重骑)切入,必可动摇其阵。”
张纯摇头:“左路军两翼几乎站到了河边,你的骑兵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若你有五千骑,且不怕损失,倒可一试。现在,我们损失不起,也不必行此险着。”旋笑道,“刘秀么干怕也是防着你这支强骑,却不知正中我等下怀。”
公孙扬槊也笑应:“甘大炮有乐子了。”
二人相视大笑,完全不把二十万大军放在眼里。
另一边山头上,陈昱也在望楼上看着霸水对岸乱哄哄的王匡军,轻击栏杆,吟道:“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一旁正在侍卫服侍下束甲整盔的甘承祖哈哈大笑:“这童谣还真是贴切。”
王匡、张卬攻下洛阳后,在三辅横蛮暴虐,所封授的官爵,都是当年入伙绿林的老兄弟,多是商人、伙夫、厨师等上不了台面的人物。许多人挂着中郎将、关内侯的名头,却穿着绣面衣、锦缎裤子、短衣,或者是妇女的大襟上衣,在路上嬉笑怒骂,令人侧目。当时长安城就有歌讽刺说:“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这会一看,还真是,王匡军不但旗帜杂、军服杂,连军阵也是杂乱不堪。人家左路军好歹还排出了个鱼丽阵,他的右路军都弄了一上午,那阵列还是圆不圆,方不方的。大概是因为有一条霸水相隔,王匡才这样有恃无恐吧。
结束停当,甘承祖按着腰刀,拨了拨头盔,眯着眼的样子像极了刚打完盹的老虎发现猎物:“刘秀、王匡,爷这就让你们开开眼。”
两位至交好友拱手顿首,互道“万胜”,豪笑作别。
随着甘承祖的离去,对面刘秀大军突然鼓声震天。
咚!咚咚!咚咚咚咚!
原野数十万人鼓噪声竟被生生压下,天地间陡然沉寂下来。天空不知何时涌来一团厚云,将日头遮住,天地为之一暗,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意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刘秀军,开始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