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明天下 !(本章四千字,本来昨晚上已经写好要发了,但在临发前忽然感觉有的地方不太好,但当时实在撑不住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后修改一番发出来)
五日前,安南升龙府。
胡季犛被生擒之事已经从武将们口里传到了普通小兵。普通小兵没有当官的这么多想法,他们听到此事后的反应就是:仗终于打完了!可以回家了!大多数人都雀跃地说着此事。
既然都认为仗马上就要打完了,防备不免就有些松懈,士兵们,尤其是驻扎在大城附近的虽然还是不许随意出军营,但在军营里面也不好好操练了,也不好好预备打仗了,成天要么想出军营松快松快,要么在军营里面推牌九赌钱。大多数将士都在安南捞了几个子儿,有钱赌博。
上头的将领们当然不想让他们这样,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张温听到手底下的将领汇报时倒非常淡定,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头一次见了。他只是下了两个命令:第一,给大家的赏钱现在不发到个人手里,在撤兵回驻地前再发;第二,喝酒的时候不许赌钱,或者说赌钱的时候不许喝酒。
将士们倒也都理解。第一条是防止大家把钱都赌输掉,回家没钱给家人,第二条是防止闹出乱子。因为这两条很合理,还有张温在军中的威信,大家也都严格执行了这两条规定。
甚至就连将领们都不怎么操持操练,成天或在军营或在城里与他人聚会。不仅是为了放松,还有功劳怎么算,到底如何拟定奖赏之事,即使张温对这方面把持的极严,也挡不住一些人钻营的心。
但有几支军队的将领却是没有人宴请的。不仅如此,这几支军队的普通士兵手里的钱也比其他士兵要少,推牌九的声音虽然哗哗作响,但大家堆在桌子上的钱就很小气了。
这就是色目人组成的军队的现状。允熥这次征召了四五万色目人来安南打仗,其中一个卫五千人派到了何荣部下,在平章被全歼,其他约四万将士都在李景隆的中军,一路跟着打了过来也战死了几千人,现在还剩下三万多人。
允熥对于色目人的歧视完全是公开的。强行迁徙北方色目人、不许市舶司接受色目人入籍、许多色目人武将被贬官甚至下了大狱,即使皇帝嘴上说的再好听,大家也能看出来。
既然如此,凡是非色目人武将就不愿意与他们交往了。尤其是原来和色目人待遇一样的蒙古人,在发现自己的地位比色目人要高以后马上与他们划清了界限,见面都不带打招呼的,汉人将领好歹还会打声招呼。
这一日与往常一样,几个色目卫所将领去城里李坚府上例行公事的汇报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形,出来后在酒馆里买些酒菜,就返回自己的卫所,喝起闷酒来。
其中一人喝了几口酒就管不住嘴了,说道:“皇上这么看不起我们色目人,为何还要征调我们打仗?”
“不就是想减少汉人卫所的损兵,用咱们来代替么。”另外一人说道:“征召西南蛮夷的兵,不也是因为此。”
“各军的将领完全看不起咱们,妈的,真要是一对一单挑,他们还未必能打得赢咱们。要不是对面的安南人国力和大明差的太远,这一仗根本打不赢,我就投安南人去了。”一人又道。
众人听到这话,都极有同感的附和着,不过马上就被卫指挥马兴阻止了。虽然他们处在整个军营的最里面,但也不保险。谁知道楼下正在骂娘的色目士兵中有没有锦衣卫的暗桩呢?宗教热情,也敌不过利益诱惑,何况有些人是混血,本身对宗教就不太热衷。
大家被阻止了发牢骚虽然心里不满,但也知道马兴这是对他们好,有人转而说道:“还是赶紧回家吧,回家了就没有这么多糟心的事儿了。就是有,两眼一闭蹲在军营里也可以当做没有。”
“回家?你想得美!”另外一人道:“北方的色目人已经都被迁到了伊吾,咱们估计也差不离,正好青壮都在安南打仗,安排到其它地方还不容易?估计陛下的圣旨都拟好,就等着下达了。”
“哎,爱安置到哪就到哪吧。到哪不是受官府歧视?要是能将咱们迁到汉人少的地方其实更好,咱们总不能比蛮夷的地位还低吧,顶多一样,就没这么多糟心的事了。”
一人听了这话,心里更觉憋屈,喝了一口酒站起来正要说什么,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眼眶还不小心磕到了椅子,顿时血就流了下来。
“阿訇!快叫阿訇!”马兴喊道。有侍卫赶忙去叫阿訇。色目人卫所的军医都是由懂得医术的阿訇来担任。
很快阿訇赶过来,给这人伤口撒了些药水止住血,脑袋上又缠了一圈布裹住伤口。
虽然这人的伤很快就治好了,但大家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各自散了睡觉去了。
可指挥使马兴却出了营帐,在寨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同时他心里,因为刚才众人的牢骚也忍不住想着自己以后。
‘我,还有我们色目人以后的前途到底在哪呢?陛下公开歧视我们,汉人小兵在城里见到我都爱答不理的,虽然开着指挥使的饷,可一辈子也就是个指挥使了,就这么混一辈子?’
‘陛下好像也不是歧视色目人,铁铉铁大人仍旧在京城当着高官,很受陛下的信任。皇上,好像是在歧视,或者说忌惮天方教。’
‘天方教?要不和铁大人他们一样,不再信教,从此开始认真学习儒学,将孩子也都送到社学去读书,或者请几个会教学生的秀才来家里教,将来让他们考科举为官?’
‘哎,家里的老人不会同意的。洪武爷即位后不久就对色目人下达了许多歧视的律令,当时父亲就忍过来了,现在虽然又添了几条限制,但与当时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身旁的侍卫道:“大人,已经到营寨门口了。”
马兴抬起头,果见已经走到了营寨门口,看守大门的人站起来对他行礼。他又看天上的星星,觉得天色也不早了,对看门人摆摆手,转过身要回去睡觉。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从营寨大门处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许多人正向这边走来;他马上转过头又走到营寨门口,就见到数百汉人将士正站在他们的营寨门口,还推着小车,车上传来‘咕咕咕’的鸡叫。为首那人走过来正要拍两下门,忽然看到马兴,喊道:“快开门,李副帅命我们给你们送犒赏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送犒赏?”马兴嘀咕一声,但还是让看门的人开门。这些日子每隔几日张温或李坚就会采买一些活猪活鸡送到各个营中,权当出不了军营的将士的犒赏,他虽然对时间有些诟病,但也没有怀疑什么。
很快门被打开,汉人将士推着车进来,问道:“你们的这些东西放到哪?”
“没有活猪吧?”马兴先确定一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送到营寨的东北角,那里是我们放菜蔬肉鱼的地方。”忍不住又抱怨道:“也真是的,都这个时候才送来,将士们大多已经睡下了。幸亏都是活物,不然明天该臭了吃不了了。”
“知足吧。”领头之人的目光听到马兴的话闪了闪,随即不动声色道:“副帅还能特意想着你们不吃猪肉,没送几头猪过来就不错了。”
他这话说的很没有上下尊卑,但马兴也没有在意:现在汉人千户百户对他们色目人指挥使都这样,他要是在意早气死了。正好他的营帐也在东北边,就要顺路带着他们过去。
可他正要转过头,却一眼瞥见一个士兵的鞋竟然是一双皮靴,顿时怀疑起来。普通明军将士不要说皮靴,就是布鞋都不舍得穿,这人怎么会穿着皮靴?
马兴于是一边用手势提醒侍卫注意防备,一边问道:“你们我怎么看着面生?是哪个卫所的?”
为首那人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你还怀疑我们不成!就让你看看李副帅的命令。”一边说着,这人从腰间掏出一个东西向他走过来。
马兴从他手里接过这件东西,打开一看确实是李坚的命令,他又核对了一番印记,确定无误,并非伪造。
马兴于是抬起头来,正要说‘对不住’,忽然面前一道寒光闪过,他习惯性地一躲闪,只听‘噌’的一声,他的发髻已经从头上掉了下来,束起的头发披散开,挡住了他的目光。
马兴心中十分诧异,但多次上战场形成的下意识的反应毫不含糊,一把从腰间抽出刀来,又躲过面前这人的另外一刀,自己反手一下结果了他。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另一侧的腰间剧痛,顿时倒在地上,双眼模糊的看向前方。
只见此时原本推着车的人现在都已经手持刀枪,有些人还拿着火把,他身边的侍卫已经全被杀光;这些原本与他们衣着一般无二的人又纷纷从腰间抽出一个红色的绸带绑在肩膀上,几十人为一队向将士们歇息的营帐跑过去。
马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有安南人袭……”可他仅仅说了几个字就被捂住嘴巴。他还听到捂住他嘴的人与另外一人用汉话说道:“这还是个指挥使?要不要杀?”
“既然是指挥使,就等上头的人过来的时候交给上头吧,咱们别随便杀。”
马兴不太懂他们的对话,只是拼命挣扎,但后背被打了几下,又被破布塞进嘴里,五花大绑起来。几个人将他绑起来后,随意扔在地上。
之后马兴就见到了他此生的从未想象过会发生的事情:无数色目人衣衫不整的从帐篷种跑出来,随即迎面被一刀干掉;这些人还从车上拿出几个桶将油洒在帐篷上,用火把点起火来将整个将士们休息的营帐地方化作一片火海。
马兴眼睛变得通红,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抢来的身外之物还罢了,可营中还有几个和他关系极好的朋友,还有他的两个侄子这次也被征召来打仗,此时他们可都在里面!
不过他的挣扎注定是没什么结果的。一个看守的人又给了他几下,训斥道:“乱动什么!乱动什么!老老实实待着。不必看着他们被烧死就激动,一会儿你就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又嗤笑道:“听说你们色目人信的教里面说,死了以后可以上天堂享受皇帝才能享到的福,什么美女环绕,什么美酒佳肴数之不尽,那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马兴目光愤怒的看向这人,但这人丝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没有人从营帐中跑出来,空气中到处充盈着肉被烧焦的气味。几个人将自己身上淋得湿透,走进去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若是还有就给他一刀。
又过了一会儿,马兴只听有人说道:“上头派人来巡视了。”看守他的人把他掼到车上,推到营寨门口。
不多时,只见到一个身穿精制铠甲的带着许多护卫走过来,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李副帅!”
“都起来。”李坚答应一声,马上问道:“已经都办好了?”
“启禀副帅,除了卫指挥使马兴,其他人都已经死在营帐中了。马兴则在这里。”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放着马兴的车推了过来。
李坚听到他的话,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忍之色,但很快消失无踪。他走上前,将马兴嘴里堵着的破布抽出来,说道:“到底原来是朝廷命官,还是给些体面吧。”
“李坚,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们色目人一条活路?”马兴十分悲愤地问道。
他脸上此时并没有刚刚得知原来要杀他们的人是朝廷、所以十分惊讶的表情。早在捆绑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件事想明白了。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你们是色目人。你要怪,就怪你们的祖上为何要来到大明的地界吧。”李坚顿了顿,在马兴再次出言前对推着马车的人又说了两个字:“体面。”
这人随即从腰间抽出一条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