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谁都不明白, 当年容锦华和丁仪究竟出于哪一种考虑, 不计后果地代孕了容舜。
现实是, 丁仪死了, 容锦华又是个大写的怂逼。他不怂也没办法。早在十九年前, 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有一条魂影在, 对阳间的影响也极其有限。
何况,他活着就拿亲老婆没办法, 死了难道能把宿贞镇压得住?
保住容舜身世的秘密, 就是保住容舜的命。
——谁也不敢拿容舜的命, 去赌宿贞的宽容, 或是谢茂、衣飞石施舍的庇护。
只是容锦华始料未及的是,宿贞会因被掉换的儿子轻易与二房结仇,更想不到容冲和容策父子,会为谢紫初复仇,毫不客气地背后捅他(宿贞)一刀。
他想要保守的秘密, 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戳穿了。
解了心禁的宿贞, 道法超凡。
她找不到容锦华的精子,不知道当年是谁偷走了这份精子, 她还有最信任的道法。
血指引血。
她手里有一管刚刚从容舜体内抽出的鲜血。
宿贞深更半夜把精子库保安、登记员、负责人全都搅了起来,索要精子未果, 也没有即刻离开。她就在大厅设下法坛, 点烟为香, 上拜苍穹, 以容舜的鲜血作引, 强行摄取不知在何处飘零的容锦华。
都说人死如灯灭,阳间万事休。那是因为死去的鬼魂为了投胎,不沾死后因果,不肯再回应亲人。
容锦华这坚持十八年没去投胎,搅动几国风云,险些把海族灭族的奇葩鬼魂,早就失去了投胎的资格,宿贞以夫妻亲缘相招,父子血缘呼唤,又有少女时精修多年的修为,轻而易举就把容锦华强行摄来。
那一瞬间,精子库接待大厅里灯光全灭,阴风呼啸而入,吓得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
容锦华脖子上挂着一条铁索,被强行捆了进来。
他鬼魂状态习惯了,搁哪儿都是飘,黑森森的大厅里只有他惨白的鬼脸带着一缕阴光,脚下不着地,就这么穿墙飘进来……
“啊啊啊啊!鬼啊,真的是鬼啊!”
胆子最小的居然是看着人高马大的保安,瘫在原地闭眼尖叫。
容锦华正在南海欣赏自己辛苦十八年酝酿出的胜利果实,突然被拴了来,脖子都差点被勒断。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儿了,不想让妻子为自己无法投胎而担心,故意和宿贞耍花枪,一手扯着脖子上的铁索,阴森森地哭诉:“贞儿,我死得好惨啊……”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宿贞扯紧铁索,噗地痛掼在地上,摔得三魂七魄都散了片。
三位围观群众皆抽凉气。哎哟妈呀,宿女士比恶鬼还凶两分啊!
“把灯开了。”宿贞冷幽幽地看着摔地上不起来的容锦华。
容锦华很老实地把大厅里的灯都打开。他鬼魂犹在死前的状态,二十四、五岁,英姿隽秀,年轻得令人心痛。精子库的负责人认识容锦华,接待员和保安虽不认识他,看着他英俊的面容,出众的仪态,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这样好看的鬼,当色鬼都有女孩儿肯上钩的。
精子库在近二十年内几次搬家,容锦华已经不认识这个地址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异状。
直到宿贞把容策发给她的图片打开放大,指给容锦华看。
……
久久的沉默。
“贞儿,我可以解释。”容锦华诚恳地说。
“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琼瑶剧。‘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宿贞缓缓攥紧手机,直到手机屏幕渐渐熄灭,宛如她眼中闪烁的希望,“容锦华,你让我活成了琼瑶剧里的女人。我原本一辈子都不必要听你为这件事解释——现在我也不想听。”
“你不听我解释。那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容锦华问。
“你问我?”宿贞有些迷茫,更多的是冲着容锦华泄愤的残忍,“我不知道。这件事总要有人来负责,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你不会指望那个人是我吧?”
“我希望那个人是我。”容锦华说。
宿贞看着他脚下虚无一物,讽刺地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涉及此事的四个人,容锦华、丁仪、不知名地提供卵子的女人、容舜。丁仪已经死了,卵子提供者资料保密,宿贞唯一能找到的,就是容锦华和容舜。
她的威胁简单而直接,你敢用非婚生子羞辱我,我就敢让你羞辱我的“工具”彻底消失。
孩子是无辜的。容锦华这么想,可他不敢这么说。
他了解宿贞,此时的宿贞已经要疯了,一句话刺激到她,她立刻就会炸开。
“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自己。贞儿,是你选择了我。我觉得你不会选错。”容锦华很懂得如何打动宿贞,宿贞是个强硬骄傲的女人,在她占据优势的时候,任何试图与她强硬碰撞的下场都会很惨烈。
他要示弱。
容锦华似是强忍着被欺负的苦楚,眼角微红泛泪,有一种不敢辩解的脆弱。
——衣飞石在初见宿贞时,也曾用这一招对付她。效果是秒杀。
多强硬的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示弱时,都会忍不住心软。只要她真的爱他。
宿贞对容锦华的感情不存疑问,哪怕她明知道容锦华在套路自己,还是舍不得真的玉石俱焚。
容锦华对不起她,可容舜是容锦华的儿子。人的生命是不可逆的,杀了容舜,她曾经爱过的容锦华就再也不存在了。她那样骄傲,怎么肯承认自己有眼无珠?怎么能忍受自己的一生都变成了笑话?
她揪住容锦华粗暴地往地上狠狠掼了十几次,掼得容锦华三魂乱飘,七魄飞颤,魂体渐渐虚弱。
“我只许你解释一次。”宿贞拉住容锦华颈上的铁索,“容锦华,你知道我。我轻易受不得欺负,你让我不痛快了,我要你永生永世都痛得刻骨铭心——”
“我们去……里边说。”容锦华指了指围观的三位陌生人。
宿贞直接把他摔进了一间会谈室,魂体穿墙而入,自己则冷着脸进门,落锁。
每一间会谈室都有监控探头。接待员颤巍巍地抬头,负责人上前把所有监控探头关掉,故作冷静地说:“你们……先走吧。我待会锁门。”
屋内。
容锦华缩着脖子贴墙角落站着,非常规矩。
宿贞眼角有泪,故意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擦了擦眼睛。看着她拭泪的动作,容锦华故意示弱的眼神一刹那就散开了,只剩下温柔与怀念。
不管宿贞表现得多么强硬,在容锦华心中,她始终是个大大咧咧、不食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他将这位仙子扯落了凡尘,让她有了牵挂,有了喜乐悲欢,让她偷偷抹泪。
欠她好多。
欠她一辈子。
“我一直在替特事办做事。”
“刚开始是一些简单的挟带任务,他们的成员跟随我的工作团队,在各洲做一些需要掩护的工作。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后,他们会直接给我一些任务。”
容锦华和宿贞结婚之后,学了一些道术。
由常家嫡系天才女修授课,他甚至比隐盟许多普通弟子更有见识和办法。
容家和常家的关系是一笔烂账。
最初常家不许宿贞嫁给容锦华,是因为容家对隐修世家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恶事。
到后来容锦华和宿贞结婚之后,常家换了常居雷做家主,改弦更张,与特事办取得了良好的联系,也带领整个隐盟与国家机器讲和。
此后,隐盟接受特事办管理,也会派遣弟子进入特事办效力,世俗共同负责国家安全。
按道理说,常家已经原谅了当年的事,可以和容家释怀了吧?没有。做不到!容家夺走了常家乃至隐盟近百年来最有希望角逐盟主的天才女修,宿贞不肯低头回家,常家就不会主动与容家讲和。
只能是容家主动去找常家求和。
容锦华所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至于为什么是用替特事办办事来换取常家的谅解,这就涉及到一些政治方面的妥协。
常家就算对容家毫无芥蒂了,也得暂时不原谅容锦华和宿贞的婚事,保持容家继续作为编外势力,为特事办所用。
容锦华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容家的崛起得益于国家的许多切要支持,身为容家嫡系,他有义务做出回报。当时老二房的容冲老爷子还在任上,许多事情更是义不容辞。付出容氏的资源,掩护的身份,也包括容锦华自己。
“贞儿,我发誓,接到那个任务的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
和往常一样,容锦华领到任务,上面交代他带一份文件去纽约。
比较特殊的是,那份文件很重要,跟随文件一起登上他同班飞机的还有一个精简的作战小组,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个作战小组里没有隐盟弟子,都是普通战士。丁仪就在其中,扮作他的随行秘书。
文件由容锦华保管。
他是此次任务中,唯一懂得道术的人。这就注定了他此后的牺牲。
那份文件,更类似于一种核弹。带去纽约,就是为了威胁华府,达成某种战略目的。
这种威胁成功了。
华夏中南府与美国华府私下签订了备忘录,共同制定了一份十年计划。
——那时候,他们都没想过,这个计划会拖延到二十年之后。
容锦华接到命令,中途改道,从纽约去了伦敦。
那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一枚注定牺牲的棋子。没有人知道。连随行的特事办战士也都不知道。
他手里拿着一份毫无价值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
可是,全世界得到消息的各方势力,都认为他拿着一份惊动了华夏与美国,使这两个国家不惜互相妥协的惊天大秘密。那个时代,美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霸主,日天日地日空气,逮着华夏随便日。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美国对他看不起的华夏妥协了一次?
容锦华“知道”自己拿着什么。
那是开启未来的钥匙。
深海之底有海族,海族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物质,经过某种裂变之后,化入海水之中,就能改变那片海域的水质。有多奇特呢?这种被改变的海水经过某种技术净化,能够成为适宜人类饮用的淡水。
最重要的是,在淡化过程中,它会残留一种特殊物质。
那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能源。清洁,环保,可再生,低成本。
那是人类的未来。
这个技术很显然会导致海族被奴役乃至灭绝,海族对此志在必得。
华夏方面拿到这份技术报告还没攥热乎,海族就找上门了。那年月的华夏过得委实太憋屈,面对嚣张的美国得忍着,面对跋扈的海族依然得忍着——不忍怎么办?搞不过啊!
技术不成熟,敌人太强大。不得已,华夏选择祸水东引。
上面决定,派容锦华把这份“文件”送到“纽约”谢润秋处,打算移祸江东。
这是个很无赖的“民间行为”。谢润秋那时候也才发迹不久,一颗红心向华夏,容锦华要来送东西,他就准备接应。反正把东西扔美国国土了,海族你去祸祸民主灯塔吧——美国监听全球通讯,得知这份文件和技术的存在之后,又激动又忌惮。想要这技术吧,又和华夏一样,不想招惹海族。
海族那有水域的地方就能开捕猎之门输送兵力的技术太BUG了,当时911过去不久,美国对本土上可能遭受袭击的消息极度敏感,这才有了华夏与美国联手,默默把海族坑去伦敦的协议。
华夏的提议是,要么把这份文件弄哪个无人岛上。反正我俩都假装不敢招惹海族,一起在海外秘密开发。美国一拍桌子,那万一海族不相信呢?要搞就搞个大的,你就假装我不让你入境,你只好去祸祸伦敦吧!
那时候美国忙着找拉登大叔报仇,也腾不出来手对付深海怪物。美国掌握着全球石油霸权,就算有了华夏所说的新能源技术,他认为也只能被掌握在自己手里,并不那么着急帮华夏一起对付海族。
容锦华对此一无所知。
拿着这份根本不真实的文件到了伦敦之后,他才被告知,我们的技术还不成熟,必须为此争取时间。原先打算祸水东引寻求与美国的合作,现在美国和我们达成了协议,你再去找英国——事态很严重,说不定你还得去一趟俄国。
“赶鸭子上架。”容锦华对宿贞说。
如果事先有选择,容锦华不会愿意来执行这次任务。
他不是真正那么大义凛然的烈士。他和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小算盘,对家人的眷念,对人生未来的憧憬和规划。他也会害怕,也会舍不得。
可他已经被坑到伦敦了,才被告知,他必须奋力“守护”这份资料。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拿着的资料是假的。
他知道新能源代表着什么。他不能让华夏失去先机,所以,他必须守护这份文件。
“海族一直在追杀我们。”
“它们对那份文件势在必得。贞儿,那时候我已经没办法了。我只能把文件藏起来。”
容锦华第一次透露当年的细节,“润秋来找过我。他跟我说,我是一枚弃子,想要走出一条活路,唯一的办法,是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他。”
“我没有给他。”
“贞儿,我把文件藏在了‘小把戏’里。”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找到。或者……”容锦华无奈地望着她,“我不知道你怀孕了。”
容锦华说的是实话,也不是全然的实话。
匆促之下,他将文件藏在了只有他和宿贞能找到的道法保险箱里,但,他不知道那是一份假文件,也不知道国内有许多备份,有许多分散各地的秘密研究小组。
他认为那是关乎国运的至宝。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宿贞身上。
他给保险箱重新加了一把钥匙。
——凭着血缘的指引,也能够找到藏文件的地址。
宿贞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说。听到这里,她嘲讽地问:“你有父母,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弟妹,皆是至亲骨肉。所谓血缘的指引,怎么就一定非孩子不可?
这就是容锦华所撒的谎,寻找那个被称为“小把戏”的空间,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另一个考虑是,“贞儿,你为了我,放弃了登天之路。”
“所以,你去死了,留一个私生子给我,让我寡妇守着儿子,有个念想,有个指望?”
宿贞看着容锦华示弱的表情,体内清浊之气乱窜,阴阳颠倒,一口养了多年的心尖血,眼看到了喉头,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她一向撑得体面的脸面扭曲极了,“我不能生吗?我生不了吗?我……”
“贞儿。”容锦华看着她扭曲的脸,“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想重新送你回天上。”
那是一份礼物。
告别地礼物。
容锦华知道宿贞有多爱自己,也知道宿贞的性情有多么激烈。
没有那个孩子,宿贞会怀着对自己的思念,永远耽误在轮回中。
有了那个孩子呢?宿贞不会忍受这样的羞辱,那个名义上是替容锦华“留个种”的孩子,足以斩断宿贞对他的情爱,干脆利索地送宿贞离开世俗,重归大道。
容锦华没能算计到后面发生的一切阴差阳错。他自以为最好的诀别,成了宿贞半辈子的梦魇。
他也没担心过容舜的安全。
——宿贞再心狠手辣,不会对孕妇出手,也不会对襁褓中的婴儿出手。
现在这一切都因种种意外变得荒腔走板了,宿贞被折磨了十多年,偏执多疑疯狂,曾经有婴儿身份做护身符的容舜,也已经长大成人。
容锦华肯定当年宿贞不会杀了容舜,现在?谁都不知道疯狂的宿贞会怎样。
“你骗我!”宿贞闭上眼厉声指责,泪水潺潺而下。
“我爱你。”
“你骗我,你就是想哄我,你怕我杀了你的儿子,我恨你,容锦华,我要打死你!”
“贞儿,你了解我,也了解自己。我会错,你不会错。问问你的心,你知道答案。”
“你再骗我!”
宿贞气疯了揪住容锦华,又开始哐哐往地上掼,掼得容锦华七荤八素,魂魄缥缈。
※
谢茂耳力好。听见门外的动静之后,他打开房门。
靠着房门的墙边,蹲着失魂落魄的容舜,孩子耷拉着肩膀,一身光鲜,蹲在墙边越显落魄。
“进来。”
谢茂口吻还算温柔,他对小辈一向比较纵容。
这回住的酒店没有套房,二人的房间里也不怎么宽敞,谢茂让容舜在靠窗的沙发上坐。
屋子里的茶杯子什么的也都挺陈旧了,谢茂从随身空间里端了一杯安神茶递来,正想安慰,那边衣飞石已经发脾气了——原因很简单,正在小情绪里的容舜,没有伸手接谢茂递出的茶。
“站起来。”衣飞石训斥道。
这要是搁在谢朝,就不是罚站的问题了,肯定要叫跪下。
谢茂也挺不喜欢容舜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说到底,父不详的问题,多大回事?衣飞石十六岁的时候,就能帮着亲爹处理皇帝想杀自己全家的问题了。这样蔫儿,哪里像衣飞石的弟弟?
平时衣飞石训小辈,谢茂都要假惺惺地劝一句,这回他也不劝了,咕噜咕噜自己把安神茶喝了。
容舜低头坐在沙发上,也不听衣飞石的吩咐。
下一秒,谢茂就看见容舜被衣飞石压在地毯上,眼瞅着胳膊要脱臼了:“别动手,别动手!”
衣飞石这几日减肥再是卓有成效,压在容舜单薄的身上也显得太过凶残。他用巧劲压着容舜,不使动弹,腾出一只手在容舜脑袋上轻轻地拍,一连拍了好几下,——容舜额头就在地毯上轻轻地磕。
“醒了没?”衣飞石问。容舜不吭气,他就继续拍,“醒了没?”
容舜倔强地不吭声。
他素来因身高显得脸小精致,磕了几次之后,额头稍微有点红,还有点灰——
这酒店档次不大高,装修比较陈旧,打扫地毯就是糊弄一下。正经也没有人会把脸往这灰蒙蒙的地毯上蹭。容舜被这脏地毯弄得灰头土脸,终于有点受不了了,扭了一下脑袋。
谢茂喝完了茶,问地上一躺一蹲的两个:“行了么?容舜,你要是来找茬的,趁早滚出去。现在半夜三点半,我和你老师都没空折腾。要想死,那也简单。找宿贞去,别跟这儿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