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黄县梁庄镇东北两公里处的土山上,八路军和日本人都没能等到自己的援军,双方拼尽了最后一个兵力,不清楚谁是最后倒下的一方。
这大概是1938年最热的一天,太阳还未出来,空气中已经像是被点着了火。高温烘焙着这块土坡,尸体已有腐臭的味道,和着浓烈刺鼻的炸药味,猜也猜得到,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一一五师三四三旅六八六团二营营长杨勇带着援军跑步疾行,赶到战场时,天边已微微发亮。士兵们迅速清理战场,他们将同志的尸体就地掩埋,将枪支弹药连同日本人的战斗补给一并收走,在敌人的援军到来之前,杨勇命令部队撤离战场。
他们撤离时还抬走了一具尸体。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一一五师三四三旅六八六团一营营长吕涛。吕涛的尸体被抬回了团部,葬在团部指挥部后方三公里土坡下的小树林里,和一个名叫狮子的英雄挨在一起。
狮子是冀鲁豫根据地第二武工队的副队长,十天前被鬼子一个名叫加藤的军官从背后开了黑枪。狮子倒在钱伟的怀里,那是他的队长,狮子走了,钱伟发了三天高烧,从那之后,他每天都带着二队的人来看狮子。
这天来看狮子的时候,碰上了二营的士兵,也碰上了已经牺牲的、尸体开始腐烂的一营长吕涛。钱伟屏住呼吸,凑近了看,一营长的脸、手都已开始轻度腐烂。他紧锁眉头,怒目圆睁,几近咆哮的质问搬运一营长尸体的士兵:“一营长是怎么死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士兵被钱伟的气场吓到,哆哆嗦嗦的回道:“十个小时前,一营和鬼子的一个步兵中队干上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双方全体战死,一营长也……”小树林里像蒸笼,钱伟等人大汗淋漓,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汗味和尸腐味搅合在一起确实不太好闻。士兵抬了一路的尸体,又奋力挖了坑,此时体力也已不支,汇报完竟跑到一旁呕吐起来。
钱伟最见不得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还没顾上教训这个,又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士兵来,一路嗷嗷哭着,直直的扑向闭着眼的一营长:“营长,你醒醒,营长,呜呜呜……”他竟像孩子般的哭起来。
“哪来的兵!”钱伟怒骂道,“没出息的家伙,给老子站起来!”
趴着的这个继续趴着哭,那边呕吐的那位抹了抹嘴儿,摇摆着朝这边走来。
见趴着的这位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钱伟抬脚便踹,士兵哭声更痛,索性趴的更彻底一些,将四肢都贴在地上,却将头埋在一营长怀里。
“你给我起来,听见没有?趴那儿干嘛,等着吃奶呢!”二队的陆明和冯辉熟悉钱伟的性子,知他到了这一步,已是到了忍耐的极限。
陆明仔细打量着这士兵,见他身材短小,听哭声似年龄也不大,刚刚挨了钱伟一脚踹,吃痛不少,便有心帮他一把。陆明对钱伟恭敬道:“队长,您消消气,看在他还是个小兵的份儿上,暂且饶了他吧。”说着便给冯辉使眼色,冯辉点头回应,只一步便跨至小兵面前,一把将他拽起,又一步跨回队长身边。
冯辉身经百战,有一副好身手,这自不用说,可小兵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猛的被冯辉拉起,哭晕的他还没完全清醒,又跟着冯辉迷迷糊糊的跨了一步,这下可好,没能跨到队长面前,倒是把自己跨进了沟里。“啊呀——”小兵惨叫一声,又如孩子般哭起来。
陆明眉头一紧,心知队长已无耐心,果然队长骂了起来:“妈的——”队长指着冯辉,冯辉马上意会,跳下沟去又一把将小兵拉起来,连推带踹的将小兵弄上土坡,又帮他站好,等待队长训话。
队长向前一步,眼看就要踹过去,陆明立刻迎了上去,挡在小兵面前:“队长,队长息怒,您看冯辉好不容易把这小兵薅上来,您要再一脚踹下去,他不还得栽到沟里么,呵呵呵,呵呵呵……”
队长收起脚,仰脸道:“咋的,你小子能耐了,敢拦老子了是不是,不想挨揍就滚一边儿去!”
陆明还想说什么,冯辉上前拦住,对钱伟道:“队长,好歹您跟一营长有过一面的交情,您看这天儿热的,再不埋……都臭了。陆明该打,小兵,呃,也该踹,可也得等把一营长埋了不是?”一边的小兵继续抹着泪,他偷偷看了钱伟一眼,正对上钱伟似有杀意的眼神,吓得忙擦干眼泪,悄悄向后挪了两步。陆明索性将小兵彻底藏在身后,大有“想踹他必先过我这一关”之意。
钱伟鼻子一哼,扭头走开。
冯辉快跑两步,跟上钱伟,陆明拽出小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保重吧。”
回到二队的驻地,曹彦已将饭菜准备齐。他看见队长脸色不好,忙看向陆明和冯辉。二人一个撇嘴一个摇头,曹彦也不敢言语,三人毕恭毕敬的站好,大气都不敢喘。
钱伟倒了一碗水,咕咚一口喝下,将碗重重的摔在桌上:“陆明,过来!”
“是!”陆明上前一步,哪知冯辉拉着陆明的衣角,一并跟了过来。陆明低声道:“你跟来干嘛,队长又没叫你,回去!”
冯辉当没听见,抬起脸来,眼睛却看向队长的手,做足了心理准备:“都是兄弟,黑锅不能让你一个人背,队长要罚就罚俺,俺比陆明禁打。”说完闭上眼睛,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
陆明趁冯辉闭上了眼睛,一把将他推回曹彦身边,自己又向前一步,低头道:“队长,是俺护着那个小兵的,您要打就打俺吧,别打冯辉。”
“谁说要打你们了?”钱伟斜眼看着陆明和冯辉,“谁说我要打你们了?瞧把你们能耐的!”
冯辉一听,从曹彦怀里挣脱出来,颠颠儿的来到钱伟面前:“队长,您不打我们啊,早说啊!那咱吃饭吧,俺早就饿了!”冯辉刚要坐下,准备吃饭,钱伟抬脚便将凳子踢了出去,冯辉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这警惕性还好意思吃饭?”钱伟白眼道,“去外面站着!”又对曹彦:“把他的碗筷收了!”
“队长!”冯辉想辩解,陆明使了个眼色给他,他只得先出去了。曹彦收了冯辉的碗筷,也跟着出去了。
钱伟盯着仅一步之遥的陆明,坐下:“说说吧。”
“队长,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少给我装蒜!”钱伟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刚才那小兵,你怎么回事啊?”
“队长,您看他还那么小,他哭成那样,肯定跟一营长关系不一般,一营长人都没了,还不兴人去送送啊,送人嘛,哪有不哭的。队长,我知道,咱们二队自打副队长牺牲之后一直在驻地休整,上级不给我们下任务,您心里不舒服,可是我们心里也不舒服啊,冯辉不过就是饿了,没留神您踢凳子,这咋还跟警惕性扯上关系了呢,您看外边儿那么热,这万一冯辉再热出个好歹儿了,张奎、大茂、老蒜他们又不在,就剩我和曹彦两个人,怎么保护您啊……”
“你哪那么多废话?少说两句会死啊,我又没怪你。”钱伟道,“还傻站那儿干嘛,不饿啊?吃饭呐!”又冲着院子喊道,“你们俩不吃啊!曹彦!怎么回事,这儿怎么少副碗筷呢,你都多大了还不识数,是爷们儿吗!冯辉!干什么呢磨磨叽叽的,站外边儿不嫌热啊!回来!”
曹彦端着碗筷压根儿没走远,听见钱伟在屋里喊,拉了拉冯辉想让他进来,冯辉却标上了劲儿,死活不肯进来,最后硬被曹彦拉进了屋。
进是进来了,冯辉却又不肯坐下,直挺挺的立着。陆明使眼色,曹彦硬拉他坐下,这都没有用。“队长。”冯辉看着钱伟,一副讨要说法的架势。
“冯辉,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再说。”陆明提醒道。
冯辉不听,依旧看着钱伟:“队长!”
钱伟点点头:“吃吧,吃完饭,跟着我去总队要任务。”
冯辉咧嘴笑了:“队长,您早说啊!”冯辉坐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午饭后,太阳更毒了。从二队驻地到总队驻地,一路上无遮无挡,黄河故道被太阳晒得直冒烟,脚踩上去随时能着火似的。曹彦被头上滴下的汗渍到了眼睛,落下了一截,钱伟只一瞪,曹彦马上跟了上来,汗水再渍眼睛的时候,他也只顾闭着眼瞎跑,脚下却不敢再慢了。
总队的几间屋子在一片树荫下,比外面凉快不少,钱伟他们想借此机会在里面躲躲太阳,可谁知总队长的房门开着,人却不在里面。他们问了几个士兵,大家都说没见到总队长,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队长,咋办,总队长不在,咱要不先回去?”冯辉问。钱伟说:“回去咱也没事儿可干,外面这么热,再等会儿吧。”冯辉又说:“那我和老曹再去问问,我们再去找找总队长!老陆,你带队长找个阴凉地儿歇会儿吧,再晒下去就烤成人干儿了。”陆明点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树荫,二人走了过去。
树荫下有四个石墩,有一个士兵正抱腿蹲坐在那里,脸埋进了胳膊中。
“哎,那个兵,不去忙你的工作,躲这儿来睡觉来了?”钱伟站在他面前问道。
士兵闻声,“噌”的站起来,打了个敬礼:“报告,我是新来的,在等命令,暂时没有工作可做。”话音落下,几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原来他并非躲懒睡觉,而是在这里偷偷哭呢。
这一站起来不要紧,钱伟和陆明都认出了这个士兵,正是上午抱着一营长尸体痛哭的小兵,好家伙,你躲这儿来了!既然是新来的,那老子就得好好教教你!钱伟挽着袖子上前两步,陆明快跑几步挡在小兵面前:“队长,咱有话好好说,别吓着新同志。”他又对小兵道,“小同志,快把眼泪擦擦,这是我们武工队第二大队队长钱伟,我们队长最见不得战士哭,你要是再哭,我也帮不了你了。”
小兵也终于明白这个凶巴巴的队长为何总想找他麻烦,他迅速擦了眼泪,“啪”的打了个敬礼:“队长!”
“别跟我客气,我不是你队长。”钱伟摆摆手,“你坐你坐,我走。”他狠狠的看了陆明一眼。陆明紧咬着下唇,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追了上来。
“队长——”陆明话音刚落,钱伟转过身来飞起一脚踢去,陆明却不躲闪,右侧大腿上狠狠的挨了一脚,重心不稳,疾步向后退去,终因疼痛坐倒在地,不远处的小兵忙跑来扶他。
“钱伟,你干什么!”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随声望去,来者正是武工队总队长吴仓实。
“总队长!”钱伟立正站好,打了个敬礼。
“这是总队,由不得你瞎胡闹!想收拾你的人就回你们二队去!你在我这儿嚣张什么!”总队长瞥了一眼陆明,陆明正咬牙忍痛站好,行礼道:“总队长!”总队长将目光从陆明身上移开,又对钱伟说,“你跟我来。”
“是!”钱伟没跟着去,而是回头看向陆明,眼中满是愧疚,低声责备道,“你傻啊,怎么不知道躲着点!”
陆明忍痛笑道:“队长先去吧,我在这儿等您。”
总队长回过头来喝道:“干什么呢?什么时候跟个娘们儿似的这么磨叽!跟上!”
“是!”钱伟应道,手指向树荫下的石墩,“坐那儿,坐那儿歇会儿,等我。”
陆明应了一声:“哎!”目送钱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