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镇仙走了之后,整个酒家终于安静了下来,杨璟和宗云等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文忠身后那名暗察子正要上前来,杨璟却朝他微微摇头,而后又朝外头使了个眼色,那暗察子才陡然醒悟,所谓关心则乱,他看着外头众目睽睽的武林人士,也知道自己差点坏了事。
林文忠将杨璟与暗察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以为然,朝那知州摆了摆手,知州便吩咐那些捕快们开始疏散人群。
宗云见得这些武林人士要走,便朝众人稽首道:“贫道谢过诸位仗义相助,今日之事铭记在心,诸位先请了!”
诸多武林人士被官兵和捕快驱散,本就有些不乐意,但听得宗云念了他们的人情,心里的不快也就一扫而空,纷纷给宗云回礼。
宗云又向庞正元等人表示感激,杨璟知道今次他们是露了大脸了,非但悍然杀官,还与董尚志交了手,连董尚志都无法阻止他们联手打残秦玄策,最后竟然还能逼退韦镇仙,此时正是为宗云拉人气刷声望的最好时机!
于是杨璟也与宗云一道,向这些武林通道表示感激,并定下日子,要在贵州城宴请这些武林人士,与大家一道畅饮庆祝。
其实这些武林人士都是奔着宗云来的,特别是宗云展示了自创武学,又与杨璟联手对抗董尚志之后,他们的心中更是火热,只要宗云能够开宗立派,今日帮过宗云的人,际遇可就截然不同了!
见得宗云将他们的名号一一记下,甚至于他们短暂交谈,还定下了请宴的日子,众人也是终于安心,仿佛付出终于见到回报了一般,让人爽快而又期待!
杨璟与宗云拜谢了众人,送走了这些武林人士,这才双双朝林文忠拱手致谢道:“谢过刺史大人!”
林文忠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到了后来,武林人士纷纷过来话别,他索性让人找来一张椅子,只是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杨璟和宗云。
此时见得杨璟和宗云朝自己道谢,林文忠却是故意冷笑道:“谢我作甚,一会儿知州大人便拿你们回去,杀官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还是洗干净脖子吧,竟然还定了宴请谢客的日子,真不知道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
杨璟和宗云适才也是被武林人士的气氛说感染,豪气顿生,是故才临时起意,要宴请诸位武林同道,此时让林文忠一提点,顿时明白了过来。
虽然暗察子就站在林文忠的身边,但林文忠在韦镇仙的面前表示过,要将杨璟等人带回去法办,如今杨璟和宗云却定下了宴请的日子,岂非告诉所有武林人,他们屁点事儿都没有?
如此一来,大家岂非都知道,林文忠和矩州知州是庇护他们的?
试问两个初出茅庐的小道长,凭什么让林文忠这样的矩州刺史以及矩州府衙对他们如此照顾?这里头又有何猫腻?
宗云想到这里,也不由脸色羞愧,颇有种得意忘形之后的赧然,然而杨璟却嘿嘿一笑道。
“若咱们这是真傻的话,刺史大人早就做戏做足,把咱们全都给拘回去了,又何必安坐若素地看着呢,嘿嘿…”
林文忠听得杨璟如此,也是哈哈笑道:“不愧是皇城司总领江陵府办事,杨大人不仅心狠手辣,这眼力也是不错的。”
杨璟故作不悦道:“老大人,心狠手辣可不是个好词儿,应该是杀伐果决,您这是在挤兑我呢!”
林文忠见得杨璟毫不见外的样子,许是觉得杨璟太过油滑了,又许是觉得表面敷衍太过乏味,当即朝杨璟等人说道:“行了,插科打诨老夫可不在行,你们且随知州大人回府衙,这戏终究是要做的,稍后再到老夫府上坐坐吧。”
林文忠看起来虽然温和平易,说话也没什么架子,但决策之时却又给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仿佛一切有他做主,便会天下太平一般。
杨璟对林文忠并不了解,生怕以后打交道会吃亏,眼下正好,前往知州衙门的路上,正好向暗察子好生了解一下此人的底细!
那知州见得林文忠离开之后,终于直起腰杆来,却也不敢怠慢了杨璟,见得四周没外人,便小声朝杨璟请示道:“杨大人,咱们这就回府衙?”
杨璟见得知州如此卑微,心里也有些感慨,这可是一方州牧啊,在韦镇仙的地盘上,竟然畏畏缩缩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父母官的风骨!
不过杨璟也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不能看表面,所以对这位知州也是客客气气。
因为李彧和陆长安都去追查唐安安那条线,想方设法如何才能绕过董宋臣,向官家赵昀示警,所以今次并没有跟着杨璟过来,眼下负责管理暗察子的是二档头林爵。
这林爵也才三十出头的样子,明面身份是江陵府西南地界与潭州往来的盐贩,一脸苦哈哈的模样,但身手却是这些暗察子里头最好的一个。
杨璟等人一边假模假样被押回府衙,一边让林爵说一说林文忠的情况。
林爵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整理思绪,而后才好整以暇道:“大人可知道吴曦吴大人?”
杨璟对宋朝历史不熟悉,自然不晓得吴曦这号人物,当即朝宗云投去询问的目光。
宗云寻思了片刻,而后说道:“说到这个吴曦,就要先说川蜀将门吴氏一族了。”
“吴氏起于吴阶,这吴阶出身微末,弓马娴熟又深谙兵法诡道,靖康初就已经在西夏杀敌,带着几百人就敢追着几千西夏人喊打喊杀,建立了不少功勋,靖康后领兵抗金,在和尚原一战中,大败乌珠(兀术),因功官至四川宣抚使,往后吴氏便在四川扎了根。”
“从最先的富平之战,再到和尚原之战,而后饶凤关之战,以及最后的仙人关之战,吴阶成为了抗金的名将,可惜因为鞍马劳顿和伤痛,最终死在了仙人关。”
“吴阶虽然英年早逝,但其胞弟吴麟同样是抗金名将,吴阶有五个儿子,吴拱、吴扶、吴扩等,其中吴拱也是名将,甚至于他的十二个侄子,也都小有名气,其中最有名的侄子吴挺,同样也是名将!”
“无论是吴阶吴麟还是吴拱还是吴挺,吴氏一族俨然已经成为名将豪阀,这些人生前或死后都因功建节,被授节度使,甚至被封为王,而且驻地都在四川!”
“可惜吴氏一门三代的经营,终究还是引起了朝臣的忌惮,他们生怕吴氏成为四川之主,此时吴氏由吴阶的侄子吴挺,他的次子吴曦当家作主,吴曦已经官至太尉,封昭信军节度使,可谓做到了武官的极致,可他生怕朝廷铲除吴氏,便先下手为强,意图谋反…”
宗云说到此处,难免有些感慨,林爵便接过话茬道:“是啊,吴曦和部下徐景望、赵富和米修之等人正打算起兵,他的部下之中却有人忠于朝廷,认为起兵会祸害了四川百姓,会让金军趁虚而入,无异于自毁长城…”
“他的部下其实跟吴氏一样,都已经扎根四川,以致于吴曦众叛亲离,其中一名部将便在他们起事之时,带领七十多人,冲入吴氏府邸,将吴曦斩首示众,叛乱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名部将…就是年仅十六岁的林文忠…”
杨璟听到这里,也不由大吃一惊,却又听林爵说道:“吴曦反叛之后,他的党羽和妻子儿女甚至于叔父和弟弟,都被处死,祸及家人,朝堂上的文官恨不得将他九族都诛灭…”
“林文忠也感到很自责,因为他知道这些家人都是无辜的,于公,为了大局,他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上官,于私,他又心有不忍,于是便替吴氏一族求情,最终保下了吴阶一脉的子孙,而吴麟一脉的后裔则全部被迁离了四川,迁入到了湖广和江浙一带,林文忠也因此没能得到晋升…”
林爵说到此处,杨璟也不禁肃然起敬,再想想那个胖胖的富家翁,突然觉得他满身是沧桑。
“林文忠毕竟是杀了上官的,在四川军中其实不会太好过,一直就这么混着,可谓蹉跎半生,眼看着临老了,四川却又来了个厉害的角色,那就是四川安抚制置使余阶余大人!”
“余大人可不仅仅只是名字与吴阶相似,打仗和功绩也都不遑多让,与鞑子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场仗,鲜有败绩,正是余大人,让林文忠再度燃起了报效朝廷,保家卫国的热血!”
“余大人在四川开屯田以备粮草,整顿财赋,治军严谨,奖罚分明,又修筑山城和堡砦,将四川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林文忠也是功不可没…”
杨璟听到此处,便朝林爵问道:“这林文忠也算是大器晚成,可为何又会到西南黔贵,还当了个虚头巴脑的矩州刺史?”
林爵:“因为蒙古鞑子不断冲击四川,余阶余大人也是压力倍增,为了支援四川,后方必须确保无虞,因为担忧粮道会被切断,所以余大人就让林文忠来矩州当官,希望能够将矩州当成后方补给之地...”
“大人你可莫小看了矩州,此处乃是黔贵的要塞,乃是西南最富庶的地方,否则韦镇仙也不会想要在这里自立为王...而林文忠林大人来了之后,与韦镇仙也交手很多次...”
“结果如何?”杨璟虽然如此问着,但结果已经非常明显,因为如今韦镇仙气焰嚣张,而林文忠只是韬光养晦的虚衔刺史。
然而林爵却稍稍昂头,颇为自豪地答道:“这么说吧,林文忠林大人是唯一一个能够从韦镇仙手里抢得钱粮的汉人官,而且不需要看韦镇仙的脸色,甚至很多次都将韦镇仙闹得灰头土脸!”
林爵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因为林文忠林大人是武将出身,论气概论手段可不是府衙那些文官所能比的...”
“只可惜,白牛教与韦镇仙相互勾结之后,许是动用了董宋臣的关系,朝廷剥夺了林文忠大人的实权,只给他留下了个刺史的虚衔...”
林爵说到此处也不免握紧拳头,似乎在为林文忠鸣不平,杨璟见得他的表情,若有所思,福至心灵地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爵微微一愕,而后勉强一笑道:“林文忠林大人统共有三子四女,但不准儿子蒙父荫踏入官场,各人凭自家本事吃饭,不得依靠林大人,所以三个儿子都纷纷出去自谋生路...”
杨璟和宗云听到此处,心里已经涌起一股敬意,纷纷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林爵,而林爵也点头道。
“没错,林文忠就是我的父亲...让人又敬又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