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之破,破于南门。
李玄度离开后,韩荣昌继续耐心等待。果然,数日后,一个深夜,东都城内东、西、北门三处的卫兵群起生乱,涌向南门,诛杀了把守在那里的刘国舅亲信,随后打开大门,蜂拥出城,有的去投朝廷军,有的趁乱逃走。陈祖德逃匿,刘国舅带着楚王孙也逃跑,被冲进皇宫的乱兵所杀,宫殿遭到洗劫,随后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几天,直到天降大雨,方彻底熄灭。昔日的琉璃宫殿,剩一片断瓦残垣。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东都之乱,至此,方彻底终结,韩荣昌带兵入城,控制东都。
姚侯和这几年围聚在他身边的一群亲信,第一时间便经由派在外的探子获悉了这个消息,连夜悄悄聚集到姚府,以黑布蒙紧门窗,在屋内秘密议事。
叛军大势已去,迟早必灭,这一点,在一两个月前,东都这边便就形成了共识,没有人再怀疑。连坊间,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叛军打来,变成等待叛乱何日终结。今日收到这个消息,不过是预判成真,姚侯非但没有任何兴奋,心中反而感到极是不安。
叛乱结束了,李承煜死去,那边的楚王孙也被杀,据说人头都被乱军拿去邀功了。
国不可无君,一旦消息正式传回到京都,朝廷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毫无疑问,是立新君抚定天下。
何人可为新君?
自然是当今姚皇后腹中所怀的龙子了。
皇后已大腹便便,再过几个月便生产,到时生出龙子,继承皇位,理所当然。
但姚侯还是忧心忡忡。
他倒不是担忧皇后万一到时生不出龙子。他担忧的,是来自秦王李玄度的威胁。
以李玄度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威望,朝廷之中,希望能迎他回朝继位的呼声日益高涨。加上之前还有消息,河西变乱时,连姜毅也出山,投向了他。
姜毅何许人?姜氏家族当年鼎盛之时的领袖人物。姜家退隐之后,这些年,势力虽淡出了朝廷,但他一旦出山,依然是一呼百应,旧军莫敢不从。当日他不战而拿下靖关,消息传到京都,令姚侯惊惧不已。
更可怕的是,现在朝廷之中,这拨人还有了一个首脑。
那人便是端王。
自东都叛乱开始,朝廷生变,动荡不休。郭朗以年迈体病为由,渐渐退出中枢,不大管事,相应的,端王因其身份显赫,被一部分与姚侯不投的大臣推出来参与议政,端王自己也一反常态,积极参事,到了如今,无论是在宗族或是百官当中,声望日显。
姚侯担忧,端王将会成为皇后腹中龙子继位的最大障碍。而如今,随着东都的覆灭,事情更是迫在眉睫。
他早就暗中有所布置了。
李玄度人不在京都,这是上天赐下的绝佳机会。今夜将心腹召来,便是打算抢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立刻行动。
姚家的这个秘密会议从三更开始,一直持续到将近五更。经过半夜的紧张议事,定下了具体的行动计划。归纳起来三条。第一,继续拉拢郭朗,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第二,迅速发动兵变,将端王极其同党扣下,阻止议政。第三,控制京都后,召集百官定下皇储,再以平叛之功,厚封李玄度和姜毅等人。
只要将端王一党给牢牢控制住,抢在他拥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那么,李玄度还想回来争皇位的话,于道义和舆论,他先就输了。
除非他不惧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对抗,发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D,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统,还对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继续作乱,人心思平,将成忘恩负义的典型,为天下之共贼。
姜毅身负姜氏整个家族之名,应不会公然和朝廷作对。
而李玄度,少年时就身有污点,若不收敛,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这边能先渡过目下这个危机,待权力巩固之后,其余之事,可暗中徐徐图之。
姚侯和众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动的决定后,又过了一遍计划,不留任何纰漏,务必一击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蒙住门窗的黑布。
虽紧张议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层血丝,但当他望着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却极是亢奋,丝毫不觉疲惫。
众人趁着天早,从姚府后门悄然陆续离开。人散去后,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见时辰差不多了,换上朝服,如往常那样,乘车去往皇宫,主持今日朝议。
这种朝议,自皇帝出京后,每隔一日,举行一次。地点就在长庆宫,不敢占用正殿,设于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样,众官员已就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上来,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张主位,郭朗那里依然空着,端王已来,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礼。
端王起身回礼,姚侯入座,众官员也按照各自的份位归位,肃静后,便是常规的议事内容。
姚侯入座,便想着今夜之事。拟等天黑行动之前,亲自再去一趟郭家,务必将郭朗老儿牢牢和自己绑在一起。他也无心议事,草草应对,完毕,起身正要离开,忽听端王道:“姚相留步!本王这里还有一事,要与姚相以及朝廷诸公商议。”
众官员面露凝重之色,立刻止步,纷纷望了过来。
姚侯迟疑了下,慢慢地坐了回去。
端王环视众人:“诸公不必担心,是件好事。本王昨日得到的消息,东都已破,逆首自上而下,皆覆灭,韩侯正接管东都,恢复秩序。”
实在是最近这一两年,朝廷频生变乱,大臣们杯弓蛇影,方才突然听到端王宣布有事,未免担心,待听到是这件盼望许久的好事,顿时松了口气,无不喜气洋洋,和身边的同僚低声议论了起来。
端王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神色随即转为肃穆,转身向着太庙方向跪地,郑重下拜,行礼过后,起身道:“朝廷之现状,诸公想必清楚,皇位空悬已久,而天下兆庶,不可以无主,正候待新君。本王身为宗室,又被推出协议朝政,于新君一事,长久挂怀。择日不如撞日,何人可做天下之主,今日想听诸位臣僚之见。”
他话音落下,殿中起先鸦雀无声,众人相互望着,一时没人开口,但很快,又开始相互交头接耳,嗡嗡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姚侯心跳蓦然加快。
他万万没有想到,端王竟比自己的动作还要快。
没等到今夜自己行动,他竟就趁着今早的机会把事情给捅了出来。
他压下心中那因事情陡然失控而生出的紧张和不详之感,立刻看向一个立在殿口附近的自己的官员,暗使眼色,示意立刻去将郭朗请来压场。
那人会意,朝他微微点头,趁着近旁之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殿门。
端王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等待,等了片刻,见依然无人开口,那姚侯索性闭目,仿佛正在养神,便自己再次站起身。
他一起身,殿内便恢复了安静。
端王道:“诸位既不言,那就由本王来荐举一合适之人。他便是明宗四子,大行皇帝之皇叔秦王。秦王文武兼备,开西域,平边战,如今东都叛乱之所以得以平定,他更是劳苦功高。论正统,论功劳,放眼当朝,本王以为,再无第二人能出其右者。秦王登基,乃顺天应命。他若继先祖功业,则不但是宗室之福,更是天下臣民之福!”
他话音落下,殿中便有过半官员赞同,纷纷表态。
姚侯依然闭目而坐,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此话差矣!选人得才,是济世之道,何况立一国之君?为君者,当以德为先,无德者,何以服天下?秦王如今固然劳苦功高,但诸位莫忘记宣宁三十九之事。当年他随梁太子逼宫造反,罪名乃明宗钦定!后虽被赦为无罪,但所犯之事,焉能就此无视?某斗胆直言,秦王殿下,不合君主之位!”
端王看去。发话的是个光禄大夫,便道:“依你之见,何人可为君?”
那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就是当今皇后腹中所怀之龙子!大行皇帝御驾亲征,为国捐躯,皇后遗腹之子,真龙血脉,为何不能继承大统?”
他说完,一撮人立刻高声附和,边说边垂泪,神色激动,又效仿端王跪地朝着太庙方向叩首,以额触地,砰砰作响。一时之间,殿内好不热闹。
端王静静看了片刻,转向依然闭目养神的姚侯,问道:“姚相可有见解?”
姚侯终于睁开眼睛,起身朝着太庙方向,也是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行完礼起了身,方慢吞吞地道:“倘若皇后腹中所怀之大行皇帝骨血乃是龙子,十月怀胎满后,待龙子诞下,敢问端王殿下,到时,龙子当被置于何地?”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端王道:“姚相你确定,皇后腹中所怀乃是龙子?”
姚侯道:“不敢。但再等数月,便可见分晓了,如今又何必急于一时?何况,郭太傅德高望重,辅四代帝王,关于此事,我以为,应当还是听听太傅的意思。”
端王道:“本王恰也是此意,太傅此刻应当已经来了。”
他抬头朝外望去,笑道:“太傅到了!”
姚侯一愣,转头,见多日未曾露面的郭朗,竟真的现身在了殿外。
他顿觉不妙。
自己的人虽去请郭朗了,但再快,也不可能如此快就将人请来。
如此快就见郭朗现身于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人其实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方才一直没有现身而已。
他入内,众人纷纷上去向他见礼,他一一回应,唯独根本就没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一眼。姚侯再也沉不住气,手心一下迸出冷汗。片刻之后,见他和众人点头寒暄完毕,终于入座,方望向了自己,却是神态凝重,竟发问道:“姚相,皇后腹中孕育皇家血脉一事,可是真当?”
姚侯心猛地一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太傅此言何意?姚某不懂。”
郭朗道:“郭某听说了一件事,实在不解,今日只能来此求个解答。”说完朝外道:“把人带进来!”
众人看向殿口,见两名宫侍带入一个女子。有人认了出来,那女子便是大行皇帝后宫中的孙嫔。
这孙嫔很早便就跟了大行皇帝,其父孙吉,从前是大行皇帝身边的太子谒者,在东宫时,份位良娣,后来晋为嫔。
半年之前,大行皇帝御驾亲征被俘随后不幸身亡的消息传来之后,孙嫔等几名后宫嫔妃便都被送入了安乐宫养老,不久,安乐宫里不慎走水,据说烧死了数人,其中便有这个孙嫔。没想到今日,她竟死而复活现身于此,众人不禁惊讶。
姚侯大吃一惊。
孙嫔低头走到殿前,跪了下去,垂泪道:“皇后身孕有疑。当日她应是怕消息外泄,将我姐妹几人全部关到安乐宫,假意设宴,将我几人聚在一起纵火害命。我那几个姐妹皆死于火海,独我家父早有防备,买通宫中之人将我救出,藏匿在外,我方侥幸得以活到今日……”
她话未说完,姚侯便勃然大怒,再也端不住方才的风度,指着孙嫔厉声叱道:“一派胡言,竟敢如此污蔑当朝皇后!岂能容你!来呀,将她拿下!”
一个武官奔了过来,拔出殿中卫士腰间的剑,朝着孙嫔便刺了过来。
端王岂能容这姚侯手下之人得逞,早有亲信也拔剑上前,将人挡住了。
端王问道:“你莫怕,只管将实情道来。你凭什么说皇后身孕有疑?”
孙嫔哭道:“大行皇帝自前年秋A过后,便从未召过我等后宫之人,皇后何来身孕?要么假孕,要么便是怀了旁人孽种!”
她说完,泪流满面,跪地不起。